文正六年十月初五,十六岁的白云介不仅亲自送别了逃婚的夫君,还于当晚收到了好友病危的消息。
好不容易日夜兼程赶到了碧溪,却在五天后送走了阮瑶琪。
那如噩梦一般的日子,白云介不知自己是如何挺过来的。
时间转眼到了次年四月,林家的案子已经前前后后审理半年了。按察使带着顺喜和林泊舟回到惠泽县,宣判了案件结果。
白满安刚从县衙回到家中,白云介就迎了上去。
“父亲,怎么样了?”
“判了,帮厨的顺喜因故意谋害彦哥儿致其身亡,处绞刑。”
“那林家呢?”
“赔付彦哥儿的医药费和丧葬费。”
白云介长舒了一口气,白满安将案情真相娓娓道来。
原来,彦哥儿因性子娇纵蛮横,曾于中毒前一个月与主簿申大人之子宇哥儿发生冲突,误伤了对方,致其右眼失明。
赵典史心想宇哥儿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庶子,叫下人随意打发些钱财便是,并没有登门致歉。
因赵典史向来喜欢拿着知县岳丈的款儿行事,从来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申主簿早就与他不睦。旧恨再添新仇,已是忍无可忍。
申主薄与宇哥儿生母蘅娘商议后,决定暗中为儿子报仇。蘅娘子懂得一些药理,听儿子说彦哥儿常年脾胃虚弱、患有咳疾,尤其喜食甘草橄榄,有时一天能吃上二两之多,当下心生一计。
林氏书塾帮厨顺喜厨艺精湛,尤擅烹制鱼类,能以鱼肉冒充鸡肉,让人尝不出差别。
申府下人打探到他兄长嗜赌成性,欠了不少外债,家里困难得紧。便与他做了一笔交易,叫他进了一批含汞的鲤鱼,日日变着花样做给书塾学生。如此过了近一个月,竟无一人发现异样。
鲤鱼本无毒,但与甘草却是相克,长期服用会致食物中毒。再加上这批鲤鱼含汞,其他几个孩子吃得少些倒也罢了,彦哥儿饮食没有节制,脾胃又虚,如此折腾下来最终毒发身亡。赵典史只知道第一时间抓了林家泄愤,却不知得罪的另有其人。
一番拷打无果后,赵典史在知县大人的提点下方知自己恨错了人,原来害死儿子的真凶是申家。而那贵妾蘅娘,竟是吴江府推官钱大人的外室女。
如此一来,本是两小儿玩闹引发的冲突,逐渐演变成两个家族的矛盾,最后竟一层层向上演变成两派势力的官场之争。显然,官司闹到这个份上,林家成了政治博弈的牺牲品。
按察使司见事态失去控制,为了不引火烧身,只能以最不折损双方利益的方式草草了结此案。顺喜赔命,林元勋赔钱,赵典史和申主簿调离惠泽。好在其他几个学生并无大碍,申主薄私下赔些钱财便可了结此事。
“终究是官官相斗,百姓遭殃。”白云介感叹道。
白满安无奈地摇了摇头,“已成定局,别无他法。”
“老爷,林公子求见。”门下小厮前来回话。
“林公子,是泊舟哥哥吗?”白云介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快请进来吧。”白满安吩咐道。
自去年十月匆匆一别,白云介没想到竟会和林泊舟分别长达半年之久。
她激动地冲了过去,但只是克制地碰了一下他的手。
二人深情对望着,一时间难舍难分,似是已在彼此的双眸中拥抱了百回千回。
“咳。”白满安咳了一声。“贤侄回来了,见过你父亲母亲了没有?”
林泊舟转过身去,向白满安行了个礼。
“已经见过了。多谢伯父暗中照拂,吾父吾母一切安好。”
“你这半年在外面,还好吗?”
林泊舟的眼神闪过了一丝落寞,他的声音平静的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一边躲避赵典史的追捕,一边寻找顺喜的下落,终于在吴江府发现了他的行踪,问清了事情真相。本来以为把他带到知府衙门,就能还我父母一个清白了。谁知竟出来个推官大人,将我和顺喜一并绑了,囚禁数月。后来,我想办法逃脱了,又得了照磨所的韩检校好心照顾,找准时机推我到按察史大人面前陈情。要不然......”
在白满安眼里,林泊舟虽不及女儿天资聪颖,在县学里也算个资质不错的明朗少年。只要按部就班,日后前程不会太差。
但经此一劫,生活的重担陡然倾覆,压得林泊舟有些喘不上气了。精气神大不及前,眼里没了魂魄,身上断了筋骨,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
白云介哪里听得了心爱的人受苦,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点一点砸进白满安的心里。
身为父亲,白满安对男女情爱向来是防大于放,不敢叫女儿婚前与女婿过分相处。但此情此景,又让他不由生出一股强烈的怜子之心。
他暗自想,原以为介儿的婚事会一帆风顺的,现在看来,怕是比央儿还要艰难。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白满安拍了拍林泊舟的肩膀,“一切都过去了。过几个月就是秋闱了,好好准备。”
林泊舟没有回答,只是浅浅行了个礼。
“介儿,我还有事要忙。贤侄惊魂未定,你陪他说会话吧。”
白云介有些懵了,父亲向来古板,从不叫她和林泊舟单独相处。之前为了偷偷见面,逼得林泊舟翻墙进院的事可没少干,甚至赔上了墙外的大柳树。
“爹爹,我可以带泊舟哥哥看看院子里的梨花吗?”
白满安笑了一下,独自离开。
梨云轩得名于院内那株参天的杜梨。此时它开得正盛,一阵微风拂过,似四月飞雪。
梨花,离花,林泊舟只觉不好。
媛娘守在院门口,给二人留出了一个单独相处的空间。
“如果没有发生意外,我们......”林泊舟的声音像轻轻凋落的花瓣,坠在了地上。
“早就已经......”白云介害羞地低下了头,她的脑海里,不断浮现着过去这个院子里的幽会场景。
“云介妹妹,我做了个纸鸢,拿给你玩。”
“云介妹妹,这是我拿椴木雕的狸奴,你喜欢吗?”
“云介妹妹,我新得了本好书,咱们一起看吧。什么?你已经看过了?好个不出闺阁的小姐,竟然偷看这种淫词艳曲!居然是阮瑶琪带你看的,她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烟岚,是个好字。但我还是喜欢你本来的名,可能是从小到大叫习惯了吧。以后,我可以像你的家人一样叫你吗?介儿。”
“介儿,把你及笈时的发钗赏我一个吧,我想随身带着。你,你头发盘起来的样子,可真美。”
“介儿,我院试过了!拿了一甲!伯父对我满意极了,还帮我申请了廪生。哦对了,顾训导还开我们玩笑来着。说什么别人都是榜下捉婿,怎么到了白教谕这里就成了绣球捉婿了?”
“介儿,三书六礼,十里红妆,都已经准备好了。父亲说,先成家,再立业。明年八月秋闱之前若能迎你进门,我必将蟾宫折桂。媒氏说,三月十六就是个好日子,到那个时候,咱们成亲好不好?”
林泊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这些时日以来,自己几乎是靠着想她、想未来的生活挨过来的。他多么想好好抱抱她,亲亲她啊!
可是,他现在还不是白云介的夫君。未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成为她的夫君。他不能这么做。
林泊舟试探性地揉搓起她的手,慢慢包进手心里。“你送我的手炉,我日日带在身边。就像现在一样,紧紧握着。”
“那你可不能丢开手。”
林泊舟点点头,把她拉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你还没跟我说说这半年发生的事。”
白云介的脸色一沉,平静地讲述了在碧溪发生的所有事。
林泊舟没想过这半年对白云介来说亦是难挨。“没能陪在你身边,对不起。”
“没事,一切都过去了。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她的名字是‘梦中仙境,瑶草琪花’吗?我相信,她已经过上了她想要的那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日子。”
“可是这对活着的人来说,终究是种折磨。”
“经此一事,我更明白,自己的心意,比什么都重要。”
林泊舟咬了咬嘴唇,“介儿,咱们的婚事,恐怕还要再等些时日。”
“我知道,这几个月,你得用心准备秋闱。”
“我现在,还没办法给你一个确定的时间。”
“没事,等你成为举子就好了。泊舟哥哥,我可记得你当年的承诺呢,你说会一辈子陪着我。”
“嗯?”
“你忘了?当年我无法接受柳家变故,是你拉着我的手去祭拜徐姆师,一点点引导我面对现实。那个时候,你真的帮了我挺多的。”
林泊舟环顾了一下梨云轩,与初见那年几乎无异。
“谁能想到,当初一起玩千千的四个人,竟只剩下你我了。”
“好在我等到了你。泊舟哥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想选你。”
听到白云介如此勇敢坚定的表白,林泊舟先是一阵惊喜。心爱女子亦钟情自己,哪怕婚礼改期,也是不改心意,实乃人生幸事。又想到如今家中光景,实乃人生不幸。不禁眉头紧锁,一阵酸楚涌上心头。
“介儿,万一我科考不顺,你又碰到更好的,要不就......”
白云介急忙捂住了林泊舟的嘴,“你胡说些什么呢?你可是咱们惠泽县的一甲廪生,他日必将高中的。我要等你八抬大轿的来娶我。”
林泊舟微笑着点了点头,把白云介的手放了下去。
“你放心,我会努力的。”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林泊舟轻抚着白云介鬓间的祥云金簪,“以后别叫我泊舟哥哥了,叫我泊舟吧。”
白云介莞尔一笑,“你知道吗?我学会的第一首诗,就是《柏舟》。”
白云介和林泊舟,似乎从很小的时候就被绑定在一起。
三岁上,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白云介在墨韵斋门外听到哥哥读书,就跟着一起大声诵读。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你说什么?”
听到妹妹婉转清脆的念诗声,白云中又惊又喜。他马上把妹妹抱了过来,放在腿上。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哥哥,下一句是什么呀?”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你怎么会背诗了?”
“诗好听!”白云介甜甜地回答,“哥哥,这首诗叫什么呀?”
“柏舟,诗经里的《柏舟》。”
“《柏舟》好听,我喜欢《柏舟》。哥哥,你教我学诗吧。”
柏舟,泊舟。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样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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