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楚楚归宁女

酒醒之后,白云介和林泊舟暂时分别,各自返回府中。

白府门前,几个仆从正在搬运箱笼,白云介一眼认出那是姐姐白云央的随身物品,她竟在此时提前归宁了。

白云介快步踏入二门,中堂的说话声,似乎比往日沉闷了许多。她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仪容,确保看起来无恙,方才入内。

堂上,父母兄嫂俱在。母亲胡闻岫第一个看见女儿,招手道:“介儿回来了?快来看看你姐姐。”

白云央出嫁已有十年,早年举家随宦,自去年回到本地,才有机会常常归宁。虽衣饰华贵,珠翠环绕,却难掩眉宇间的憔悴。年芳三十,眼角已爬上细密纹路,昔日明艳姿容蒙上了一层挥不去的黯淡,让人感慨美人迟暮。

“姐姐!”白云介快步上前,白云央在侍女的小心搀扶下缓缓起身,姐妹俩执手相看,皆是眼眶微红。

白云介隐约感到一阵冰凉,姐姐的手,怎么这般无力?

“让姐姐好好看看。”白云央仔细端详着妹妹,指尖轻颤着抚过她的脸颊,语气轻柔。“你这丫头,越发标致......”还没说完,便扭过头去咳嗽了几声。

白云介忙扶姐姐坐下。“可是受了风寒?怎么脸色这般不好?”

白云央轻轻摇头,露出了一个极淡的微笑。“无妨,只是有些累罢了。心里惦记着介儿你,便回来了。”

“姐姐。”白云介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敏锐地察觉到了姐姐的不同往常。

白云央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白云介。“方才我入府时,撞见一位姑娘带着行李离去。那是何人?我怎么从未见过?”

白云介心下一惊,柳青川,搬出去了?就因为与自己发生了龃龉?就这样连声招呼都不打的搬出去了?她怎么可以这样!

“央儿,那是陆大人的远房表妹杨氏。”胡闻岫在一旁说道。

白云介张了张嘴,强装镇定,继续解释。“姐姐,前几日陆大人来府上时,带来了她的表妹,我和她一见如故,便邀她陪我一起在梨云轩小住。今日陆大人做东,我们三人在听涧楼煮酒论诗。杨小姐说她已在白府叨扰数日,实在不便,陆大人便做主安排其他住处了。”

“表妹?”白云央微微蹙眉。“她那模样,倒有几分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胡闻岫在一旁点头表示认同。“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总觉得她像一个人。”

白云介心都快跳出来了,忙说道:“这世间模样相似之人多了去了,杨小姐初来惠泽,母亲和姐姐怎会见过?”

白云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说道:“可她离去时眼眶泛红。介儿,你们相处得可好?没闹什么不愉快吧?”

白云介不敢直视姐姐的眼睛,低头掩饰道:“姐姐多心了,这几日,我们相处得很好。”

“怎么没有一起回府呢?”

“那是因为,因为吃醉了酒。我让她先回来忙,自己在听涧楼睡了会儿。”

这话说得心虚,白云央何等敏锐,自然看出妹妹有所隐瞒。但她毕竟刚回到家,不想一来就追问不休,再加上没力气说太多话,便笑了笑,不再多言。

傍晚时分,白家准备了丰盛家宴为白云央接风。明明是家人团聚,气氛却总是热不起来。白云介因想着与柳青川之间的龃龉,时不时地有些晃神。白云央看似一直悬手举箸,却几乎未曾进食。整个人的状态与上次归家相比,大相径庭。

宴至中途,白云中八岁的独子谆哥儿突然咳嗽起来。起初众人只当孩子吃急了,顾香兰轻拍儿子后背,柔声劝慰。然而谆哥儿的咳嗽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愈发剧烈,小脸渐渐涨得通红,呼吸急促,喘不上气来。

“谆儿!谆儿你怎么了?”顾香兰惊慌失措,一把抱住儿子。

席间顿时乱作一团。白云中急忙上前,只见儿子面色发紫,全身抽搐,情况危急。

“快去请吴大夫!”白满安霍然起身,面色凝重。

家仆飞奔而去,顾香兰哭成了泪人。白云央看着侄儿痛苦的模样,似是想起了什么,面色苍白,手中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一番诊治后,谆哥儿的症状总算稍稍缓解。吴大夫捻着胡须,语气沉重。“小少爷有一阵儿没犯风疾了。今日可是吃了什么发物?或是受了惊吓?”

白满安看向家仆,下人回禀,因家宴开心,谆哥儿贪食了几口羊肉。

吴大夫摇头叹息道:“这风疾平日里需格外小心,切不可因许久未犯,就掉以轻心。我可以先开个方子暂时缓解,只是......”

“只是什么?”白满安沉声问道。

“恕我直言。”吴大夫声音压得极低。“小少爷这风疾,是娘胎自带,并无根治办法,只能好生将养。若是养得好,或许能平安成年。若是再像今日这般严重发作,只怕,只怕年寿不永。”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震得白家众人目瞪口呆。顾香兰伤心过度,当场晕厥过去,被侍女慌忙扶走。

白云中面色惨白,踉跄着抓住吴大夫的手臂,声音中充满了绝望的气息。“吴大夫,求求你,救救我的谆儿。这已经是我第二个患风疾的孩儿了,前面一个不到三岁就夭折了。难道,难道我白云中此生注定无子吗?”

白满安面色凝重,叫下人扶白云中夫妇回房休息,自己则引吴大夫去书房详谈。一场接风宴不欢而散。

白云央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忽然泪如雨下。

“央儿?”胡闻岫揽住长女的肩膀。“别怕,谆儿会没事的。”

白云介看着泪眼朦胧的姐姐,知道她是在思念自己早夭的儿子。

白云央嫁进马家的第二年,便生下了儿子恒哥儿。此子天资聪颖,又乖巧懂事,很得马鹤庭的喜爱,甚至一度超过了嫡出的孩子,主母便总找些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磋磨她。

那年冬天极冷,刚进十月便已是漫天飞雪。主君述职去了州府,白云央又被主母派去巡庄查账,只留恒哥儿一人在房中。下人们贯会见风使舵,对他不闻不问。偏恒哥儿又是个省事的,害怕母亲担心,得了风寒也捂着不说,直到拖了五日,高烧晕倒在地。

白云央没有想到,一场风寒竟会要了儿子的命,走时未足六岁。马鹤庭痛失爱子,加之接连升迁,公事繁忙,与白云央日渐疏远。白云央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消化这一切,直到前两年才再度获得夫君宠爱。

白云介越想越觉得奇怪,明明四个月前姐姐归家时还是笑容满面,仿佛全然走出了恒哥儿早殇之痛,还带着自己躲在屏风后面偷看陆绍铭,仿佛回到了尚未出阁的时候。怎么这次,整个人的状态就全然不同了?

白云介小声试探道:“姐姐,可是发生了什么......”

此话一出,白云央接连咳嗽了好几声,身体因剧烈的情绪波动颤抖起来。胡闻岫急忙安慰起来,“央儿,恒儿已经走了好几年了,别再想他了,啊......”

“母亲,妹妹,其实我,我又失去了一个孩子......”

在母亲和妹妹惊骇的目光中,白云央断断续续、语无伦次讲述了这几个月来惨痛的遭遇。

上次归宁见到陆绍铭没几日,白云央便受主母召唤回到府中,没想到很快就确认自己怀孕了。起初她战战兢兢,连父母兄妹都不敢告诉,打算胎像稳固后再和盘托出。她深知这些年马府后宅妻妾众多,处处都要多加小心,只有平安诞下一子,才能挣得一丝立足之地。

谁知意外还是发生了,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马鹤庭新宠的兰姨娘偏要与她发生争执,主母只好各打二十大板,罚两人同跪祠堂。白云央当即汇报自己有孕,谁知兰姨娘也怀孕了,罚跪并不能免。

一个时辰后,白云央感觉腹痛难忍,晕了过去,一个不到三个月的胎儿便这样流掉了。而兰姨娘比她年轻十岁,身强力壮,并无大碍,主母也并未因此受到主君苛责。

白云央一边坐着小月子,一边眼见着别的女人肚子大了起来,万般愁绪,郁结于心,虚空甚多,所以身子直到如今也未能恢复如初。

“母亲,我做错什么了吗?我只是想有个自己的孩子,怎么就这么难......”白云央几度哽咽,几乎快要说不下去。

胡闻岫满眼痛楚,伸手抚去女儿眼角的泪痕。“我的儿,这都是你的命啊。”

“母亲,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苦!”白云央声音沙哑,字字泣血。“这些年的种种经历足以让我看清,所谓夫君若即若离,后院纷争不断,子女缘分单薄,皆因我是妾室的缘故。任你昔日如何风光,一旦给人做小,便是俎上鱼肉。即便夫君略有怜惜,也永远有个主母在你上头,你的身子,你的孩儿,都由不得你做主。”

“央儿,当着你妹妹的面,快别说这些了。”

“不,母亲,我要说。”白云央语气恳切。“我知道陆大人此次下聘颇为奢靡,也知道这是白家几世都求不来的体面。但是,名声再好,介儿也同我一样是个妾室。上要面对高门贵女出身的正妻,下要面对其他女人生出的子女。更何况,我听主君说,陆大人近日正式收养了已故挚友的幼子。此时纳介儿进门,不知动了什么心思......”

母女俩皆是一脸震惊。白云介从未听陆绍铭提起此事,只觉得他深不可测,不敢细想。胡闻岫顿了顿,只想往好处去想,遂辩白道:“纵使此事是真,但陆家家大业大,倒也不用太过担忧介儿的处境吧......”

白云央摇摇头,“母亲好生糊涂!明知前面是个火坑,也要把介儿推下去。”她见母亲不说话,顿了顿,继续道:“听说舟弟也下聘了?他是个可怜人,为介儿苦熬多年,还清债务,又备足聘礼,可见是真心实意。既然如今已有能力养家糊口,为何不履行婚约,结为夫妻?虽不能大富大贵,也好过看人脸色啊。”

胡闻岫长叹一声,面露挣扎。这些道理她何尝不知?她也曾数次劝过夫君,不要太贪恋陆绍铭的权势。只是唯一的儿子不够争气,白满安纵然一把年纪,也得惦记着如何为儿子铺路,振兴白家。

白云央抹了几下眼泪,转向一旁泣不成声的白云介,用尽全身力气握住她的手,语气坚定而决绝。“介儿,姐姐错了,姐姐之前不该把你推向陆大人的。不过好在,一切都来得及。你看清楚,姐姐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可不能糊涂啊。”

白云介反握住姐姐的手,心如刀绞。“母亲,姐姐说得对。我的心思始终如一,宁愿与棹之过清贫日子,也不愿嫁给陆大人做他的妾室。我不会重蹈姐姐的覆辙的。”

胡闻岫看着两个女儿,良久,才点头表示肯定。“放心吧,介儿的婚事,我会好好劝劝你们父亲的。”

翌日清晨,白云介早早起身,又一次想起了柳青川。她知姐姐归宁,侄儿生病,家中事务繁多,但还是寻了个借口出门,直奔柳青川下榻的客栈。

“咚咚咚!”白云介叩响了柳青川的房门。

片刻后,门开了条缝,露出柳青川冷淡的面容。她见是白云介,当即就要关门。

“青川,等等!”白云介急忙抵住门,“瑶琪的事,你听我解释。”

“不必解释了。”柳青川声音冰冷。“道不同,不相为谋,白小姐请回吧。”

“青川,不是这样的。”白云介急切地想要说什么,但柳青川已经重重关上了门,任她如何敲门也不再回应。

白云介站在门外,心如刀割。她知道柳青川一时半会儿不会原谅自己,但有些话必须说清楚。

回到家中,她立即取来纸笔。既然柳青川不听,那就把阮瑶琪经历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写下来告诉她。

可当真的提笔,却又陷入困境。那些年,瑶琪的天真与美好,挣扎与绝望,一封信怎么说得清?白云介闭上眼,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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