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鸳鸯湖一别,白云介、阮瑶琪再见面时,已是五年后的春天。
秦沅沅离世后,二人开始了断断续续的书信往来。政局不稳,短短几年时间,阮仲韶几度宦海沉浮,阮瑶琪跟着家人迁徙多地,最后还是回到了家乡碧溪。安于一隅后,姐妹二人的书信更加频繁了。她们都期待着一个机会可以见到彼此,彻夜畅谈。
这些年,白云中一直未能中举。为积极承担养家之责,在继续学业同时,白云中也和族人一起从事出版营生赚钱。他有时会流连于江浙一带,与各地文人广泛交游,以求得到些值得传播的东西。
这年还未出正月,白云中就要去碧溪采风,白云介第一时间把消息分享给了好友,阮瑶琪也十分欢喜地发出了邀请。白云介嘴上说着要去阮府小住,心下却犹豫起几分。近几个月,她频生痤疮,虽然姐姐安慰她这是成为大姑娘的必经之路,但白云介还是有些自卑,连平日出门都有些别别扭扭,更别说去见阮瑶琪了。
白云介一直知道瑶琪生的有多美,书信里也曾要过几回画像,但瑶琪一会儿调侃“吾与云介孰美?”一会儿又说“吾友之美我者,私我也。”玩笑几个回合后,二人最终定下“谁能把这《洛神赋图》摹好,谁就最美。”
再见到阮瑶琪的时候,白云介愣了很久的神。她没想到,及笄之年的阮瑶琪竟出落得这般明眸善睐、修眉联娟,哪怕同为女子,也忍不住心神荡漾起来。
阮瑶琪瞧着白云介呆若木鸡的样子,便伸出右手在她面前挥了挥,调侃道:“白云介,几年不见,你怎么变得这般痴了?”
白云介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低头说道:“哪有。”
阮瑶琪主动握住白云介的手。“好久不见,云介。”
“好久不见,瑶琪。”
两个女孩子握了很久很久的手,就好像要把分开的这些年补回来似的。她们一会儿忍不住笑出声,一会儿又害羞地低下头。万千思绪,尽在不言中。
“云介,你刚刚看我的眼神好生奇怪,就像咱俩第一次见面似的。”
“没有没有。”白云介十分惶恐。“我只是觉得瑶琪你,美成洛神了。”
“我就不该听母亲的,她非说什么有朋自远方来,不能怠慢,一大早就叫菊隐仔细为我梳头施妆。这下好了,老友真成贵客了。”阮瑶琪看着进进出出搬运东西的小丫鬟们,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你来便来吧,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啊?”
“有些是母亲和嫂嫂的绣品,还有一些是父亲的藏书。希望你家里人喜欢。”
“谢谢,他们一定会喜欢的。”
“那就好。”
阮瑶琪见白云介还是愣愣的,便晃悠起她的手臂,用一种娇嗔的语气说道:“云介,我家就是你家,你快放松些吧!”
“嗯。”
“别愣着了。我想瞧瞧你的洛神,快同我进屋去!”
阮瑶琪拉起好友的手小跑进府,只见一路姹紫嫣红、芬芳扑鼻,白云介觉得像是进入什么了桃源仙境,舒服得叫人沉醉,原有的紧张情绪也瞬间降了三分。
忽停在一精巧绣楼前,白云介抬头望见上悬一匾额,题着“鸾羽阁”三字,叹道:“好娟秀又苍劲的字!”
“就知道你喜欢,这是我母亲题的。”
又见一绿色花瓣卷着春风飘过匾额,白云介痴痴地说:“我可以拜你母亲为师,请她教我习字吗?”
“当然可以。”阮瑶琪笑着点头,指向墙角的一树繁花。“你来得正巧,这白梅便是为了迎你而开。”
白云介走近闻了闻,只觉得沁人心脾极了,又感觉好友在侧,不禁腼腆笑道:“我想到一首诗,倒是极衬你。”
“什么?”
“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
“这都什么?许久未见,你不好好学作诗,还拿这样的酸诗编排我!”阮瑶琪赌气走进鸾羽阁内。
白云介径直追了上去,“你不是最爱梅花的冰心玉骨了吗?我这是夸你呢。”
阮瑶琪斜眼笑道:“那我也要夸夸你。”她仔细看了看好友红彤彤的脸颊,吟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确实没雕饰。”白云介指了指脸,“你看我脸上生的痤疮,哪有半分清水出芙蓉的样子。”
“那我再换个说法,小荷才露尖尖角。”
白云介恍然大悟,“唉呀你怎么把我的脸比成荷花池了!”
姐妹俩嬉笑着,许久未见的陌生与尴尬瞬间烟消云散。
“大姐姐那儿有些她自己配的洗面药和润面散,清爽得很,你要不要试试?”
“这,太麻烦了吧。”
“不麻烦。对了,你等我下,我去拿临摹的《洛神赋图》。”
白云介环顾四周,虽然槛外花团锦簇,槛内却是清雅幽静。只一张紫檀画案,一把藤编禅凳,一个黄花梨万历柜而已。既无《女则》《女诫》,亦无甜腻熏香,倒像是误入了哥哥的书房。
阮瑶琪将自己的画作和白云介的一并展开,细细看了,悻悻然道:“比下去了,还是你美。”
“你不知,我练的好苦。”
秦姆师去世不久后,白云介求了父亲为自己寻找名师。白满安想着借机磨一磨女儿的性子,便叫她拜了惠泽当地有名的岑夫子为师。他的父亲曾任宫廷画师一职,作为家中长子,不仅继承衣钵,作画态度和脾气秉性也如父亲一般严谨刻板。白云介在岑夫子那里受训四年,画得好不好不甚了了,“屁股功”倒是行的扎实,临摹起名家画作来十分沉得住气。
反观阮瑶琪的洛神图,虽也摹的细致认真,但总是不由自主地加了些自己的见解。与白云介的一板一眼相比,竟弄巧成拙起来。
但白云介不想驳了好友面子,决定不去争那孰优孰劣。她咬咬下唇,说道:“我这次来,大姐姐、二姐姐都会见到吗?”
“当然。就快到我生日了,她们都会来的。而且她们可期待见到你这个妹妹了呢。”
晚间,阮琳琪和阮瑢琪相继归宁家中,两个姐姐一见小妹便热烈地拥了过来,白云介不禁想起了远嫁的姐姐,已有一年没见过她了。
阮夫人孟宛君虽比胡闻岫小上几岁,但白云介反倒觉得自己母亲显年轻些,更不要说与徐、秦姆师相比了。她有些困惑,但一时间也想不出来是何原因。
孟宛君没有任何世家夫人的架子,只穿了身素白长袄,戴了些许别致金饰,却是仪态端庄又观之可亲,连眼角的细纹看起来都格外动人。
她瞧见白云介便十分喜欢,果真如弟妹秦沅沅信中所说,是个善良稳重的孩子。见三个女儿正寒暄着,走近白云介,小声说道:“好孩子,你能来找瑶琪我真是太欢喜了。这些时日只管放心住下,千万不要拘礼。”
白云介还是浅浅行了个礼:“夫人,我与瑶琪是结拜姐妹,一道玩乐也是我心中所愿。”
“既是结拜姐妹,便唤我‘宛姨’吧,这样听着亲近些。”
白云介甜甜回了一句,“宛姨。”
孟宛君开心地答应了一声,又抚了抚白云介的肩。“我记着你对瑶琪舅母的好呢。”
白云介听提到秦姆师,心下一阵难受。“宛姨,是秦姆师一直在照顾我。”
“沅沅临终前很是不好,这些我都知道。唉,只怪我那弟弟薄情寡恩,负了她一生。当时我们又忙着随宦金陵,留她一人在惠泽无依无靠。谢谢你,是你给了她这人世间,最后的温暖.....”
正欲哽咽时,阮瑶琪拉着两个姐姐来到白云介身边。
大姐阮琳琪生得一幅柳弱花娇的模样,一双含情目似盈盈秋水般叫人沉醉。明明笑起来极美,却偏偏眉尖微蹙,叫人瞧不出是喜是悲。
二姐阮瑢琪容貌不及姊妹精巧,却是那种秀而不媚、清而不寒、出尘脱俗的女子。只有一点,太好敛容屏气,似是有意拘着三分真情。
“这便是白妹妹吧,生得比我们瑶琪高了不少。怎么来的?几时到的?”
白云介行了个礼,“琳琪姐姐有礼。我随哥哥坐船来,今晨到的。”
“妹妹闺名云介,白云介,真是极妙。可有表字?”
白云介又向二姐姐行了个礼,“瑢琪姐姐有礼。我尚且无字。”
“瑶琪亦无字,及笈之年,应快些起个表字为妙。”阮瑢琪说道。
“白云介,当从云字入手,起个什么字好呢?”阮琳琪思索道。
“大姐姐,你只顾着帮云介想,怎也不帮我想想?”阮瑶琪拉着姐姐的手撒娇。
“好了好了,咱们快快入席,不然菜都凉了。”孟宛君见女孩们吵吵闹闹,忙招呼大家快些坐下。
“宛姨,我带了些母亲和嫂嫂的绣品来送给大家。”白云介拿出了几只帕子给孟宛君看。
“令堂费心了。这针脚细密的,手真是巧。好孩子,你必定像你母亲似的,女红做得极好吧?可要教教我们瑶琪。”
阮瑶琪笑了起来,“娘亲,云介和我一样,针都拿不稳呢,哪里做得了这么上乘的活计?”
白云介尴尬说道:“宛姨,云介不才,恐怕还要瑶琪多带带我呢。”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做不好女红也不妨碍你们是优秀的姑娘。”孟宛君笑道。
阮瑶琪小心搀扶母亲入座,孟宛君摆摆手,低声道:“无妨,大夫说了,无碍的。”
“总是要小心些的。”
白云介一脸困惑地看向阮瑶琪,她低声解释道:“母亲已经孕五月了。”
白云介听后忙行了个礼,“宛姨,云介眼拙,这厢恭喜。”
孟宛君摸了摸肚子,“我穿的宽松,你看不出倒也是人之常情。这已经是第六个了。”
阮瑢琪站了起来,“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也有孕了。”
“真的吗?”孟宛君拉着二女儿的手喜不自胜,“几月了?”
“未足两月。”
“你成婚不久便有孕,婿家一定高兴。”
阮琳琪脸上划过了一道尴尬的神色,虽努力压抑着,白云介仍看出她十分不是滋味。
阮瑶琪察言观色,“既有两位孕妇,那快进些滋补食物,也好叫我们安心。”一边说着,一边盛了两碗鱼汤,放在母亲和姐姐面前。
阮琳琪并没有抬眼去看母亲和妹妹,反而被一道米色薄片烤串吸引了注意力。她尝了一口,顿觉绵密,配上辣子,更是鲜香。问道:“这是何物?”
“这是庄子上新引进的作物,叫洋番芋。听说十分好养,不仅产量大,而且吃起来十分饱腹。”阮瑶琪答道。
“确实不错,我带些回家,可有种子?”
“无子。”阮瑶琪说出此话当即后悔。
阮琳琪的表情和声音都十分空洞,“那如何栽种?”
阮瑶琪吞咽了一下口水,“切成小块,埋入土中即可。甚至就这么随意放着,稍微湿润些,也会发芽。”
阮琳琪露出了一个释怀的笑容,“这倒也好,自给自足,无需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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