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明星稀,银霜满地。
飞檐翘角的屋檐下挂满灯笼,摇曳红光映亮宽敞长街的紧密摊位,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路上行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街边多福酒楼人声鼎沸,店门红黄相间的三角酒旗迎风招展,唐玉遥循着那飘来的菜肴酒香迈进了店内,遥香铺伙计阿七紧随其后。
两人踏上木梯行至二楼,去寻刘松口中那位在遥香铺买了葫芦香囊的瘸子。
前些日子,刘松在遥香铺前风风火火大闹一场,唐玉遥回了店里便立马追查此事。
先是逐一查阅店里的账簿税贴,结合各位伙计所述详情,账簿并未作假。只是店里的招牌香在某段时间极为畅销,频频出售,使店内招牌香原料沉香檀香变得稍许紧缺。
再是回府翻看从香室里拿来的线装书,初时只翻看了前几页,怎料再一翻看,才发现书本后不少页面有污渍残缺,还有好几页被撕了下来。
线装书上的招牌香配方,新娘花轿里的葫芦香囊配方,以及卖给刘松葫芦香囊却说香囊出自遥香铺的瘸子,这三者必定有所关联。
唐玉遥忖度半分,决定先从瘸子身上下手,尽快让那瘸子当着刘松及街坊的面承认香囊真正由来也好。
唐玉遥与阿七在店小二与客人之间来回穿梭,有小二收拾完桌上的残羹剩饭,便立马弯着腰上前迎客,热情道:“两位客官,这桌请。”
唐玉遥回以淡淡微笑,跟着小二带领的步子走,面上目光却疾速扫过嘈杂人群,满堂客人都是坐着吃饭喝酒,并看不出谁是瘸子。
在她要将目光收回之际,竟意外与一道熟悉的视线对上了。那视线来源不是别人,正是印象深刻的贵公子贺青归。
贺青归握着酒杯轻轻摇晃,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静静看向她,见她望了过来,便扬了扬唇高举酒杯,嘴角含着一抹温柔浅笑,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那模样似是在道好久不见。
唐玉遥朝他微笑点头,无声地回了个招呼,随后与阿七一同在空桌处落座,“阿七,一同坐着吃吧。”
阿七灿烂一笑:“多谢小姐!”
小二忙跑去拿小菜酒水,将两叠花生米一盘茴香豆放在桌上,又手脚麻利地给他们各自倒好一碗清酒,弯腰问道:“两位客官,今儿都要吃点什么?”
唐玉遥看了阿七一眼,阿七明了,便对小二招招手,往他手里悄悄塞了一把碎银,开门见山地小声道:“你可知道,这酒楼里的瘸子是哪位?”
小二眼睛发亮紧握碎银,嘴巴咧到了耳根后,连连道:“知道知道。”
阿七又用平常声音道:“多福酒楼美味佳肴虽多,但还得问过我家小姐口味才是。”
小二点头哈腰地应好,挪动两步到了唐玉遥身旁,弯腰悄声道:“那独自一桌,坐在栏杆边上,手拿葫芦酒壶,穿一身破烂的醉鬼,便是个瘸子。”
唐玉遥问:“听闻他夜夜待在多福酒楼,那可有过赊账之举?”
小二道:“还真奇了,从未有过。”
唐玉遥又问:“他做何营生?”
“这便不知了”,小二眼睛转转,看看左右两边有无眼线,“不过小的听一些身份显贵的客人提起过他,说他是制香的一把好手,且不久前还做了笔大的。”
唐玉遥闻言轻轻一点头,面不改色地一转话锋:“好,那便来两样招牌菜,再多上几壶美酒。”
“哎好嘞!”小二扬声走远。
不多时,唐玉遥便起身往栏杆边走去,那儿是登高饮酒的好去处。
凭栏眺望,可望见灯笼高挂灯火通明的楼群,俯瞰远处,可见莹莹月色倒影碧波湖面,那朦胧水雾烟波飘渺甚是迷人。
再望远些,有歌女怀抱琵琶拨弹脆脆清音,那悠扬婉转的悦耳之声如流水潺潺般令人心旷神怡。
坐栏杆一旁的瘸子闻着歌声摇头晃脑,哼唱两句,又举着葫芦酒壶猛饮一口,放下酒壶后斜了唐玉遥一眼,醉醺醺地意有所指道:“琵琶曲夜夜听,凭栏人头回见。”
唐玉遥笑对瘸子:“座位靠内赏不到夜色美景,只好这么将就着看罢。”
瘸子朝座位对面的空位一扬下巴,豪爽道:“坐!”
唐玉遥坐下,使了个眼色瞥给里桌的阿七,好让他了解目前情形,怎知阿七竟是一心埋头吃饭,夹起菜肉狼吞虎咽,两耳不闻窗外事。
早知如此不如带碧春来,唐玉遥心中汗颜,本是看中阿七人高马大抗揍耐打,哪想阿七好吃懒做到如此地步。
对面瘸子忽地开口:“琵琶载情人人晓,飘香承意无人知。”
唐玉遥回过神,笑道:“我知,万千芬香合眼细嗅,一丝一缕不相同,静心择香加以调配,一滴一瓶皆新意。”
瘸子睁开酒气迷蒙的双眼,一拍桌台喊了声好,又道:“闻香耽误喝酒,老夫不闻,但择香老夫却是行家,你可知,沉香若配栀子香……”
唐玉遥抢道:“即为清新香甜之味。”
瘸子怔愣片刻,将手中酒壶一饮而尽,“沉香若配玉兰香,则……”
唐玉遥又接过:“尽显雅致柔和之美。”
……
这二则调香配方,分明是线装书第一页的内容!
两人忽地闭嘴无言彼此打量,一股诡异的沉默从四周蔓延开来,与别桌的高谈阔论欢声笑语格格不入。
须臾,瘸子突然从褴褛中掏出一把黄白粉末洒向唐玉遥,唐玉遥连忙捂鼻起身却仍是避之不及。
那瘸子扶桌站立,速速挥手洒下第二手粉末,却被一把猝然出现的水墨竹扇挡了回去。
执扇之人音色温润:“相思子具毒,可不能随意挥洒,若被人吃入腹中毒倒一片,酒楼耗损不可估量。”
瘸子认得这执扇之人贺青归是何许人也,不好招惹,便道:“我见这女子识得几分香,特地挥洒香粉试她一试,是什么风把贺氏深香的贺长公子,也一同招来了?”
贺青归笑道:“说来也巧,我与这位姑娘相识,途经此处便来问声好。”
唐玉遥眼眸微动,不曾想昔日买香水的公子便是贺氏深香的人。她对上贺青归深邃有神的双眼,莞然道:“贺公子,好久不见。”
贺青归笑着朝她走近一步,似是替她解围:“既然有缘相逢,择日不如撞日,唐姑娘可否赏脸一同饮酒?”
“今日不便,恐怕失陪了。”
唐玉遥含笑转眸,那故作盛情藏怯,波光流转的眼底,隐有一丝提防戒备,分明不像面上那般难为情。
贺青归瞧得有意思便不再多语,只是心头好似飘絮轻羽无意撩拨,叫人不免情动意乱。
唐玉遥面向瘸子,问道:“方才那两句话,你是如何知晓?”
瘸子不答,拖着一只废腿吃力转身,拿起倚靠桌边的手杖,一瘸一拐往木梯走去,腰间悬挂的葫芦酒壶随着身子摆动悠悠荡荡。
唐玉遥忙上前拦他:“请留步,鄙人尚有一事须确认……”
话音未落,眼前瘸子的眼神由迷糊瞬间变为狠厉,抬掌作刀往唐玉遥侧颈猛然劈去,那流畅光洁的玉颈刹那间便浮上一道刺眼红痕。
唐玉遥脖颈阵阵发痛,昏沉的脑袋霎时有如千斤重,一时间竟连站也站不稳,纤细的身子摇摇晃晃。
“小姐!”
“唐姑娘!”
她听见不远处阿七惊惶的叫喊声,也看见贺青归那张面如冠玉的俊脸竟出现了一丝慌张错愕,随即见他伸手大步冲来。
在头晕目眩彻底失去意识前,她还是撑不住倒下了,但身体似乎没有摔倒在地,而是摔进了一个清香温暖的怀抱里,那双有力的臂膀稳稳接住了她。
……
痛……
头痛……
脖子也痛……
这痛感比刚穿来时强烈得多,唐玉遥头部肩颈如同被铁锤砸了三天三夜,肩颈酸胀疼痛,脑袋不断发晕发沉。
那卖葫芦香囊的酒鬼瘸子真是下了死手,她莫名想起原主被人害死的父亲阿爹,阿爹死前是不是比这还痛……
唐玉遥费力睁开双眼,扑闪的细密长睫宛如黑蝶振翅,天花板上一片纵横交错的木条映入眼帘,鼻尖熟悉软香萦绕不止,耳边响起碧春的惊喜轻呼:“小姐醒了!”
想来,这是回到遥香铺了。
“唐姑娘,可好些了?”
嗯?是那贺长公子的声音,他为何也来了?唐玉遥细细回忆倒下前的画面,一抹浅淡的红晕粉霞轻飞嫩白双颊。她倒下前,似乎是这位贺公子……伸手抱住了她。
唐玉遥定了定心神,唤来碧春扶起自己,她方才稳住身子坐定,便瞧见贺青归那关切的深邃目光如潭似海,一时手足无措,便道:“多福酒楼一事,让公子见笑话了。”
“小姐,都怪我都怪我,不仅让那瘸子逃了,再拿刘松无可奈何,还让小姐又受了伤。”阿七直愣愣地站角落垂头思过,言语间尽是愧疚悔恨。
唐玉遥抬手轻轻按了按疼痛的脖颈,温声道:“阿七,你先回去梳理清楚西域商人的消息,其余事情暂且搁置。”
阿七谢过小姐便先行告退,一旁的贺青归闻言却是笑道:“唐姑娘,请容在下冒昧一问,不知唐姑娘找西域商人是为何事?”
唐玉遥扶住碧春的手,慢慢从藤椅上站起身,有意道:“贺公子有所不知,如今遥香铺香材紧缺,家父生前尚未将遥香铺交代于我……便离开了,我只好另寻他法照料香铺。”
贺青归却也是在等她这番话,面上笑意盈盈:“香材一事,令尊此前都与贺氏深香往来,不知唐姑娘是否愿意继续与贺氏一同共事?”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