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段家楼

壑城离渡荆岭算不上远,未免不良城烙下一个折磨伤患的名声,钟锦拿软绸料把满身纱布的蛇妖一裹,屈尊黑鬃烈马再拉两天车。

“记住,见到绥幸以后,半个东瀛文不许说,你那一堆脑袋也不许拿出来,否则我现在就把你踹下车。”

第十七次拨开莫上麟撩过来的尾巴,钟锦终于放下公文,捏了捏眉心。

一城之主向来无半日清闲,现在她人不在城内,灵蝶已是挑着要紧事给她递消息,例如又一纸无名求救——渡荆岭有怪现身。

但凡这道消息早来三四日,钟锦都不会让师娘那宝贝少爷靠近渡荆岭一步,毕竟至今钟锦也没有和那怪物正面对上一次,每次赶到都是去收尸的。

有点太巧了。

莫上麟捧着话本学字装模做样,被钟锦凑过来的动静一惊,书磕到鼻骨。

立刻哗啦一下坐正了。

毛笔末端抵住美人的下巴,钟锦金瞳微眯,虽仰着头,目光却侵城掠地。继而笔末挑开纱布,伤口血痂乌红,甚至边缘处有一些糜烂,和纱布黏在了一起,莫上麟抽气出声。

看起来至少,不像怪。

钟锦吞下原来的问题,语气略缓。

“六年了,还是一个字都不认得?”

莫上麟点了点头。

“我叫什么?”

蛇信子转了几圈,莫上麟找不到音,突然念道:“小锦。”

钟锦语噎:小屁孩以下犯上。

未待调教,兽耳忽然一转,九节鞭凌空搅住长刀,“嘭”一声从削顶的马车中带出。钟锦回手摁住欲发作的莫上麟,踉跄一倒地,嬉皮笑脸爬起来。

面皮儿风光霁月,没有半点自己的情绪。

“不愧是大药谷的少谷主,在下领教了。”

竖瞳有一瞬危险而悠长,平日挪几步就喊疼的莫上麟旋身挡在钟锦前面,往腰间摸了个空,不动声色蹙了下眉。

渡荆岭下,民村寥落,风吹叶摩挲。绥幸姿势霸气,握刀的手却无端觉得有些晚风发寒,脚跟往边上那少年靠了一下。

努力提高嗓子。“阿娘塞得人就这点本事?怎么还有一个没化形的。别山匪没绞成,先要我英雄救美。”

钟锦自然懒得和小孩斗嘴,拢住莫上麟手半推半逼迫进了村子,兽耳却将对话听得分毫不落。绥幸边上那少年叫贺朝颜,师娘的养子,哄起小少爷来细声软语,真气却不纯是活人味。

两人都在斗兽场中长大,对对手身份派别的辨认是基本功,莫上麟打了个手势。

-尸道。

然而一歪脑袋,舌几乎舔到钟锦耳垂,声音温润如话家常。

“ころす(杀)?”

钟锦嘴角抽搐,踮脚摁住某人头押进屋。

“别动手,遇到危险给我报位,其他时候你就负责在边上加油打气捉鱼做饭。”朝招待她们的阿婆点头行礼,钟锦几眼间掠尽异色,面不改色道,“莫上麟,去来时那溪边捉几条鱼,乡亲们辛苦腾屋,怎得也要让大家开开荤。”

这段话太长了,莫上麟“唔”了一声,接收到了信息:动手......捉鱼做饭。

不远处,贺朝颜闻言抬头,与钟锦对上视线。

阿婆并不热情,十余个大药谷子弟见少谷主不发话,自然没人敢上前。钟锦自个儿从前村走到后院,心里头对这老的老、幼的幼有了数,随手折了一捧蛇床子,绕到贺朝颜边上。

少年人的目光就没离开过绥幸,小少爷显然对莫上麟更感兴趣,以“不放心”之名跟着去打鱼。钟锦突然开口:“想去就去呗,总比守着这群,不欢迎咱的百姓要舒服。”

贺朝颜一吓,紧接着正色。即使钟锦没有释放一丝真气,修为的跨阶鸿沟在这样的距离内依旧很容易感知,可眼前人分明是妖,看着不比自己大多少。贺朝颜不过走了一瞬神,很快反应过来:“义母多虑了,我能护好绥幸的安危。”

这便是不愿多说的意思,钟锦也不恼:“大药谷名声在外,行医治病不分世家小民,对咱不冷不热的村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流匪听说才二三十人,初立山头,就有本事把一个山丰水美的村子逼到只剩老少。”钟锦给蛇床子修了个型,举在残阳下看,昏黄的光照透幼嫩的茎叶,显得这一小簇花鲜活而脆弱,她转头看向贺朝颜,淡笑,“你说谷主探到的消息,到底准不准呢?”

少年的目光不由自主飘向段家楼的方向,钟锦以花当酒,抬手举杯便当相识,刚朝村口瞧了一眼,就被蛇尾蹬鼻子上脸蜷住腰。莫上麟在钟锦狠戾的磨牙声中一口叼住蛇床子嚼进嘴,抬眼间睨了贺朝颜一眼,卷人而去。

后头,绥幸两手揣鱼滴着水,额头肿包,满脸阴沉,一直淡定走到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才一把抱住贺朝颜。

惨叫如雷贯耳。

“颜啊,那条蛇欺负我!我,我竟然打不过一只没刀没枪的妖!”

今夜没有风,满月明晃晃的,照得地上每一道影子都清清楚楚,不是个杀人放火的好天气。

屋子里闷,钟锦推开半扇窗,余光在丝毫不受月圆影响的莫上麟身上转了一圈,面无表情。她永远是那副没正形的样子,一点疲倦被散漫身姿遮掩干净,随手嗑了粒沛灵丹,听见敲门声刚要站起,傍晚撩拨完就装死的莫上麟突然抬头,用尾巴尖推开门。

烤鱼下火堆,闻着还行。只见那张秀气的脸吐出一长条蛇信卷起宵夜,当着阿婆的面张大满口獠牙,咔嚓一咬——老婆子骨头架跟着嘎吱了一下。

然后嚼吧了两声,在钟锦挑眉时一收竖瞳中对味道的嫌弃,乖乖巧巧转头。

“小锦,”舔了舔唇,“ゆうどく(有毒)。”

一个甩尾接住晕倒的老人家。

“啧,真不让人好睡。”

今夜的莫上麟格外固执,强势卷住钟锦膝窝,稍一用力把人带上蛇皮坐塌,尾巴尖支住少女的腰,以至于绥幸出来喊人的时候,被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蛮横宠溺惊回贺朝颜手边。

钟锦捏了捏眉心。随便他了。

懒散绾了个发髻:“毒药科学得不错。”

“呃,谢谢。”随口一接,绥幸顿觉天塌,没想到村民和山匪是一伙,初次迎敌那过分激动的心在假咳几声中勉强冷静,又被钟锦悠哉不恭地“随您指挥”盯得发毛,一拍贺朝颜手背。

“软骨散,药发时间约为半炷香,七师兄带一队到村口埋伏,其余三人一组,看住村民别给通风报信了。”小家伙很快进入状态,“颜哥和我上房顶,你俩——”

钟锦打了个呵欠,随意一笑:“紧跟老大,认真学习。”

渡荆岭的马匹是矮腿,劲力不足漠北烈马,灵巧却堪比岩羊。绥幸见来人不过十一二,马骑得松垮,登时松了口气,刚要从屋顶一跃而下,潇洒英姿被钟锦随手揪住后领。

除了绥幸本人,两道视线倏一下射上钟锦手背,她颇无所谓:“再等等。”

“为什么?”

钟锦扯淡:“我害怕。”

后面的莫上麟立刻拢住她。

绥幸两只眼睛在此妖臭脸凌人与此妖楚楚可怜到两人凑一起还真登对之间晃了一圈,猛一转头,听见了斥候后头的正菜。

“两伙人隔这么远,干什么,分家啊。”绥幸嘀咕。第一批山匪闯进屋子抓人的瞬间,七师兄迎上无知无觉的援兵,大杀一个措手不及。脚底下的人闻声大慌,竟然四散开逃,马跃篱笆的动作被骤然升起的火圈横空截断——

贺朝颜抬手,浊黑色的尸气刚刚好融入火阵。

这下没人冲得出去了。

绥幸左看贺朝颜逃避似的刮了刮鼻梁,右看钟锦借尸火烤了只老鼠,少城主注意到视线,把九节鞭往他那一递。“来一口?”

小谷主抱紧刀,破天荒往沉默地莫上麟那儿挪了一点。

“老天爷赏脸,我单灵根觉醒,遛弯的时候顺手布了个阵。”看在是师娘的独子,钟锦难得解释了一句。灵根这个东西可遇不可求,有的人七老八十了还能撞大运凑个五行齐全,但对于绝大多数弟子来说,悟不出就是悟不出。方才贺朝颜的反应挺让她惊喜,钟锦颇有长辈风范地拍了拍绥幸。

递给他袖箭。“没事,你还小。咱定个小目标,先......擒个王吧。”

贺朝颜眼看绥幸接过袖箭时的脸由白转青,犹豫间这小子已经咬牙应下。

“行啊。哪个是王?”

完全没眼看。少谷主早就忘记他才是那个坐镇全局的人,下唇咬出一片牙印。贺朝颜的尸气给自己人结好甲,然后一指:“那个。”

“啊好。”绥幸屏息瞄准,半响,狠狠拨动蝴蝶片。

下面那师兄感觉什么玩意撞到自己后背,被尸甲弹飞。

大药谷以毒为长,各种飞针暗器自小把玩,更别说绥云舒曾师从唐门,教出这样个没准头的,钟锦实在是没料到。小孩面薄,硬撑着不下台,钟锦好似看见了西边雨,乐得逗他。

“没事哈,”一口咬掉老鼠的头,钟锦随手一抛,砸中一个试图爬房偷袭的,抹了把嘴角,“箭有的是,再来。”

于是烈火冲天中,敌我皆是满地烫脚乱窜,钟锦有一口没一口吃宵夜,贺朝颜忙着跟紧小祖宗护人,直到莫上麟终于耐不住热呜咽出声儿,少城主才拍了拍手,余光骤然一收!

散漫一扫而空。钟锦拧地旋身,长鞭从极诡谲的角度绞住飞矢,电光火石间挥断匪首的腿,抬手比出一个收势。

莫上麟顷刻将大药谷所有人扫到自己身后。

烟尘之中,钟锦举起从绥幸腰间顺下来的令牌,面色冷淡:“吾乃大药谷弟子,行医至此,段家楼剿匪莫要伤了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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