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
风信子区,雪莱邸。
约翰走下马车,向车夫道谢。等在门口的仆人接过他轻飘飘的手提箱,领他踏入大门,身后雕花铁门缓缓合上。
约翰唇角维持着谦逊得体的笑,随仆人穿过米白色砖块铺就的道路,步入这座古老豪奢的宅邸。
进入大厅,一个黑发混杂雪色、面庞瘦削却仍不减风流的男人踩在铺了波斯地毯的楼梯上,他的眼睛与约翰同为海蓝色,但冰冷如硝石,态度却很热情:“小约翰,欢迎你,我的儿子。”
弗格斯·雪莱,□□犯,他的生父,他们的仇人。
加奈塔收他做弟子后,顺着约翰的身世查去,她很快打听到了当年妈妈怀上他的真相。
那时魔女翘着腿,端起红茶冷笑着问他想听哪个版本。
第一个版本传播最广:圣玛丽亚修道院的贞女安吉拉去雪莱邸送教会礼物时,爱上了当时已成婚的雪莱大公子,现在的雪莱伯爵。她引诱他,怀上了他的孩子,却被雪莱夫人捉奸在床,直接当场驱逐出门;
第二个故事没那么吸引人,还让贵族的美名沾了污点,只有少数人知道:
修女安吉拉因出众的容颜被弗格斯·雪莱看上,他设计将她囚禁在馆中奸//污,这期间安吉拉怀上了约翰。
雪莱夫人发现此事后将她秘密送出馆外,安吉拉趁机逃跑,从此隐姓埋名不敢再让任何“雪莱”发现自己的踪迹。她过去栖身的圣玛丽亚修道院保护了她,直到老修女因别的事被处死,都没将她的存在泄露出去。
但安吉拉一直活在恐惧与威胁之中,雪莱伯爵还试图寻找过她,被他找到下场不言自明;
而雪莱夫人也不是什么天父派出的善良帮手,她也享有“魔女”之名,但和加奈塔的称号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
下水道的魔女贪婪,喜欢金子,只要给钱,她就会奉上各种魔药助你实现愿望;
雪莱的魔女则是嫉妒的化身,会杀死每一个接近丈夫的女人。她当年送安吉拉出府,只是为了不留痕迹地除掉她,不知为何却没成功。
约翰摩挲指根的银戒指,这是他被带回雪莱邸的凭证,却是妈妈耻辱的象征。
他第一次听闻这个故事时,一度感到无比后悔。
要是不知道就好了,妈妈从不说起他的身世,就是为了保护他。
因为知道了后他就会这么想,要是没出生就好了。
他消沉了很久,才再度抓住加奈塔的手,这一次,他开始认真考虑如何成为魔女的工具。
向这个伤害妈妈的凶手复仇,就是他唯一能回报妈妈的事了。
现在,被这个男人环抱时,约翰竭力忍住不适:“父亲,这一切是真的吗?”
一想到自己身上流着和他一样的血,约翰就感到恶心。
“当然。”弗格斯拍拍他的后背,“你长得真美,与你母亲一样。”
他竟敢提起妈妈?约翰腼腆地笑着:“我更希望能与父亲多几分相似。”
他蹩脚的恭维符合他的成长经历,弗格斯哈哈一笑,接受了便宜儿子的赞美:“你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虽然你肯定更想休息,但随我来吧,我要把你未来的家人介绍给你。”
“当然,我也想先与大家问好。”
穿过走廊,仆人为他们推开一扇厚重木门。
客厅深绿色的古董沙发上坐着一位穿淡粉茶歇裙的妇人,窗边眺望花园的女子则年轻许多,她乳白色的长裙外披着一件蕾丝罩衫,手指不耐烦地敲打上臂。随约翰走入客厅,她们故作矜持缓缓侧过头,却在看清这个年轻人时难掩讶色。
她们以为会看到一个粗鄙野蛮的乡下人,映入眼帘的却是天父遗落人间的珍宝。
约翰太漂亮了,就算一身垃圾也无法掩盖他出众的容貌。
他今天穿着一件打补丁的呢子大衣,里面是粗布马甲和起了毛边的衬衫,靴子也有修补的痕迹,但都洗得干干净净,仔细熨平了每一道褶皱。
他的睫毛长过鸢尾花蕊,却盖不住海蓝宝一样明亮的眼眸,嘴唇饱满红润得恰到好处,脸庞线条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模糊了性别的边界。
随他走动,那束黑色发带固定的柔顺卷发微微晃动,让人想起刚出栏的小马驹。妇人们屏住呼吸,直到约翰开始自我介绍才找回理智,纷纷别开眼。
弗格斯全当没看到妻女的失仪,高声对约翰说:“这是你的母亲与姐姐,尤利娅和恩雅。”
尤利娅笑容勉强,面前的少年仿佛故人重现。
她当然还记得那个女人,伪装得楚楚可怜让她不由心软,以为她真是为天父传递福音的贞女,实际却是个狡猾的偷腥猫,甚至逃过她的搜捕独自生下这个野种抚养长大,就是为了让他来争夺雪莱的一切……
恩雅则皱起了眉,她单纯不喜欢所有比她好看的人,何况这还是个男的,一个肮脏的私生子,她才不承认这是什么“弟弟”。
尤利娅从沙发上起身,拍了拍约翰的手背:“现在开始这里就是你的家了,约翰,叫我母亲吧。”
约翰轻声开口:“母亲。”
恩雅一语不发越过他走出客厅,在约翰身侧卷起一阵香风。
“恩雅!”
弗格斯按捺住怒气高喊了一声,但女儿脚步不停,仿佛弄丢了耳朵。
“真是……”弗格斯用手杖在地板上重重敲了两下,转为安抚约翰,“抱歉,她刚失去了哥哥,情绪有些失落。”
“我明白。”约翰垂下眼,“要是我能代替已故的雪莱少爷,让姐姐得到安慰就好了。”
尤利娅笑容一僵。
弗格斯却十分满意:“你也是‘雪莱少爷’。好了,该见的人你都见了,赶紧回屋歇息,换下这身不像样的衣服吧,晚餐时再见。”
约翰低声道别,随仆人来到三楼属于他的卧室。
等仆人躬身退出房间,将门落锁,约翰贴着墙缝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找到任何异常。
这间屋子有三个孤儿院宿舍那么大,占据一整面墙的落地窗让房间采光极好,阳台门半敞,风吹拂雪青色细纱,影子隐隐绰绰散落在酸枝木地板上。
从阳台上眺望,后院树荫之间一座小教堂的尖顶冒了出来。
据说妈妈就是在那里被这个畜生看上的。约翰眯了眯眼,踱回房中。
床头柜与书桌上都摆了刚从花园采来的奶黄色月季,插在玉润的白瓷瓶里。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熏香,约翰分辨出了其中的香料,并没有混杂毒物,彼此药性也不冲突。
他分辨毒物的本事是和魔女学来的,加奈塔并不是刻板印象中用大釜熬药的老巫婆——她更接近严谨的炼金术士。
所谓魔女只是个“普通人”,一个会很多特殊技艺的天才。
与魔女做了交易后,加奈塔要求他继续留在孤儿院生活——要让他的身份得到认可,他需要公共机构作为倚靠。
他不能总跟在自己身边做个无名氏,和魔女混迹在一堆的都是些社会底层的渣滓,可没法被他生父所处的上流阶级接受。
于是白天约翰还是孤儿院饱受欺凌的约翰,夜里才是魔女的弟子。
不过说不清哪一边更惨。
加奈塔是个差劲的老师,什么事都到快做完时才想起和他解释,也不管他能学到什么。最初约翰甚至疑心她只把自己当作能干活的小白鼠,或是能代替实验品的仆人。
从投递信件到打扫房间,加奈塔每晚都指使得他团团转,害得他白日里困得走神频频被院长辱骂。
但知道了妈妈的故事后,他不会再离开这个人的身边。
这是魔女的圈套,约翰还是咬铒了,加奈塔是他唯一的同伴,最后一个同样忘不了妈妈的人。
魔女给予他的第一件武器是制作毒药——但成果得由他亲自验证。
通常,魔女会亲手把毒药喂到他嘴里。
“感觉如何?”
约翰说不出话,胃里似乎有火,四肢也没有力气。
加奈塔手套也不摘另开了一盒巧克力,抛接着扔入自己口中咀嚼:“受不了就叫停。”
真的很难受,约翰张了张嘴想要投降,却被加奈塔的后半句堵了回去:“但半途而废我们的契约就终止。”
约翰咬紧牙关,连哼哼声都没了。
约翰一度以为加奈塔是想将他折磨致死,因为他也流着一半仇人的腥血,加奈塔或许只是想把他骗来,折磨他,大仇得报后再说出本意嘲笑他。
毕竟魔女如此强大,干嘛非要靠他这种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来报仇?
但既然她连一个私生子都不放过,那真正的凶手也一定会被她解决。
死了也无所谓。约翰开始主动吃下魔女喂的毒药,甚至增大了剂量。
只要闭上眼就好了,如果他能赎清罪孽,或许死后还能见到妈妈。
但他的身体渐渐记住了每种药的效果。直到某一天,他从老鼠嘴下抢回作为晚餐的干面包吃完后,老鼠四脚朝天躺在洞口,他却只流了点鼻血。
而加奈塔发现他擅自调整用药量简直气急败坏。
“那些毒药比巧克力还贵!”
她把死老鼠踢出屋门,尸体沉入门口的污水沟,血还沾在她的鞋尖,“要不是真的培养出了耐药性,我的时间和材料就全浪费了!你这个臭小子能不能听话一点?”
约翰面无表情地去拿工具清理血迹:“还不是你什么都不和我说,我以为你要杀了我呢。”
加奈塔选择性忽视自己的理亏,跳到下一个话题:“你这身体现在是屋子里除我外最精贵的东西了。”
制作毒药的人被毒药所伤就太可笑了,加奈塔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此刻又能嗅着毒气轻声笑道,现在你拥有了一把伤不到自己的武器。
看着架子上一瓶价值十个金吉特的药水,约翰捂住鼻子,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自那之后加奈塔和他的交流多了一点,也会关心他在孤儿院过得如何了。
也就一点。魔女狗嘴吐不出象牙,约翰有时觉得她还是不说话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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