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娅·雪莱不该是个这么老实的女人。
约翰上了一周课后,怀疑继母因儿子的死撞坏了脑子。
她居然真给他找了一堆可靠又学识渊博的老师,还嘱咐他们将他看作第二位“雪莱少爷”。
第一位当然是她前不久过世的大儿子。
“约翰少爷真的一直在桦树区长大吗?”其中一位老师推着眼镜,拿着他的测试试卷赞叹不已,“之前有别的老师为您上课吗?”
约翰露出几分畏缩:“圣玛丽亚孤儿院的院长曾给我们上过课,除此之外……没有了,但我有空就会去王立图书馆,那里是个宁静的好地方。”
老师们听到这番话都会生出怜悯,桦树区在王城出了名的环境恶劣,孤儿院怕是低谷中的洼地。有一位耿直的甚至直接说:“那您一定是天才了!您现在的水平比乔治少爷……不,比我的很多学生都要优秀。”
约翰诚惶诚恐地低下头,手指缩进袖中:“老师过奖了。”
但他额发遮住的眼底全是冷意,乔治·雪莱也配和他比?
加奈塔一直策划着让他拿过雪莱的一切,如果光是杀人对这个魔女来说轻而易举,但她最多能带走一点财物——雪莱真正的价值却在这个名字上。
所以有雪莱血统的他才必不可少吧。
加奈塔无法教授那些贵族才拥有的谈吐和学识,她的人脉中却有:一些落魄的底层贵族,面黄肌瘦,却还穿着褴褛的礼服。
用做美梦的药水作为引诱,他们欣然答应教导雪莱家的私生子——如果以后约翰飞黄腾达了,这里面也有他们的功劳呢!
可惜他们大都活不长,靠梦活着的人,怎么可能长寿呢?
约翰是这些破碎之人的血肉浇灌出的、仅有的果实,理所应当的甜美。
现在,就是他吐露香气的时刻。为了在社交界站稳脚跟,这些家庭教师就是很好的突破口,他们在多个贵族子弟家担任教师,一定会在有意无意间提及雪莱家新来的私生子。
他的优秀将会成为每一句不经意的广告词。
但老师们的目光看着他的目光还是充满怜悯:
可惜是个私生子。
有雪莱夫人在,他成为继承人的可能性不会比恩雅小姐更高。
他们的眼神不会比煤灰区的寒风更刺骨,只是黏黏糊糊的,约翰对此付之一笑,反而借用这点不必要的同情提出让他们为自己引荐,得以与几个以恪守成规闻名的贵族子弟结交,加入了他们的俱乐部。
他的生父占据了享乐派中的高位,他没必要和他抢。
新的朋友不会特别看得上他,也不会特别排斥有真才实干的人。
其中有一位甚至向他抛出了橄榄枝:“听说你会去切斯特大学?我正缺个助手,好好学,毕业后来我这吧。”
约翰对此只能报以微笑:“好的,我会考虑的。”
他的态度不卑不亢,语气没有应有的欣喜,让提议者古井无波似的眼睛里泛起涟漪。
这个提案对私生子约翰来说当然是莫大的荣幸——但对雪莱就是一种折辱了。
这些人根本不信他能继承伯爵之位。
看来还是得先解决那个人才行。
也让加奈塔看看他的手段。
*
尤利娅夫人是三神教的信徒,每个礼拜日都会到显圣教堂进行祈祷。约翰坐在最靠前的位置静静等待,果然,这位夫人习惯性地来到这个几乎专属于她的位置,并因看到旁边的继子感到意外。
牧师还在布道,约翰微微对她低头致意,尤利娅也不便再去寻其他位置,只好捏着手提袋坐了下来。
仪式结束,牧师被信徒们围住解答困惑,尤利娅静静坐在原地,等待人少的时机。但她身旁的约翰也没动,正弯着腰用合握的双手抵着额头,虔诚得如同在与神交流。
尤利娅犹豫了一下,还是向继子给出应有的关心:“约翰,你对宅中的生活还习惯吗?”
约翰动作停滞了一瞬,才慢慢抬起头,仿佛意外于尤利娅和他搭话。那双海一样的眼睛看向她,里面真的蓄积着透明的海水。
“谢谢夫人的关心……不是,谢谢母亲……”
“你可以按你习惯的方式称呼我,”尤利娅让语气放得更缓,看到这么漂亮的年轻人落泪,没人不会心软,“你有什么心事吗?”
约翰局促地用手背按住眼睛:“我……抱歉,我在想我的……生母。”
尤利娅顿了顿,她知道约翰的出生,那个妓女连名字也不该在神圣的教堂里提起。
“真的很抱歉,”越擦眼角越红,约翰吸了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我知道我不该提起她,人们都说她堕落了,连灵魂都沾满了脏污。”
“可她毕竟是我的母亲,无论怎样我都会爱她,”约翰继续说道,“若天堂不容纳她,我也不希望她去地狱,那里太可怕了。所以我向神明祈祷:请让她的灵魂留在我身边吧,如果将来她要下地狱,就让我陪着她一起,分担她的罪孽。”
尤利娅有些动容,她的乔治……她也会为他做相同的事。
约翰吸了吸鼻子,总算找出手绢吸干泪水:“小时候我感到寂寞时总会想象母亲就在我身边,但我也知道这种自我安慰很傻。”
“并不,你的母亲一定听见了你的祈祷。”尤利娅柔声说。
“夫人真是个善良的人。”约翰感激地说,“但我……很坏,当我发现无论如何祈祷母亲都不会回应我后,甚至开始厌恶神明,觉得是祂把母亲关了起来。”
约翰的后半句压得很低,带上了咬牙切齿的味道。
很快,他又恢复了干毛巾擦过竖琴似的语调:“但到了雪莱邸后,我不得不为我的幸运向神致谢,所以再次走入了教堂。夫人,雪莱真是个有魔力的姓氏,它带来的不只是财富、名誉……您能相信吗?从我住进这个家后,我甚至听到了母亲的声音,明明她以前从未来看望过我。”
约翰虔诚而深情地望向垂眸的神像:“或许是因为我以前的名字不完整,母亲才怎么也找不到我。她不在天堂,也不在地狱……她就在这里,在我身边。”
他转头看向有些呆滞的尤利娅:“您会觉得我疯了,对吗?但我真的听到了……我能听到她的声音从墙上的圣母画像中传来,虽然现在还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只要我足够虔诚,神明一定会垂怜我。”
尤利娅听不下去了,拎着手袋匆匆离开,只记得把布施的钱财塞给了路过的修女。
约翰把玩着脖子上刚买的铜包银十字架,眼神从无暇变幻为戏谑。
什么天堂地狱,这里全都有: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
只有死人什么都没有。
为妈妈祈祷这事他的确干过,在对加奈塔还没那么信任、差点被她毒死的时候,他忍不住跑去坟场抱着陌生人的墓碑哭诉,希望亡灵间有关系网能把他的现状转告给不知在哪的妈妈,好让死后他们也能再找到彼此。
那时墓地冷到了冰点以下,他昏倒后加奈塔拖着发高烧的他回实验室。
他的呓语泄露了他的想法,加奈塔全听进了耳朵。在约翰苏醒后,加奈塔迫不及待地嘲笑他:“死后的世界?谁能证明这种东西的存在!要真有你妈肯定火烧屁股地远离你了,怎么死了都要给你操心啊?”
脑子还不太清醒的约翰狠咬了她一口,他想这么做很久了。
加奈塔惨叫着把他甩到地上,照着他的屁股一脚踢来:“还有,你知道吗?你烧糊涂时是抱着我喊的‘妈妈’!人都认不清还指望她回来?你要不直接死了去找她算了!”
之后的事他不太想记得了,好像他又扑上去咬人了,加奈塔隔天就雕了根木骨头送他,还要求他去铁刺猬酒馆时挂在脖子上。
类似的事还有很多,加奈塔真的是个混蛋女人。
约翰甩甩头,把陈旧的回忆抛之脑后。
*
雪莱邸的暗道四通八达,先沿着床底的暗道下行,再从分岔路斜着向上,会到达两屋之间的隔墙空隙,这里有一个小孔可以窥视乔治·雪莱的房间,正对着的就是他那张罩了白布的床榻。
这几日他往尤利娅·雪莱爱喝的茶叶中加了精神亢奋类药物,副作用为致幻效果,再加上白天的语言诱导,能不能有效就看今晚了。
门锁响动,一盏烛火幽幽飘进来,后面拖着一个女人的漆黑影子。
“乔治……”
她一开始是小心翼翼地呼唤,因为无人回应,声音变得凄凉而放肆,“乔治,我的乔治,是妈咪啊!让我听听你的声音……”
尤利娅放下灯盏,掀开床罩匍匐在冰冷的床榻上:“那个抢了你位置的野种都能听到,为什么我不能?宝贝,你不想念妈咪了吗?你在天堂过得还好吗?”
她怎么有脸觉得那个东西能去天堂的?约翰冷笑着把特制的短笛凑到唇边,吹出叹息似的响动。
尤利娅肩膀抖了抖,抬起头来:“乔治……?”
又是一声叹息。她欣喜若狂地在房中乱撞:“宝贝?你回来了吗?你回来看我了吗?!”
尤利娅还在絮絮叨叨着对儿子的爱,约翰耐下性子等了一会儿,才忍不住再度吹响短笛。这个房间里他事先吹入了巫婆冥想时会用的迷香,能进一步控制人的精神。
尤利娅静了下来,竖着耳朵等待下一声指示。
但房间重归死寂。尤利娅得不到后文不甘心地到处寻找,床底对她充满了莫名的吸引力。她整个人贴在了地毯上,胳膊往里探去,再抽出来时,一根廉价的吊坠躺在了她手心。
约翰见吊坠到了目标手中,微微一笑悄然回房。
那根吊坠上被他喷了特制香水,看来雪莱夫人的嗅觉没被她坏掉的脑子影响。
屋中,雪莱夫人借着烛光读出吊坠上的文字:
“‘致我的天使蜜雅……詹姆斯·雪莱……我们的儿子’”
她陷入沉思。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