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羁怀在风中立了一会儿,才忽觉有些冷。
苗疆不知何时降温了。
想想日子,竟也十月了。
他今日还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得去做。
这次战争,是苗疆新王上任后为立威,发动的对大魏边境的骚扰。
作为随军文臣,叶羁怀担任军师,给李闻达出了退敌之策。
可叶羁怀记得很清楚,上一世,李闻达一条都未采用,并最终惨败。
今日是魏军在苗魏边境驻扎的第十日,每日战况有输有赢,还没到惨败的境地,一切都还有转机。
叶羁怀径直去了李闻达的军帐。
他走到帐外,见没人把手,便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李闻达此时正和几个副将围着沙盘讨论战况。
叶羁怀突然出现,军帐中氛围凝固了一瞬。
然后,堂堂万军统帅、大将军李闻达抬双臂挡住胸前,惊恐万状地望向一身白衣、仙人一般站在帐门口的叶羁怀。
下一刻,他对四周几名副将急匆匆道:“去、都去……去给我穿衣服去!”
那些副将得了命令,连忙四散找衣服去了。
原来这些大老爷们刚才在军营附近的溪水里冲了个澡,尽管是秋天,但帐内温度高,大老爷们各个膘肥体壮,都嫌热得慌,就没穿衣服。
这些武人相互间早习惯了光着膀子唠嗑,也没谁觉得别扭。
然而在叶羁怀出现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变得不一样起来。
那样如玉的矜贵之人,尽管都知道是个男人,将军们却都纷纷如同见了大姑娘家似的,根本不好意思这么坦然以对。
因为自从进了军中,叶羁怀一直同他们一般穿铠甲,宛如入乡随俗的铁娘子。
可如今娘子脱下军装换上红妆,真叫人适应不过来。
李闻达也不想将义弟比作娘子,却总忍不住那样想。
谁叫他从小见过的男人哪有那样白嫩的脸皮,那样细嫩的脖颈跟腕子。
李闻达记得很清楚,第一次与叶羁怀见面时,他提着几斤猪头肉,迎面撞上摇着折扇、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傻乎乎冲对方笑。
可叶羁怀根本没拿正眼瞧他,只在路过他时轻轻道了句:
“粗鲁。”
粗鲁。
就是这个词,叫李闻达记到如今。
他只当是自己给这个江南来的才子义弟留下的印象太差,才叫人家一直不待见自己。
他想尽办法,想要扭转在义弟心中的“粗鲁”印象,可好像总是南辕北辙。
就比如今日。
谁知道这从来不踏足他营帐半步的人儿会搞突袭。
正好还撞见他赤膊上阵的不雅画面。
李闻达悔得肠子都青了。
只想着待会儿得把那没通报的小兵崽子揍一顿。
叶羁怀并不知晓李闻达的内心活动,他只想起上一世自从听了应典的话,他便觉得自己该在军中树立威严,不能让这些人只当他是个深闺里养出来的柔弱公子。
所以他穿上不合身的铠甲,还丢了从不离手的折扇,头发也高高束起,就差往白嫩的脸上抹点泥,好显示他与这帮糙汉子一般无二。
但重来一世,看着眼前这些对他敬畏有加的将军们,他忽然明白了。
衣装慑人,但真心服人。
眼前这些人对他并无恶意,而且全都对他充满好奇。
上一世,他却从一开始就将这些人当作了假想敌。
一家和而万事兴。
一军又何尝不是呢?
这些上辈子叶羁怀敬而远之的陌路人,这一世,他忽然想结交了。
一堆大老爷们慌慌张张地罩上了外衣,有两个实在找不到衣服了,干脆扯了军旗披在身上,所有人都在躲避着叶羁怀的目光,低着脑袋红着脸,宛如一屋子做错事的熊孩子。
叶羁怀躬身朝对面的李闻达一礼,温声道:“李将军。”
看到这一幕,李闻达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怎么回事?
那个他捞不着的水中月、摸不到的镜中花,那个大魏第一个三元及第、脑袋里生金子、肚子里长文章的状元郎,竟朝他鞠躬了?
叶羁怀慢条斯理道:“李将军,我今日来,是想与你商讨退敌之策。”
李闻达忙附和道:“讨!讨!”
叶羁怀问:“可否将我递交的文书拿来?”
李闻达忙唤人:“快!把叶大人写的那本锦囊妙计拿来!”
没一会儿,叶羁怀便看见一只雕花精巧、用木考究,一看就很贵的锦盒被小心翼翼端了上来。
见李闻达这架势,叶羁怀倒有些不明白了。
他献来的计策是拿来用的,为何要这般供着?
李闻达对将士道:“快,把叶大人的字挂起来,叫大家看看,什么叫书法!我们这帮大老粗,就得接受接受文化的熏陶!”
李闻达话音落,一旁的武将们连连附和。
“是啊,这可是状元郎的字!”
“叶大人是江南才子呢!”
“我肯定看不明白!但我得好好看,回去叫我儿子学!”
……
听着这些话,看到这副情景,聪明如叶羁怀,立刻明白了。
合着上一世他写的计策自从递交之日起,便进了这个盒子,再未被打开过。
这帮人也从没把他的计策当作军策看待,只当他是个花架子。
叶羁怀收了扇面,拿扇顶抵在锦盒上,弯唇笑道:“不必打开了。”
李闻达闻言,立刻收了笑容,紧张问:“怎么了叶大人?”
叶羁怀并不解释,只微笑继续道,“今夜百鬼谷有伏,若孤军深入,必败,若轻军诱敌出谷,入牛角峡,伏之,必胜。”
说完这句话,叶羁怀也没等李闻达回复,微笑拿目光在在场所有武将脸上扫过。
不出所料,在这些将军脸上,他看到的只有礼貌却也敷衍的表情。
叶羁怀朝诸位将军握拳颔首,便转身离帐走了。
叶羁怀走后,李闻达立刻命人将那锦盒收走,又对在场众人道:“我这干弟弟,从小性子傲,也就我这个当哥的能镇得住,诸位多担待。”
其他人见李闻达打肿脸充胖子,碍着他是主帅才不好当众拆穿,可各个都在心底忍不住摇头。
这时有个将军把刚刚叶羁怀临走时留下的话重复一遍,问李闻达:“叶大人所说不无道理,将军,今夜之战是否需要再议?”
李闻达看都没看这人一眼,轻蔑一笑道:“我这个弟弟,写文章他当第二,没人敢当第一,但打仗,岂是嘴上毛都没长齐的小孩能随便置喙的。”
有人立即附和:“是啊,叫状元郎指挥打仗,真是笑掉大牙,当咱们大魏没武将了吗?”
营帐里立刻传出阵阵笑声。
但众人虽笑,却也还在暗自吃惊。
他们都知道随军来了个状元郎,之前也旁敲侧击地要李闻达把人叫来,让他们开开眼界,然而李闻达总推三阻四。
他们都对叶羁怀充满好奇,却没一人敢去招惹,那人长在江南,是从青山绿水、琴棋书画里熏出来的贵人儿,他们呢,却是从泥地军营里滚出来的糙汉子。
但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那稀罕物件儿竟主动走过来让他们瞧了!
这一瞧,只叫他们各个心底更加生羡。
要不说江南养人呢。
那相貌,那身段,真不是一般水土能养出来的。
叶羁怀还没走远,听到身后帐中传来的笑声。
他知道这些人不会信任他的军事建议,却丝毫不恼。
若是上一世的他,为了挽救败局,定会于帐中一番舌战群将,告诉这帮人百鬼谷隶属苗疆,地形复杂,绝不可在此地正面开战。
告诉这帮人,对魏军来讲,应当先给苗军尝到甜头,然后利用熟悉的牛角峡谷,引骄兵深入,一网打尽。
这些计谋,他也全都写在了那本文书里。
然而李闻达宁可将他的计谋裱起来挂墙上,也不肯听信一字。
所以,争辩无用。
他已经不是上一世那个图有一腔壮志,只会横冲直撞的愣头青了。
他会用他的方式,赢得这一局。
叶羁怀从李闻达处离开,就径直去了自己的营帐。
一回到帐中,他就见小野狗忽然钻进内帐,蹿到床上。
也不知刚刚在捣什么鬼。
但只要小孩不跑,怎么作妖他都不会过问。
这会儿桌上还摊着将士送来的今日菜单。
叶羁怀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只拿后背对着他的小野狗。
就在这时,他听见小野狗腹中传出几声“咕噜”“咕噜”的声响。
也不知这孩子多久没吃上一顿饱饭了。
叶羁怀眼底浮出一丝无奈,提笔在那菜单上加了三行字。
边加还边问一旁的将士:“这几日军中粮草还充裕吗?”
将士答:“回叶大人,还充裕。”
叶羁怀道:“那也不能浪费,这小子不听话,今夜便饿他一顿,正好省粮了。”
将士答:“是。”
路石峋刚刚肚子一响,便连忙抬手捂住,悄悄咽着口水,生怕再被听见。
但这会儿听叶羁怀这样说,气得他抓起床单,咬进嘴里。
刚刚他便在研究桌上那份菜单。
路石峋的爹不许他说魏人的话、写魏人的字,从小他娘亲教他这些时都是偷偷摸摸的。
他魏语说得马马虎虎,字却没认全。
就刚刚那份菜单,他有好几个字都不认识。
他正在琢磨的时候,叶羁怀突然回来了。
路石峋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躲这人,可一想到自己不认字的事要是被这人知道了,肯定又少不了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揶揄表情。
路石峋扯着衣领,独自在床上生闷气,脑中出现的是叶羁怀风雨不动、气定神闲的那副笑脸,心里不停骂:姓叶的这个坏东西!
直到听见叶羁怀离开的脚步声与帐帘放下的声音,路石峋才回过头去。
又过了半个时辰,两个将士突然开始往帐中送菜。
路石峋从床上跳下来,看着往桌上放的卤牛肉、卤猪手、烧鸡、煮野菜、煮豆腐,还有一碗汤,跟一碗白花花的奶,不禁犯起嘀咕:不是要饿他一顿吗?
而且他虽然字没认全,却会数数。
他刚才明明看见,菜单上只有四道菜,然而如今摆上桌的,却是七样。
路石峋叫住送菜的士兵,问:“你们送错了吧?”
那士兵答:“是叶大人吩咐的。”
路石峋问:“是给我的?”
那士兵还是只答:“是叶大人吩咐的。”
送菜士兵走了。
路石峋再也忍不了腹中饥饿。
他心想若这些食物是给他的便算了,不是给他的更好。
那他就要吃光这些东西,叫姓叶的没东西可吃。
路石峋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从昨夜混入军营到现在,他光出力气了,一口吃的也没捞着,于是桌上的东西眨眼间就见了底。
可当路石峋要去拿那最后一根鸡腿的时候,还是收了手。
他垂眸望了一眼肚皮。
其实他还没完全吃饱,这些东西再来一遍对他也不在话下。
可若是,姓叶的还没吃东西呢?
路石峋将那根鸡腿放进空碗里,把手在衣服上蹭干净,端着碗出了大帐。
他对自己说,只是怕姓叶的饿急眼了,找他麻烦,才从牙缝里给这人省下来这根鸡腿的。
在朝叶羁怀营帐走的时候,路石峋却听见几个小兵的聊天。
“叶大人从不叫咱给他单独开火,今日是怎么了?”
“听说是做给那个小孩吃的。”
“哪个小孩?专门加了仨菜呢!那羊奶咱大帅自己都不舍得喝。”
“就那个父母都被苗军杀掉的孤儿。”
“啥?叶大人对个小屁孩这么好?”
“哎,大人的事,咱少管,做好吩咐的事就成。”
路石峋此时已经快要接近叶羁怀的大帐,却垂眸望了一眼碗中的鸡腿。
眼底笼上一层极为复杂的情绪。
油盐不进小野狗:休想用糖衣炮弹腐蚀我!
真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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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口是心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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