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心猿意马

路石峋将那根鸡腿在帐外放下,就转身跑了。

但叶羁怀根本就不在临时军帐中。

自从李闻达带兵出发后,叶羁怀便去了这位将军的营帐,还自带了几本书,坐在案前自在读了起来。

苗疆夜凉。

一炷香接着一炷香燃尽,一整个晚上,叶羁怀始终气定神闲地端坐在案前看书。

直到,破晓时分,帐外再次火光大盛。

叶羁怀嘴角勾起一抹笑来。

很快,帐外传来士兵的禀报声:“将军,叶大人在里边。”

李闻达此时一身血污,鬓发散乱,一脸的灰土。

他连忙先抹了一把脸,对那士兵道:“把老东西们全喊来!”然后撩开帐幔。

李闻达人未到,声先至——

“叶大人神机妙算!今夜我军大胜,俘获近千苗兵,全是叶大人的功劳!”

李闻达不光说,一进帐就给叶羁怀行了大礼。

然而就在他膝盖将要落地的瞬间,一双玉白细嫩的手,扶起了他。

接着,同样温玉一般的声音响起:

“义兄,不必如此。”

李闻达即刻抬头,眼里闪烁着激动与不可置信的光。

而就在这时,被李闻达喊来的那些将军也纷纷赶到。

他们都听见了叶羁怀的那一声——“义兄”。

叶羁怀与李闻达不睦,是京城人尽皆知的事。

从来只有李闻达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李闻达虽总在人前吹嘘自己同叶羁怀的关系,却也从不会在叶羁怀面前自诩兄长。

然而就在今夜,他们刚刚打了一场全被叶羁怀预测出来的胜仗,叶羁怀还当面喊了李闻达,义兄?

昨夜,就在同样的地方,叶羁怀对他们说今夜不可入百鬼谷,也对他们说了制胜之法,可他们中无人相信。

然而就在刚刚过去的几个时辰内,他们经历了叶羁怀那短短一句话里的的每一件事。

而正当他们在百鬼谷内被苗军用石头阵跟蛊毒折腾得奄奄一息之时,一队轻兵入阵将他们救走。

等他们退到安全地方,发现已身处牛角峡,身边是已经埋伏好的自家兄弟。

很快,那些苗兵果然上钩,深入牛角峡谷,被那些早已埋伏好的魏军一网打尽。

这些昨夜不肯相信叶羁怀的将军们此刻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自处。

叶羁怀这时走到一名年轻将军面前,抱拳鞠躬道:“多谢徐将军信任。”

叶羁怀所拜之人名叫徐千,正是昨日唯一提出考虑叶羁怀计划的那人。

徐千只比叶羁怀大两岁,为人低调,因为读过些书,与军中这帮武将总显得格格不入,自然也不会有谁听他的话。

但叶羁怀昨夜却找到了他,这才有今日魏军的反败为胜。

徐千受叶羁怀一拜之后,立刻向李闻达跪下叩首道:“徐千不守军令擅自行动,望将军责罚!”

李闻达一手托起徐千,朗声道:“你何罪之有?若是你有罪,那我们这些老东西,才是真有罪!”

叶羁怀见万事落地,心情甚好,将那壶泡了一晚上、早已淡而无味的茶倒出最后一杯,一饮而尽。

而就在这时,李闻达却大喝一声:“全体听令,向叶大人叩首!”

叶羁怀一口茶刚含进嗓中,连忙抬扇制止。

可眼前已经垂下一排脑袋。

李闻达执拗道:“叶大人救了我等性命,更救了一干将士性命,当受此一拜,无须推辞。”

叶羁怀在心中道:那倒不至于。

上一世,百鬼谷一战魏军惨败,死伤大半,但李闻达不愧骁勇之名,生生杀出一条血路,逃出了百鬼谷。

只是魏军伤了元气,只得撤军。

李闻达回大魏后,也自请降罪。

原本天子命其戴罪立功,然而叶羁怀很快追加了一本奏折,怒斥李闻达根本不配为将。

一篇文章写得洋洋洒洒,笔锋犀利,叫人读之都恨不能揍李闻达一顿。

李闻达彻底失势。

兄弟俩彻底陌路。

重生归来,叶羁怀想要改变这一切。

可他已经明白,人们遵从的从不是正确的决策,而是让他们信服的决策。

这世上最难之事便是预测未来,所以巫鬼之术才那般受人推崇。

这帮人文化水平偏低,他秀才遇上兵,有理也说不清。

那他便不同他们讲理。

他要当让他们不得不信的巫鬼。

此刻,阶下一帮武将都低着头,有几个小心翼翼抬头望他,在对上他视线后,立刻又低下头去。

叶羁怀便知,他做成了。

这帮大老粗,再也不敢当他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花架子。

李闻达又亲自取出那枚锦盒,这一次,他将锦盒交到一个武将手里:“赶紧的,拿去学,别光看字好看!都给我背!我明日亲自考!”

把人都赶走后,李闻达对叶羁怀道:“义弟,不是,叶大人,我——”

叶羁怀打断道:“义兄不必多礼,喊我玉声即可。”

玉声是叶羁怀的字。

他虽还没及冠,但这个字是他很小的时候,他娘亲跟馨姨一同给他取的。

李闻达有些不敢置信。

不确定地喊了一声:“玉声?”

叶羁怀微笑应下:“兄长。”

李闻达大悦,笑得嘴都合不拢,却还不敢太过造次:“内个……内个……玉声,玉声啊,待为兄回京,一定好好向圣上汇报你在此战之中的功劳。”

却不料叶羁怀竟答:“兄长不必如此,此战全是将士们的功劳。但羁怀确有一事相求。”

李闻达大手一挥:“谈不上谈不上,义弟有何事,只肖吩咐一句,为兄立刻去办。”

叶羁怀打开折扇,轻轻摇了下,温声问:“那千名被俘苗疆战士,兄长打算如何处置?”

李闻达闻言立刻严肃了面孔:“苗贼占我土地,杀我百姓,毒我弟兄,统统该死!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兄弟们已经在挖坑了,今晚就埋。”

叶羁怀收敛神色,语气诚恳道:“羁怀想求兄长之事,便是可否把这千名苗兵的性命,交给羁怀?”

李闻达闻言惊讶道:“这……这不好吧?你想亲自动手?那血呼啦差的……”

叶羁怀轻笑一声,收了扇子握进掌心,朝李闻达轻轻一拜:“羁怀想求兄长放过他们。”

就在这时,李闻达朝不远处的窗子望去:“什么人胆敢偷听?”

他大喝一声,同时跑过去,没一会儿就掀开帘子,从窗子外抓进来一个小少年。

看到路石峋被李闻达提在手里,像个待杀的小鸡崽,还一脸不屑,那双溜圆的眼睛还在瞟他。

叶羁怀薄唇微抿。

这小崽子,真不会给他安生。

李闻达毫不客气地将路石峋往地上一扔,转身去一旁拔剑。

就在他抽出一把雪亮的宝剑,拿剑尖指向路石峋时,叶羁怀却上前一步,目光紧紧跟随李闻达手中的剑刃,尽管克制但还是难掩焦急道:

“兄长勿要动怒,这是羁怀收的养子。”

养子?

李闻达望望叶羁怀,再看看地上的小少年。

“这哪来的孩子?”李闻达问。

叶羁怀答:“这孩子是附近村民,父母都被苗兵所杀,我看着可怜,又觉得同我投缘,便带回了军中。”

李闻达这才想起,他昨日确实听人禀报叶羁怀带回一个小孩,但他也没在意。

原来就是这个浓眉大眼的臭小子吗?

李闻达并未收剑,依旧指着路石峋,却收了那副凶神恶煞的脸孔,朝叶羁怀好言好语道:“义弟,你确定这小子没问题?会不会是苗疆的探子?不然为何要偷听我们谈话?”

叶羁怀轻笑道:“兄长不必问我,可以直接审问他。”

李闻达的剑立刻顶上路石峋脖子,凶狠道:“说!为何要躲在帐外?是谁派你来的?”

路石峋偏开头望向叶羁怀,小脸蛋许是在风中吹久的缘故,红扑扑的像个苹果。

但见叶羁怀只是微笑不语,路石峋在心中暗骂这个狡猾的中原人太可恶!就是故意想他出丑!

他无奈,只好硬着头皮答李闻达道:“将军,我是附近的村民,爹娘前几天死了,是叶大人好心救我回来的。”

李闻达问:“你叫什么?今年多大?家中有几人?”

路石峋答:“我叫石头,今年十五,家中只有我与父母三人。”

李闻达又问:“父亲姓名,母亲姓名。”

路石峋答:“我父亲叫大山,母亲叫阿馨”

见路石峋对答如流,除了相貌太过出众,不像乡野小孩之外,其余都并无异样,李闻达这才收了剑。

叶羁怀在一旁道:“还不快谢谢李将军。”

李闻达又冷冷看了路石峋一眼,只道:“不必,是叶大人救了你。”

路石峋垂下眼,小声道:“谢谢李将军,谢谢叶大人。”

却不料叶羁怀扇子一摇,制止道:“哎。”

叶羁怀的“哎”拖出了否定的调子,紧接着道,“还不改口?”

路石峋睁大了眼看过来,只看到叶羁怀摇着扇子,一脸从容不迫、悠然自得的笑脸。

叶羁怀感觉到小崽子的目光,眼睛一弯看过去。

李闻达也在一旁看着这一切。

路石峋咬碎了后槽牙咽进肚子里,生生啃出两字:“义父。”

叶羁怀闻言笑逐颜开,从地上拉起小崽子,揽进怀里,使劲揉了揉小崽子的脑袋,又顺手往外一推:“行了,玩去吧。没事别乱跑,军营里乱跑,是会掉脑袋的。”

李闻达喊了一个将士进来,把路石峋带走了。

路石峋被叶羁怀占了个大便宜,还连抱带揉,这会儿就像个炸毛的刺猬,却还只能装作乖巧,不能表现出一点不满,老老实实跟着将士出去,又被带回叶羁怀的大帐。

但路石峋一坐回床上,想到的却是刚刚叶羁怀对李闻达说的话。

路石峋偷偷溜到李闻达帐外,的确是想探听军情。

可那个姓叶的,为什么要救他的族人?

路石峋思绪烦乱,那人温润嗓音喊出的“玉声”两字,却久久萦绕在他耳畔,如何都不能散去。

……原来,长成那样的人,还有那样好听的名字么?

路石峋快要烦死了,捞过床上的枕头蒙住脑袋,把自己狠狠砸向床板。

他现在心里有些乱。

母亲走的这四年,他在苗疆宫廷受尽屈辱。

父亲为了夺皇位,从他很小的时候便开始疏远他们母子俩,就因为他娘是魏人。

而在他娘不明不白地死后,他爹更是主动跟他这个有一半魏人血脉的儿子划清了界限。

这四年,没了娘亲,他这个皇子最窘迫的时候,甚至都没人来他殿中送饭。

那时他每顿饭都要自己想办法,要么去后厨找剩菜剩饭,要么靠从前娘亲留下的仆人接济。

而更多时候,他不仅要饿肚子,还会被皇弟派到他身边的仆人刁难。

这四年,他没有一日不想念他的娘亲。

然而今日,是头回有人像娘亲一样,专门给他弄吃的。

不需要他像狗一样乞讨。

也不会因此遭一顿毒打。

路石峋现在住的是整个军营最宽敞最舒适的帐子。

也是那人让给他的。

路石峋不愿再胡思乱想下去。

他从床上爬起来,决心干点什么分分心。

于是跑去书架旁,抽出来几卷书法。

帐内这时多了个看着他的将士。

路石峋翻开那些书法,看到一张张笔走龙蛇、方圆兼备的字,便问将士:“这是姓、”他改口道,“这都是叶大人写的?”

那将士答:“是。都是大人这段时间写的。”

路石峋望着那些字,想起娘亲也爱书法,但父亲不允许娘亲写魏人的字,他娘亲便只能偷偷写。

娘亲的字很漂亮,是他心目中全天下最好看的字。

可眼前这些字,竟也叫他心猿意马。

路石峋不知不觉间,捏起砚台上没干的毛笔,在一张空白宣纸上涂涂画画起来。

而直到他鬼画完,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竟写下了什么。

只见那空白纸上竟留下了歪歪扭扭的三个字:

叶玉声。

咳(狗头

明天周日休哦,下章后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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