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璇花篇·二

雨滴愈稀,疏疏打落院中腊梅末叶,最后一朵枯花被风卷起,吹到茅檐上,继而浮跃远去。

俞沅之疲惫不堪,像是浮于游筏多年,昨日夜里,她怔忪睁开眼,瞧见阿娘睡在身边,竟瞬间扑过去抱住,泣不成声。

“阎王何处,娘有没有受委屈……”

她以为身在阴曹地府。

然而下刻,阿娘还未清醒,已伸手轻抚她的背加以安抚,掌心温度隔着层粗布,暖开春末寒气。

俞沅之缓慢松臂,呆呆啜泣,良久狠捏了把自己的脸。

疼。

-

重生。

她今早故意用刀割破小指,更疼,当反复辨认,确已回到前世时,痛楚全然淹没于欢喜之中,此时母女尚未入襄京,住在边境村子里。

她不是罗宸妃,而是俞沅之。

娘活着,她也活着。

曾经万般煎熬,顷刻化为乌有,一切都还来得及,这辈子,尚有机会扭转乾坤!

又哭又笑,她捂住脸深呼吸,在阿娘出门后,忙不迭收拾起来。

青草香混杂湿味弥漫在村里,隔壁刘家大婶正生炊火,见她抱着布包疾行,摇臂低呼:“丫头,这么早去哪儿啊,过来拿个馍!”

“不吃了大娘。”

俞沅之转身摆摆手,道谢后向后林跑去,小径泥泞,她尽量脚踩凸起石块,避免沾脏阿娘纳的布鞋。

“嘶——”

穿过密林靠近洞口,不知打哪儿钻出匹烈马扬蹄嘶吼,鸣声刺耳,前蹄腾空又躁乱下落,激起尘土翻滚,不断冒出细烟。

她仓促后躲,一下子坐在地上,怀中布包散落在旁,露出内里的果子与点心。

疯马!

俞沅之纹丝不动,避免被其踏扁,烈马似乎意识到来人并无攻击性,危机感减弱,逐渐恢复平静。

它受伤了,马背上凝结大片血渍,怪不得如此暴躁发狂。

“我只是路过……无恶意。”她轻声哄着。

马儿大多有灵性,应当能感受到语气。

“你是不是迷路了,我带你出林子,给你包扎伤口好不好?”

她察觉到这匹马与众不同之处,前世六皇子府邸豢养数十匹骏马,都是千里挑一的品种,俞沅之被圈在府内不得出,偶尔就会去马厩逛逛。

久而久之,马的质素如何,她有自己判断的法子。

这匹黑马,万里挑一不为过。

她小心翼翼站起身,轻手轻脚凑近,马儿未现怒态,随即伸出手掌左右晃了晃,搭在黑马的鼻腔处,继而向上触碰它的头,抚过马背。

出乎意料,干涸血渍下并无伤口,那这血……

俞沅之屏气凝神,向岩洞内缓缓挪动,借靠微弱日光向里探,但当右脚踏出第三步时——

咣。

踢到了什么东西。

眼珠向下看,居然有个人躺在地上,她本能地捂嘴尖叫,连忙后退。

男子身上尽然血污,她的心悬到嗓子口,还……活着吗?

战战兢兢,细瞧那张脸……

居然认识!

前世,徐鄞待之极其恭顺,男子出入王府次数不少。

镇国将军霍琅,十八封将,手握重兵,太后的亲侄子!

这种身份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而且伤得如此重?

俞沅之稳了稳神,挽袖蹲下轻戳了戳,无任何反应,欲再靠近时,一把匕首却瞬间划破漆黑,抵住她的喉咙——

岩壁沉乌,刃折银芒,锋锐刺目。

她对上男子一双墨黑眸子,犹如寒潭,深不见底,脖颈处凉意四散蔓延,凛冽透骨。

险些忘了,霍琅并不是个好人!

-

两人初见是在猎场上,罗国公吩咐已入族谱的沅之一道参赏秋丰猎行……

当时,霍琅也是以同样的目光盯住“待宰羔羊”,皇后胞弟孟校尉,她记忆犹新。

陛下心血来潮,欲观箭术比试,亲自从随行之人中挑选十位勇士,下令一个时辰内,谁猎物数目最多,便为今秋野围魁首,赐黄金百两。

俞沅之站在众位官家闺秀最外侧,形单影只,无人可话,见旁时而窃窃私语,好不热闹,她没法子,唯有将视线落在那场比试之上,消磨时光。

孟校尉约莫三十余岁,膀大腰圆,身强力壮,他素擅围猎,对魁首之位十拿九稳,出发前甚至口出豪言:“鹿现捕鹿,熊现收熊。”

引得喝彩连连,震耳欲聋。

但当他满头污秽,面色惨白,从林场仓皇驰马奔出时,众人惊慌咆叫,场面乱成一团,御前侍卫纷纷拔刀护驾。

突然,孟校尉左肩一挺,目若死鱼,猩血顺口边喷流,栽歪着坠于疾行马下,双腿三抖蹬地,激起少许土灰,随而纹丝不动,仅留背部那支利箭直穿心口,傲然挺拔。

而在他身后拉弓之人,连姿势都懒得隐藏。

俞沅之抬眸,刚好与其对视,每每忆及霍琅那刻目光,都会不寒而栗。

“臣担忧孟校尉神志不清,伤及陛下,故而未经思量,出手制止。”

他的解释简洁明了,并非错杀,是护驾。

更有士兵出言作证,称孟校尉在捕猎时遭虎袭,脑后受创,蒙惊过度,方才奔逃而出。

天家猎场,何来猛虎?若遇山王,安能脱身?

皇后双目赤红,扑向弟弟尸身痛哭流涕,只恨不能杀了霍琅,她才不信如此托辞。偏生负责此次行猎安全之人,正是孟校尉本人,唯有打落牙齿和血吞,倘若追根究底,恐怕背上守卫不利,甚至行刺君主之罪,岂非祸及满门!

他是故意的。

俞沅之也是这样认为。

因为霍琅在射中目标后,唇角漾起一抹轻傲嘲讽,转瞬即逝。

-

砰。

匕首滑落,她被铮淙声响拉回现实,额头已然浸出一层薄汗,顺势坐在地上,手臂发抖,撑住身体迅速后挪,直至脊背紧靠岩石。

男子再度昏厥,比方才更沉,这一次瞧得清楚,霍琅的下巴,手腕,伤痕斑驳,胸口至腰间血渍干涸,因被衣衫所遮,无法准确辨认受损位置。

来山洞原是打算储好干粮,带阿娘藏于此地避难的。

太险!干脆连夜逃离,免得遭其杀戮,徒增两世冤魂。

俞沅之屏气凝神,向外磨蹭,在膝盖尚未瘫软之际,摸爬到洞口,随后一溜烟奔向来时路,但刚踏出险林,脚步一滞,自己的布包还留在马旁呢!

“当家的,我心里总是不托底,对方什么来头,出手竟这样大方?”

她本打算返回去拿,耳边却飘来刘大婶儿媳的声音,下意识想问声好,却在大婶儿子说话时,立刻侧身避于树后。

“人家是襄京大户,还能诓骗你不成?”

襄京?

“哑巴母女究竟得罪了谁,若要人,为何不赶着接走,浪费银子让咱们好好看着,这不是傻吗?”

“少磨叨,盯紧些,若跑了明年镇上新宅子可就没影了!”

夫妻俩肩扛锄头渐行渐远,俞沅之双腿犹如绑着千斤石块,杵在原地不动,国公府竟暗中布下了眼线!纵使躲上十天半月,也同样会被察觉行踪,说不定除了刘家夫妻,还有更多报信人避于暗处,层出不穷。

她不禁打了个冷颤,目光游离,重活一世,绝不拱手而降,与其毁在罗家与徐鄞手中,不如死里求生,险博一条后路。

俞沅之竭力平复心绪,俯身盯住荒地几绺杂草野花,缓缓吐出气息,斟酌片刻后,毅然起身奔回村子。

当再遇那匹骏马时,她正左揽剪刀麻布,右端破烂瓷碗,气喘吁吁向洞内折腾。

猪油,松香与黄蜡,熬化滤滓,是村里跛脚郎中用作外伤祛痛的老法子,她向其讨了个碗底,再从竹箱里寻块干净麻布一道带来。

男子双目紧闭,唇色泛白,手腕那处深痕似有开裂,隐约能窥见肉色,用剪刀将其右胸口衣裳裁开,一处血洞触目惊心,且伴随他的呼吸,四周尚在溢流少许猩红,伸手探了探腰间,未发现类似伤口。

俞沅之专心致志洒匀棕黄药末,再将其费力抬起,靠在壁上,用麻布绕扎止血,过程瞧着都疼,好在人无意识,少些挣扎。

拖动霍琅时,一块玉佩蓦地滚落在地。

半掌大小呈方圆形,质地温润,应属上乘,雕琢为山海式样,实乃罕见,擦掉表层血污,隐约可辨最下方刻有浅浅的契文“恒”字,此乃恒国国符。

忽然,砰一声,剪刀从碗中翻坠,她循声望去,恐慌感自头顶蔓延开来。

本是要捡起还给他的……

霍琅此刻已睁开双眸,两道极具戾气的目光与她的视线瞬间交汇。

俞沅之的喉咙仿佛被厉鬼掐住,吐字艰难,指尖不住地哆嗦,摊开掌心:“掉……掉了。”

莫不如不救!

这回不仅救命稻草砸了,保不齐真会被稻草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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