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璇花篇·四

马车驶过山路,四轱碾压在砂土上,发出咔呜杂音。

十三个时辰里,仅在沿途茶摊休憩半晌,阿娘双腿已有浮肿,食不下咽,气力疲惫。

沅之为其揉着膝盖,那位坐在她对面,来自国公府的看管婆子,见状鼻哼一声:“娘子可要比咱们襄京的夫人还娇贵。”

“你们夫人也需要坐十三个时辰的马车吗?”沅之眼色都懒得给。

李婆子,罗国公府最擅趋炎附势之人,对上谄媚,待下专横,手里不能握丁点权力,否则人便飘上天去。她向来蔑视母女乡野出身,曾在阿娘柴房受罚时,私下加码,多扇了四个巴掌,以此讨好她的主子,这份账迟早要讨回来!

阿娘听不到,但见对方一脸凶相,轻轻握了下女儿的手。

沅之本就不屑在当下与之争辩,遂向阿娘微笑点头,示意她放心。

阿娘:若累了,趴在娘怀里睡会儿。

李婆子嘴角耷拉,白了一眼用手比划的女子。

沅之摇摇头,相较困乏她心中更为不安,为何这一世,国公府的马车提前两日入村接人,随行小厮也增了双数?忆及先前,她在前往襄京时,只顾着问爹的事,竟全无防备。

沅之:过了许多年,娘若见到爹,会感觉陌生吗?

她想暗示阿娘,提高警惕。

阿娘:有一点。

沅之:如果爹又成了亲,有别的妻子呢?

比完这句话略有后悔,是否太直白了,万一娘伤心怎么办。

阿娘:就像你说的,已然过了许多年,他应该有了新的家室,否则不会杳无音讯,但那里是都城,爹做官,在意名声,可以让女儿过好生活,娘会安心,娘没用。

沅之:……

阿娘或许早已猜到,丈夫薄情寡义,只是想为女儿多争取些益处。

沅之喉咙发涩,是她当初无法接受负心的爹,进府便哭闹想逃离,才让娘被牵连受委屈。

冷静想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既然有些麻烦注定避不开,那不妨借此机会另寻庇佑,与阿娘过上舒坦日子。

李婆子讪讪探出半个身板:“姑娘这是在比划什么啊?”

沅之整理好情绪,唇角一弯:“村里有头猪,脾气大乱啃菜,听说明儿要被杀了吃肉,可惜赶不上。”

李婆子撇嘴,从髻边拔下条铁簪搔头,阖眼倚在团麻垫上。

帷幔一角被悄悄掀起,连山暮霭渐浓,淡烟相蔽,再有两日便能抵京,沅之不禁开始思量起应付的法子。

罗国公府为皇后一派最末颓败之处,皆因罗羡仙的存在,勉强保住爵位,但无嗣承。

而六皇子依仗霍将军方登大宝,也就是说最终赢家是太后娘娘。

若要翻盘,趁圣旨未正式下达前避开这桩婚事,就得由最具权势之人开口阻拦。

在太后阵营中,六皇子必然不成,霍琅最好离远些,那只剩下……

七皇子?

沅之突然坐直腰杆,狠掐了下自己的掌心。

怎没想起这尊大佛,相较徐鄞,七皇子才是太后娘娘的掌中明玉,他若有求太后必应,更何况接近七皇子,她有旁人不具备的优势——

手语。

七皇子与娘一样,先天弱疾,不会说话。

前世,她从未见过这位少年,据闻其性情孤僻怪异,喜怒无常,甚少与人接触,却会为一直栽养的杏树枯亡绝食三日,倔性不容小觑。

他的生母是太后侄女,早已仙逝,仅留下这一根独苗,徐鄞登基后,霍琅上奏为其请封,七皇子被册为荣王,安养在京,尽享寿福。

因有“残缺”,他与寻常贵族子弟沟通不畅,并无年岁相仿玩伴,太后煞费苦心,在皇子十岁之时特辟新宫职,名为掌事官,不限性别,赐封正七品位终身陪侍,虽说从朝臣族嗣中挑选出不少人加以手语教养,但陆续更换了一茬又一茬,世家子女极少能忍耐其暴躁脾性,上辈子直至太后过世也不曾选出。

倘若能够得其首肯,或许可以逆转乾坤,在荣王身边做个掌事女官,也是好去处。

沅之双手搭在窗边,任凭凉风徐徐刮过。

-

襄京为邺国都城,盛及百年,古韵悠浓。

城内道路四通八达,街巷商肆林立,阁铺星罗棋布,甚是热闹繁华。马车向东,行速变缓,勋贵大族多居于此处,百尺飞檐琉璃瓦,香车宝辇隘通衢。

晃晃悠悠,沅之头脑发胀,长途跋涉已筋疲力尽,眼下当务之急是敷衍罗家人,与娘寻个安逸地方歇息。

她搀扶阿娘下马车,抬眸刚好对上罗国公府四字金匾,朱门铜环,庄重肃穆,向下瞧,一个方脸浓眉的中年男子从内迈出,规矩站在石阶旁侧,向右伸出手臂道:“请这边走。”

要从后门进。

沅之颔首,轻扯住阿娘袖口。

管家姓朱,取自朱鹭,为罗国公赐姓,罗字有捕鸟之网说,所以在罗府得重用的下人,都姓“鸟”。

朱管家带母女走到后门,低眉顺目道:“国公有话需先传娘子,余侍郎数月前坠马身故,他在生为国公府婿,罗女君之夫,所以娘子需唤女君为主母,姑娘需称其为母亲,方合规矩。国公念你母女二人多年孤苦,心存怜悯,这才将你们接入襄京,万不可忘此恩德啊。”

起初,罗国公还是看重颜面的,先吩咐管家试探劝说。

既不到撕破脸皮时,沅之也打算虚与委蛇,免遭皮肉之苦,但做戏需装装样子,国公府有头脸的都是人精儿,马虎不得。

悄悄拧了把手肘,一双杏眼泪雾盈盈:“阿娘不会说话,也听不见,您的意思是,我爹爹娶了新人,现下已过世?”

“非娶,余侍郎为赘公。”

管家先强调身份。

“我需与阿娘说……”沅之哽咽摇头。

管家见状向后退了半步,眉眼不抬。

沅之:娘不要难过,爹果然另有妻室,如今人已亡,此乃入赘之府,国公势强,姑且忍耐,保全性命。

阿娘:人已亡……

终归旧情难忘,阿娘红了眼眶,怔怔望地,清泪缓流。

“到时辰了,二位若明白,就进府拜见国公与女君。”管家言辞含催促之意。

“国公竟这般慈悲,劳烦带我们母女入门相见。”

她看向阿娘点了下头,阿娘哽咽垂眸。

再次踏入熟悉的地方,她左手牢牢牵住娘,右手攥紧掌心,这一回,要让阿娘毫发无伤,在襄京安稳度日。

与前世一模一样的匾额,刻有“高风亮节”四字。

匾额下,罗国公正襟危坐,他倒不是多么重视沅之母女,而是他的习惯,刻板顽固。

“国公,奴已知会二人,她们哭得伤心。”

罗国公蹙眉:“人贵知足,你们出自穷乡僻壤,有此归宿,应当惜福。”

沅之呜咽:“国公教诲,谨记于心。”

罗女君站在堂内并未说话,闻声特意瞥了眼沅之。

“带她们去院子。”罗国公动了动嘴皮。

管家立刻弓腰:“是。”

相较上辈子,这场初见简直太过顺利,母女俩默默拭泪,全然一副不知所措,却又惶恐怯懦的模样,再无她哭诉着要回乡,被那对父女先关在草房,冷静两日的情状。

殊不知,沅之在转身瞬间,假惺惺的泪珠已被风干。

识时务,求生机,不急于一时半刻。

-

酣然入梦,幻境萦绕不散。

这次她梦到了徐鄞,登基称帝后,他比他软弱的父皇好不了多少,朝堂之上,霍琅说什么,他几乎无权反对,唯有默从,幸好没昏招,不至令君主口碑受损。

即便霍琅插手宗室要务,阻拦他追封生母为太后,徐鄞也都黯然接纳。

无妻妾家族干政,是他仅能胜过其父之处,毕竟罗氏满门死得死,疯得疯。

不过究竟是从何时起,这位帝王暗自筹谋清君侧的大计?

妄图毒酒释兵权,无果。

又以亲兵将坐在他对面,执杯笑谈的霍琅重重包围,他险些就赢了!

可惜黄雀在后,功亏一篑,霍琅早已策反侍御总管刘公公,将毒酒调换,随后霍家军强闯入殿,杀得皇家护卫片甲不留。

终了,霍琅用一支利箭,插向徐鄞的喉咙。

帝薨,更迭新君。

-

沅之在国公府前三日过得尚算不错,吃饱喝足,养精蓄锐,她懒得理会那些窃窃私语的仆妇小厮,罗国公要她代嫁,必不会在饮食衣着上苛待,阿娘原本有些担忧,但在女儿开解下,逐渐安定心神。

“二姑娘,府内有客,请您……您往正堂。”

小丫鬟枣花是被安排伺候母女俩的,并不伶俐,但憨厚老实,带点磕巴,从前被人欺辱惯了,即便面对山野来的“二小姐”,也不敢造次。

沅之轻应:“好。”

他们无意召阿娘,沅之也不愿阿娘被折腾。三月后才到入族谱的日子,她尚有机会扭转局面。

母女被安置在府内最西头院落,原是处夏日遮荫避暑的庭园,绿柳环绕,枝叶葳蕤,离正堂极远,也不临近其他殿宇。

“二姑娘到——”

朱管家中气十足,回声冗长,院中乌泱泱站满了仆从,堂内却空荡静谧,不过三四人。罗女君坐在左位圈椅上眼皮未抬,不紧不慢将茶杯放到嘴边,轻拂一口气。靠窗沿处站着位妙龄少女,沅之只瞧背影就能认出她是谁。

“罗女君安好。”她收回视线,规矩问安。

“二姑娘,这是府内大姑娘,国公孙女,羡仙姐儿。”罗女君身旁的侍女适时开口,提示身份。

沅之侧过身子,颔首道:“大姑娘好。”

罗羡仙面色淡漠,轻点了下头,算是勉强应了。

前世两人交集并不多,甚至在国公府中,沅之都甚少见到人,据传罗府大姑娘脾性明媚飒爽,活泼灵动,正因此得徐鄞倾慕,但沅之深感三人成虎,谣言荒谬,罗羡仙明明是冰山美人,不苟言笑。纵使被接进宫,诞下皇长子,册为皇后,她也依旧漠然置之。

看来哪怕是烽火戏诸侯,也未必能让她笑得出,幸好徐鄞不是周幽王。

“国公到——”

沅之闻声立刻向罗羡仙身后挪了挪,眉目低垂,当一道玄色衣摆掠过眼前时,轻淡的雪松气缓缓钻进鼻间,味道有些熟悉,脚步声临近又渐远,在正堂最里处停下。

罗女君起身站到父亲身边,搀扶其坐于正位。

“不知有何见教,还需亲自登府。”罗国公一张布满沟壑深纹的脸,开口时愈发崎岖。

半刻,低沉冷冽的声线在堂内响起,沅之脑中瞬间炸开了花……

“太后娘娘赏,罗国公应当欢欣雀跃才是。”

霍琅?

她心跳若鼓,几乎快到蹦出嗓子眼!

难道他的伤全好了?追过来灭口了?

沅之极力保持镇定,周身僵硬动弹不得,她稳了稳神缓缓抬头,只见男子坐在罗国公右位上,玄衣墨发,峻傲挺拔,举手投足间从容恣意,俨然一副主人姿态,下巴处隐约可见一道短深伤痕,暂未完全愈合。

罗国公窝火:“老臣几十年从未得过太后娘娘赏赐,当然欢欣雀跃,只是不知这赏为何啊?”

霍琅手臂搭在扶手上,小幅挥动了下,随行侍卫立刻将一盒“赏赐”摆在桌上。

“太后娘娘命我前往四海,请龙母碑回朝,保佑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此物为当地百姓供奉龙母,常年采摘的暖泉果,我带了些进京,太后娘娘特意遍赏各位品尝,共享福祉。”

罗国公嫌弃看向盒中物,什么暖泉果,那就是些破烂野果,个头小品相差,歪瓜裂枣的,就连府中仆从都会挑拣丢出去。

“太后娘娘吩咐,要府上人当面尝个鲜,国公请吧。”

沅之留意着那对父女,罗国公花白的胡子不住地向上掀,想必恼极了,却不敢发作,连连喘气平复心绪,罗女君撇起嘴,连瞧都懒得瞧那所谓赏赐,场面一度僵持不下。

“是您尝,还是您女儿,又或您孙女儿?”

“怎么,霍将军对老夫家中人如此了解,难道私下打探了我罗府族谱?”

霍琅抬手揉了下眉心,轻笑道:“罗家一共才几个人,用得着看族谱?”

“你——”

沅之险些笑出声来,罗国公其人迂腐,毕生最重家族延续,时常跪坐于祠堂向祖先请罪,他之所以为幼女招婿,就是想要传承罗氏血脉,罗女君若无后代,便继续由罗羡仙承志,正因此他绝不会允许罗羡仙外嫁。

霍琅一句话,激得他老脸铁青,脖红眉飞,呼吸不均,罗女君连忙递茶,为其抚背。

罗国公抬手制止,目露愠色看向堂内:“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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