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子湿沉贴在脚上,每一步路走起来都分外沉重,周黎贴着墙根,避开人流,等能看见城东街口时,已经晌午。
低矮棚屋下面是拥挤的摊贩在费力叫卖,男女老少或聚集或分散的占据着每寸土地,密密麻麻,太阳也透不过气,整个街道灰压压一片。
周黎在空僻处顿了顿,余光莫名瞥到旁边隆起的杂物,山丘似的,上面还盖着块布。
常有人将杂物扔在这拐角处,不足为奇。只是这么大块完好的布,谁会莫名其妙扔在这呢?还盖在杂物上?
许是人家在这儿放着货物,等会来取。
安下心欲要离去,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这下忍不住皱起眉头。
刚才……那块布,动了?
左眼皮跳了跳,他抬手揉搓一把……哦,看错了。
目光又回到街道,试图从密集人群中找出条缝隙方便穿行,可刚确定方向,耳边传来一声微弱的嗫喏。
周黎半边身子流火似的窜起一股麻意,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堆杂物。果真,看见苫布上微弱地起伏。
心沉下去,连街道拥挤嘈杂的声音也渐渐远离,他挪着步子过去,随手捡起根木棍,刚要挑起,黑布里猛然窜出一个矫健身影。
周黎后退一步,一只黄狸猫慵懒舔着爪子,铜元大的眼睛泛着蛊惑绿光,直勾勾盯着他。
原来是只猫,他还以为......
“救,救……”
声音再一次从布下方传来,明确,清晰。
周黎脸色凝重。
像是有预感般的,人群总是对惊奇事物有着先天的敏锐直觉,街道上的人纷纷停驻在原地,陆陆续续望了过来。
那根棍子还在手上,握得周黎的手都开始出汗。他沉了口气,一步步上前,抬起棍子,放在布下,“唰”地挑开————
空中翻飞的黑布遮住了周黎的视线,刺破天际的尖叫声率先传到耳边,此起彼伏。
周黎看着眼前景象,棍子脱手掉在地上,脸色煞白。
一个腐烂木头般的人架在杂物顶端,满身凸起密密麻麻的脓包,透明液体不断往外渗出,如淅沥的雨一般往地下淌。蠕动的白虫从他烂腐的手臂血洞处爬出,连脸上都划下深可见骨的疤痕。
加上这冲天刺鼻的腐臭气味......
周黎开始抑制不住地干呕。
围聚而来的人瞄一眼直接跑走,扶住墙眼前一黑吐到地上,此起彼伏。
“这,呕……”
“呕……”
……
“这是活人?”几个胆子大的来到周黎身边控制不住嫌弃起来。
“别不是谁家死人又扔咱这儿不管了?”
“丧天良的,扔这儿也不挑个时候,死人泡雨里一天不怕传染啊!”
听见传染两字,气氛一僵,人群逃难似的散开。
“那赶紧埋了去啊,愣什么呢!”身后一妇人紧紧捂住孩童的眼睛。
“他还活着。”
周黎冷不丁冒出一句话,盖住了众人的议论。
人群先是一愣,随即有人质疑道:“你咋知道?他都这样了。”
周黎盯着“烂木头”嗫喏的嘴,鬼神神差般靠近……
对于濒死之人来说,求生几乎是一种本能。冥冥中出现的药材气息清香幽长,仿若一缕白金丝线,勾住他堕往幽冥的魂魄,他眯着眼,看着那片白茫,不知是天光还是什么,吐出最后一丝气儿:“救我。”
随即陷入黑暗。
周黎的心簌簌震动。
“他刚说话了?”
有人见周黎脸色不对,试探问性一句。众人听闻也伸长个脖子,好奇又恐惧地看着。
“嗯。”周黎没有转身,倒是看着杂物上的人陷入沉思。
“还活着。那,那送到药铺去?”有个女人声音颤颤。
人们看向周黎,毕竟要送去的是周家药铺,周玉安城北出外诊人尽皆知,虽然周黎不甚靠谱,但这种事情还是得听周黎的意思。
寒风裹着雨后残留的湿意吹过来,“烂木头”身子不自主的一颤,周黎注意到他脚尖白到没有血色,露出死人一般的青,终于,点了点头。
他知道不会有人愿意帮送这么个人,也不做无谓试探,径直走到一旁捡回那块黑布,重新盖回那人的身上,紧紧裹住,然后翻身上背。
“帮我。”他弯下腰,看向一光膀子的壮硕屠户,“叔。”
屠户爽气拍了拍手,“来,”
“多谢。”
“我看还是去和周大夫说一声吧。”屠户扶住周黎肩膀说道,“至于能不能救回来,看这人自己的命。”
周黎点头,背更弯了些,反手将人搂紧。
这人可真轻,比那七八岁的小孩还轻上不少。
他心想着,往前走去。
人群不由自主的为周黎腾出条路,默契注视着他瘦削弯曲的背影沉沉远去,太阳落在他的身上,勾勒出金色的轮廓。
“这孩子办事不行,人挺不错。”有人发出感慨。
“周大夫的孩子,肯定不错。”
……
小巷的路依旧泥泞,周黎贴着石墙,跌跌撞撞走进药铺,将人放在墙边窄床上后,弯着的腰一时半会儿都直不起来,浑身虚汗,几近虚脱。
他喘着气,解开男人身上的裹身布,打量着这一副残破的躯体,倏尔转身去往药铺后院,打盆热水来替男人擦身。
污血之下,是一张泛青塌陷的脸,每一块骨骼能看出本身样子,尖锐凸出。
盆中清水渐渐浓稠,男人方才显出本身模样。
是个岁数与他相近的年轻人。
手臂蠕虫挑出,涂上药粉缠绕白布,再找身厚实的衣服替他换上。
这人皮肤发青已是濒死之态,怕连半个时辰都撑不过,别说父亲从城北赶不回来,就是赶回来也早已无力回天。
所以……
周黎看着男人发青的脸,平静的眼神渐渐生出波动,像静谧山谷中的水潭,月光落下,流动着清亮的光。
“如果你愿意,让我来救你。”
刚在街口犹豫的,不是父亲能不能回来,而是,自己能不能救下这个人。
至今他还是不知道......
周黎瞧向屋外,狭窄的石墙之上是无边无际的广袤天空,硕硕金光飞云直下,抚慰每一寸被暴雨拍打的土地与生灵。
“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不是吗?”
声音轻柔,眼神坚定。
“沉默代表应允。”周黎握住男人手腕把脉,“我当你同意了。”
......
脉若游丝,里阳要绝。他端详男人的脸,精神萎靡,气息奄奄。手一路从指尖摸到大臂处,再摸膝盖上方——
周黎闭上眼睛,往日暗夜中翻过的医书此时在脑海中一一呈现:
四肢逆冷,回阳救逆。
“生附子,灸甘草,干姜。”
迅速走去一旁,蹲在地上翻寻药物。药材泡在水中浸湿,但多少还能捡出些能用的,揽药走去后院灶房,坐在药罐子前生火熬药。
药材在沸水中翻滚,跳舞般上下沉浮着,周黎一边挥着蒲扇,一边看那深色药汤在清水中晕染荡漾,发出苦涩的香气。
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显出温暖的橙黄。
他专注地盯看汤药的变化,嗅着蒸腾的白气,听着咕嘟嘟的水声,满足且安心。
蒲扇挥舞间,能看见周黎玉白手腕处有几个微细的针眼......
自他十一岁在药铺帮工起,便一直在偷偷学艺,夙夜匪懈,从未有过一日放松,生怕再犯之前错误被人嗤笑。五年,整整五年,每一种药材的气味,每一处穴位的针感,他都在心里日日夜夜的翻滚背诵。
病人从不曾信任他,父亲对他也是不管不顾。他只能一个人在阴暗处拼命生长,只盼黎明。
可黑暗的地方待久了,光明降临时,第一反应竟然是迷茫和退缩。
看见男人的瞬间,甚至将人背回药铺的时候,他都在犹豫要不要等父亲回来,他从没上手施展过,别去冒险......
可总该试一试,总该去迈出这一步,无关旁人,只关自己。
汤药浓厚,气味馥郁,周黎小心舀出一碗端到药铺。药放在柜台,他坐在窄床上将人扶起靠在自己身上,一点点将药喂进。
汤药顺着男人嘴角全流到周黎身上,一点不进。他忍着腰疼,单手将男人嘴捏开,方才将药灌进去。
一碗药只喂进去半碗,幸好,半碗足够。
男人似乎感到生存有望,拧蹙的眉头开始舒展,骇人面容竟有些平静。周黎扶着腰把人放下平躺,随后坐在一旁观察男人的变化。
事情会怎么样,他不知道。这几年是否真的学有所成,他也不知道。
唯一知道的,是事情不会比现在更坏。
对他来说,无非是继续被人厌弃下去,这他早已习惯。
对男人来说......
这里是城东,贫民散户,死人众多。尤其是像这样的冬天,后面那座山皆是隆起的土堆,一个接着一个,一片挨着一片,望不到尽头。
对于死亡,人们早已习惯,药铺尤甚。
(医药部分含虚构成分,非专业。切勿当真模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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