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晒在面上,疲倦在暖意中生根发芽。
周黎趴在柜台上,发出轻细的呼吸声,声音在药铺中上下起浮。幻梦中,一阵急促脚步愈发清晰,他眉心微蹙,须臾,又闻见一股熟悉的浓郁药香......
猛然睁眼。
只见一中年男人拧眉站在窄床边上,目光紧盯着病人,手搭在其腕处,神情凝重。
“爹。”周黎唤了一声,连忙起身,站到他身后。
“什么时候碰到?”男人问话干脆,果断,不容置疑。
“一个时辰前。”周黎答道。
简短问答后,药铺再次陷入沉寂,可周黎的心却提着,眼睛不断瞄向柜台的药碗,正思索着该如何开口时,眼前顿时一暗。
原是太阳西移,周玉安的影子盖住了周黎。
周黎侧头看过去,阿爹身着苍绿长袍棉服,身姿挺拔。灿阳之下,他身上笼着一层金色光晕,更显得五官轮廓深邃,像一颗松树,沉稳,挺拔,不多言。
而他像是颗依附在旁的野草。
周黎搓了搓手指,寻出空隙犹疑开口:“爹,我……”
周玉安闻声转头,眼神匆忙一撇,却注意到柜台上突兀的空碗。他走到跟前,见碗底还残留这少许棕色汤汁,眉头一簇。
周黎见此不再说话,静默下来,像在接受审判一般,不敢动弹。
周玉安凝视着药碗,须臾,用食指点沾放入口中。清苦药味在口中荡漾,沉稳的眼神开始出现波澜,缓缓地,他看向周黎。
周黎捏紧拳心,他不知道父亲此时神情是惊是喜,下一秒会不会因他擅自做主而勃然大怒?
……
大怒?
不会的,圣手仁心周玉安,何时人前显怒过?最多也就是冷视一眼,说句以后别再干,转身走人罢了。
与这几年一样……
提起的心直直坠下去,他垂着头,嘴角扯出一点笑,苦味儿的。但依然开口,像草种破土而出般顶着一口气,带着股莫名的倔强。
“四肢逆冷,回阳救逆,四逆汤。我开的。”
空气携着残留未褪尽的雨潮气,沉沉坠下,压着周黎的心。
他打量着面前人的变化,眼神、嘴角、眉头……许久,久到眼皮都有些酸,才听见一声“嗯”。
轻飘飘的,毫不在意的,“嗯”?
心像在尖利的石子上滚了一圈,刺得发痛。
他不敢置信,目光落在那张脸上不肯移开,试图从阿爹抿紧的嘴唇再等出句什么话,什么都好,可周玉安已然放下药碗,背起诊箱,踏着周黎的影子走出大门,连句话也不留。
周黎愣着看阿爹背影在尽头消失,突然身子一软,浑身力气像掉在地上,手指无力垂在身侧,他深呼吸着,退一步瘫坐在窄床边上。
余留的那一点点药味随风荡然无存,像他的那一点妄想。
想象中震惊,欣慰的场面,此刻都显得荒唐可笑……
太阳晃着他的眼睛,亮到发白,让人茫然。他盯着地面上的影子,不禁发出一声讽笑:“做对了。”
如果药方不对,爹怎么可能抛下病人离开?
他做对了……
手按在床沿,越按越紧,按到骨头里去,仿佛只有疼痛才能让他压住酸楚,认清现实。
泪珠顺着他鼻侧滚落,落尽唇中,淡涩的咸味。他抬手一抹,余光瞄见病人脸上的疤痕。
那疤痕几乎占据半张脸,像两条交叉的蜈蚣,狰狞而扭曲,结出紫色的痂。
等结痂掉落,必然会留下痕迹,瞧他年岁与自己相仿,要是脸上留下这种恐怖印记,怕是活过来日后婚娶也会受到影响。
周黎下意识在脑中一番思索,想起书中记载可用白僵蚕研磨成粉,涂在伤痕处淡化印记。
记得自己屋中还有几根偷留着的药材,便往到后院走去。
推开后门,阳光猛然涌入,周黎眯着眼睛刚要继续往前,却像想起什么突然顿住。静静看向地面。
金色的光,没过他的脚尖,一寸寸往上抚摸他的小腿。周黎转过头,细细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摇摇晃晃……
“我又何尝不是被他忘在身后的影子呢?”周黎望着空空荡荡的药铺正门,苦笑一声,陷入沉默。
许久,久到脚背开始发热,周黎幽深的眸色陡然冒出一股清明。他深吸了口,像是做出什么决断,猛地转过身,大步朝前走去。
他绝不当任何人的暗影。
他是周黎,是他自己。
……
回房将白僵蚕带到药铺,拿出药碾开始磨粉。
粉末在黄纸上垒成小山,太阳下闪着细碎的光,像一颗颗洁白的宝石。周黎小心将它们拢在一个玉青瓷瓶里,塞紧盖,放进柜台下放的抽屉。
恰好,城西曹老板家的小厮将药材送来。
许是看见周黎就能想起白天的晦气,小厮如今的脸色依然不悦。
周黎来到门口,将一角钱递到小厮手里:“早上的事情,实在抱歉。”
小厮收起钱啧了一声,抱怨道:“以后下雨我们就不过来送药了啊。这鞋脏得都没法要。”
小厮刮着脚底的泥,可愈发刮不干净,烦躁中,看见周黎没说话,眼底露出一点贼光。他道,“要是下回还想让我们送过来的话......”
周黎双眸一低,小厮脚背上的白布袜已是泥色,湿贴在脚面上。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铜板,放在手心递过去,微笑道:“下次我自己搬回来就好。”
见小厮没收,手又往前伸了一伸。
小厮眉尾簌簌抽动,猛地,一巴掌抽向周黎的手。
铜板在空中抛起又掉入泥潭,周黎想也没想就跑过去找,寻到后捡起放在手里擦了一擦,这才后知后觉想起:
那小厮衣着体面,貌似并不是想要钱。
那他又想要什么?
一转头,看见小厮阴沉躁郁的脸。
压抑许久的嫌弃在看见周黎平静的脸后突然爆发,小厮指着鼻子骂道:
“我真是倒了霉碰见你这个扫把星,周大夫有你这个儿子跟绝后有什么两样?拿个铜板来打发我?就一个铜板?你侮辱谁呢?我全身上下哪不比你富裕。这什么破地方!?”
小厮怒极踹了一脚门,自己倒是没站稳差点摔倒。
门咯吱咯吱地响,左右晃着,摇摇欲坠。
小厮的责骂一声高过一声,那张脸也愈发狰狞扭曲。
“天生的孬种,草包。”小厮啐了一口,横走过来撞开周黎的肩,侧头留下一句:“废人。”
周黎踉跄一下,刚捡起来的铜钱又一次脱手,平静躺在地上,发出一点小小金光。下意识的,几乎是本能般,他反手拽住了小厮的袖口。
小厮怔了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讥讽道:“怎么着,周家少爷想打人?”
药铺一向在曹家进货,曹掌柜对他已经不满,要是这小厮回去后添油加醋一番……
犹豫中,周黎松开了手。
小厮斜睨一眼,拍了拍他肩膀 。还想开口再说什么,却见周黎突然看向他,目光冷淡。
“我的钱被你撞掉了。”
小厮像是在听笑话,满脸不屑。
“曹掌柜一向与我爹私交甚好,你今日在这儿一番羞辱……”周黎弯腰将钱捡起,看向他:“就这么认定,我会忍下去?”
小厮突然有些胆寒,这还是那个草包?他还会还口?
“我忍,是不想让父亲日后为难,我要是不忍呢?”周黎直起身子,发现这小厮竟比他还矮上一寸。
小厮喉头一阵滚动,壮胆骂了句:“犯病了吧你”。
周黎哼笑一声。
既然旁人能用周玉安这个名头来羞辱他,那他,为什么不用这个名头来保全自己?
以往怕父亲为难,今日……
他累了。
压抑几年的情绪找到泄口,他往前又走两步,俯视小厮道:“你说,曹掌柜会为了你,得罪周家,得罪周玉安吗?”
“真是沾了霉鬼。”小厮转身就走,嘴里骂骂咧咧,一步三回头。
只是还没走出两步,巷口突然冲出一个高瘦黑影,猛地将他撞倒在地。
“哎呦”一声惊呼,吸引了已转身的周黎。
他望过去,是个黄皮肤的寸头男人,高高瘦瘦,身姿敏捷。
只见男人一个大跨步压在小厮身上。小厮连连惊呼,可男人不问不顾,直接揪他领子扯到半空中,另只手攥成拳高高抡起,沙着嗓子呵斥道:“就你,就你骂周黎是不是?”
“没有啊。”小厮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停否认。
周黎愣着,这人是谁?
高瘦男人抬头望过来,高呼一声:“周黎,刚是不是他骂你?”
见周黎傻愣着不说话,男人一把掐住小厮脖子,将人死死按倒在地上,“是不是你?”
“我没有,真的,没有。”小厮断续说道,脸色由红变紫。
“松开他,他快死了!”周黎眼见那小厮快没了气,急急奔过去。男人撇了撇嘴,嫌弃看了眼小厮,“算你命大。”
松手从小厮身上跳开,静等着周黎过来,安抚道:“放心吧,就这一下掐不死人。”
小厮挣扎着往前连滚带爬,却被男人拽住后衣领:“别急啊,以后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了吧?”
“是是是,小的谨记。”小厮缩着脖子哑声回话,模样滑稽,逗得男人开怀笑了几声。
“走吧。”男人推了他一把,看着小厮逃命的背影笑道:“看他那怂样。”
周黎瞧着这闹剧,蹙紧眉头。连带对男人也多几分防备。
“瞧你这脸色……”男人斜瞟周黎一眼,“嫌我给你惹麻烦?”
麻烦?周黎瞪了男人一眼,“你知不知道自己差点掐死了个人。”
“我有分寸,没想掐死他。”男人不屑笑道: “你这么弱,别人才会来欺负你,你揍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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