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已过,小河边的篝火早已熄成一堆灰烬,唯有月光冷冷洒下,映得河面波光粼粼。
沈攸等人已是不胜酒力,一片醉态,嘴里还都在断续嘀咕着什么。
司阳麾下众人却仍保持着清醒,虽也饮了不少酒,却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散落的酒坛与烤架,动作干净利落,竟未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夜深林寂,唯有水声潺潺,间或夹杂几声呓语,更添幽邃。
凉风过处,吹皱了月绯的眉心。
她斜倚溪畔青石,如瀑墨发散落肩头,发带早已不知遗落何处。几缕游丝被夜风悄然撩起,柔柔扫过她沁着微醺红晕的脸颊。
泠泠月华倾泻而下,在她瓷白的肌肤上流淌,映出睫羽低垂的静影。她蜷着身子,唇瓣微启,吐纳间漾开若有若无的酒香,仿佛连月色也沾上了朦胧醉意。
司阳缓步走过去看她,站定在三步之外,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他身形挺拔如松,玄色衣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他看到她无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夜露已沾湿她衣角,显然是凉了。
他皱了皱眉,低叹一声,解下自己的外袍,俯身轻轻披在她身上。
衣袍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淡淡的沉水香,将它覆在她身上,暖意透过薄衣渗进她皮肤。
月绯鼻尖动了动,她似有所感,轻哼了声,身子往袍子里缩,像很是贪恋那点暖意。
司阳的手指顿在半空,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司阳的眼神深了深,似有暗流涌动,却被他强压下去。
就在他准备抽身离开的瞬间,月绯的眼睫忽地颤了颤,半梦半醒间睁开眼,醉眼朦胧,水光潋滟,直直撞进他眼中。
她伸出手,捉住他尚未收回的手指,指尖冰凉,却握得极紧,像是怕他转瞬消失。
她低低唤了声:“流景……”
司阳眼中有怜惜、挣扎、隐忍交织,似海潮翻涌。
他挣扎片刻,终是轻轻抽出手,动作小心得像在拆解一场易碎的梦。
这时,他的亲信洪钧悄步走来。
洪钧垂眸不敢多看月绯一眼,只拱手低声道:“殿下。”
司阳目光扫过沈攸等人,语气淡而冷:“送他们回去。”
洪钧应了声,目光却还是不由自主瞥了眼月绯,他踌躇半刻,低低道:“殿下,她可是太子妃。”
司阳闻言,缓缓掀动眼皮,侧眸看向洪钧。
他比洪钧高出半头,此刻垂眸睨来的姿态,虽神情平静,却让洪钧感到了某种无形的威压。
洪钧不由低了头,后颈寒毛倒竖,冷汗悄悄浸透了中衣,大气都不敢喘。
司阳静默片刻,忽而抬手,重重捏住洪钧的肩膀。力道之重,让洪钧身子一颤,牙关紧咬。
司阳的声音自上方沉沉压下:“是,你说的不错……”顿了顿,他语气更加重了几分,“所以,做好你分内之事。”
洪钧低头应是,一字不敢再多言。
司阳骤然松手,转身看向月绯。
他忽而俯身将月绯拦腰抱起,她凉浸浸的长发掠过他的指尖、腕骨、手臂。她的一缕长发自他指缝垂落,随风轻晃。
月绯在他怀中动了动,脸颊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胸口。
他表情没有变动,抱着她踏过满地月光,背影很快融入夜色。
洪钧站在原地,垂眸不敢再看。身后司阳的部下们也都跟瞎子一样,仿佛除了洪钧,再没人看见这一幕。
……
从河畔到月绯暂住的院落不过百步之遥。夜色却在司阳怀中层层沉淀,变得更加浓稠。
周遭静得只闻风过树梢的沙沙声。院落门口挂着两盏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将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司阳抱着月绯,步伐稳健却无声,直到他高大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灯下,才惊动了院内守候的丫鬟们。
院落里,月绯带来的婢女侍卫早已歇下,只剩三两盏孤灯在厢房内。值夜的仆从正低声闲话,忽听院门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众人慌忙起身张望,却见司阳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立在门口。
司阳站在那里。浓稠的黑暗缠绕在他周围,仿佛有生命般流动。他微微低着头,面容隐在阴影中,只能看见一个冷峻的轮廓。檐下的灯笼在他脚边投下飘忽的光晕,照见他紧抿的唇线和绷紧的下颌。
没人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更没人看见他在黑暗中做了什么。
两名丫鬟并一个侍卫提着灯笼走近,灯影一晃,照亮司阳的脸。
他的神情原本隐在阴影里,辨不清喜怒。这时,他被灯光晃得微微眯起了眼,唇畔挂上一抹牵强的温和笑容,却是笑意未达眼底,透着股不同寻常的意味。
当灯光游移至他怀中抱着的月绯时,他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不自觉收紧手臂。
他的嗓音低沉沙哑,倦淡极了:“王姬醉了,另两位姑娘也是。”
三人忙低头行礼,匆匆道:“殿下请。”
侍卫提着灯在前引路,两名丫鬟推开木门时,门轴发出绵长的“吱呀”声,宛如深夜里一声幽怨的鬼叹。
屋内仅有一支红烛在案头,昏黄的火光将整个房间笼罩在朦胧的光晕中。烛芯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那微弱的光芒映得司阳的影子长长拖在身后,扭曲的影子顺着地面一路延伸,最终爬上对面的墙壁。
司阳迈进房内,轻轻将月绯放在榻上。
一名丫鬟轻手轻脚地上前,正要屈膝为她脱靴,抬眼却见司阳仍立在榻前未动,没有离开地打算。
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动,投下一片晦暗不明的阴影。他垂眸凝视月绯的睡颜,那目光既像是守护珍宝的恶龙,又似徘徊在深渊边缘的孤魂。
丫鬟正左右为难,不知怎么办才好,月绯嘴唇动了动,有要醒的迹象。
她把手臂压在额头上,伸长另一只手,闭着眼睛说:“我要喝水!凉水!”
司阳侧头对丫鬟说:“去备热茶。”
两名丫鬟在此都有如芒在背之感,顿时如蒙大赦,不约而同地匆忙行礼退出。
木门合上的瞬间,发出“咔嗒”一声轻响,仿佛将外界的一切都隔绝在外。
司阳转身时,衣袂带起一阵细微的气流,引得案头那支红蜡烛的火焰轻轻晃动。
就在这明灭不定的烛光中,他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眼眸。
月绯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清醒,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
屋内唯一的光源来自那支快要燃尽的红蜡烛。烛身已经矮了大半,凝结的蜡泪如同血珠般层层叠叠地堆积在烛台上。
火焰跳动时,在墙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又缩短,时而重叠,时而分离。
月绯微微挑起眉,目光扫向床边的位置,她最先开了口:“为什么站着?您请坐吧。”
司阳没有半分迟疑,在她身侧坐下。床榻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酒意未消,月绯懒洋洋的,没有起身的意思。
她静静地躺着,只露出一张脸,其余的身体全被衾被严严实实地覆盖着。那张脸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非人感,肌肤如冷瓷般苍白透亮,金瞳流转间闪烁着冷冽光泽。
她仿佛没有呼吸的起伏,连眼睑眨动的间隔都长得反常。被褥下面藏着的似乎并非人类躯体,这令人联想到志怪小说里神秘的美女蛇。
她的黑发在素白的枕面上铺开,肆意流淌。几缕发丝甚至蜿蜒到了司阳的衣袍上。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
月绯这时竟还有闲情细细打量他。
康王殿下向来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此刻或许是酒意作祟,他的衣袍竟松散开来。
月绯清晰地看见他微微敞开的衣襟下,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再往下,是若隐若现的锁骨,凹陷处盛着浅浅的阴影,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光线顺着他的脖颈滑落,在锁骨处徘徊,又悄悄潜入更深的衣襟之下……
月绯注意到他的喉结随着吞咽微微滚动。她甚至能看清他颈侧淡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若隐若现。
她又想磨牙了。
“殿下曾有过妻子吗?”她垂下眼帘,忽然轻声问。
司阳回答得毫不犹豫:“不曾。”
“可有心爱的姬妾?”她又问。
“没有。”司阳不假思索地回答。
月绯的心情略微得到了平复,最后问道:“是否有红颜知己,抑或求而不得之人?”
这一次,司阳沉默了。片刻后,他缓缓摇头,在这个过程中,他始终看着她,目光片刻不曾转移。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月绯喃喃重复,声音轻若游丝。
她的眼珠轻轻转动,很像有什么精灵神怪附身了神龛内的美人瓷,点化出一双幽幽金瞳。
美人瓷倏然抬眸看向他,视线不躲不闪,不遮不掩,直直定格在他的身上。无言无笑,眸中却有思量。
忽然珠泪滚落,万点千行,浸湿了她的枕头。
司阳很难不伸出手。
但月绯闭上了双眼,用一种抗拒的姿态,微微偏开头。
是的,他是没有妻子,没有恋人,可她会有一位丈夫啊!
酒后心烧身热,她一时糊涂,这会儿才开始反思自己今夜是否太过冲动心急。
在司阳看来,自己是否不知廉耻,朝三暮四?
依照她平日里的性子,本该继续追问到底。可此刻,她却只是死死咬住下唇,将那些已经到了唇边的话语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还年轻,还对旖旎绮梦抱有幻想。因为在乎,所以不能如往常无惧无畏。她怕所见都是空幻,怕他并非净土绝尘,而是世俗凡夫。
……休相问,怕相问,相问还添恨。
她琥珀一样的眼珠浸泡在清透的泪水里,一层水雾像薄薄的窗纸。屋内的人秉烛而坐,屋外人在暗处窥觑。影影绰绰的情意,呼之欲出的答案。
可正因为司阳能够看破空花,所以才等到她,遇见她,也同样因为如此,他才会在此时回避她。
他想,她只是在离家万里的清都,感到太过孤单,就像他少年出关时所面临的迷茫与无措。
他是局外人,他没有牵扯过多的是非对错、阴谋诡计。于是他能够看到她这个人,而非她价值几何,能够兑换文银几两。少女丰富的想象力将他微许的善意无限放大。
小孩子可以试错,小孩子可以被蒙蔽,小孩子可以任性越线……但他不同,他既然清楚的知道这点,就不能明知故犯。
这不道德,这有违他的良心。
何况昨日看花花欲灼,今朝看花花欲落,这是不是她年少时的一时新鲜,她会否有移情别恋的那天?这好像不言而喻。但这并不是她的错,腐朽的灵魂贪恋鲜活向上的生命力是一种罪,是他的罪。
他不配有好下场。
他过于清醒成熟,以至于能预见所有可能,从而内心很难掀起波澜。他如此残酷而冷静的剖析她的心意,却很难说清自己作何感想。
“阿绯。”
他再开口时,没有叫她的表字,而是直呼其名。虽然略显亲密,但他眼中的挣扎克制已差不多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长辈般的慈爱温柔。
他尽力对她循循善诱:“你还如此年少,少年人有几个没糊涂过呢?这个世界的感情有很多,亲情,友情……男女之间并非只有……”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
月绯看到他那表情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她很不耐烦听他的话,自以为是的语气好像她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她的一腔赤诚被他当做她的冲动行事,并不当真,更不放在心上。
她不甘。她不服气。
“并非只有什么?!”她猛地抬头,声音陡然拔高。这句话几乎是冲口而出。
她的瞳孔灼灼发亮,如果眼神能化作实质,他一定会被她盯出一个窟窿。
屋内突然安静得可怕,月绯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还有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她死死盯着他的嘴唇。
“情爱。”
这个让她借助异国语言才堪堪说出口的词,就这样被他直截了当、平静镇定地道破。
刹那间,月绯只觉耳边嗡嗡作响。不甘、羞耻、愤怒……种种情绪在胸腔内翻涌。
月绯情绪激动时,身体会不受控制地颤抖,她眼中的血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将眼眸染成骇人的赤红。
司阳原本以为这是一场推心置腹的交谈,却不想月绯的反应如此激烈。他瞳孔微缩,惊讶地说:“你的眼睛!”
话音未落,司阳便不得已低头看去,因为一只手突然攥住了他的衣襟,让他不得不微微俯身。
“松手!”他声音陡然沉了下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蔓延。他丝毫不怀疑月绯有怎样的力气。
月绯没有听话,她非但不肯松开,反而变本加厉地拽着他的腰带扣,猛地一扯!
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近到呼吸可闻。司阳被迫单手撑在榻边,另一只手不得不扶住她的肩膀以保持平衡。
他的鼻尖几乎要触到她的额头,他不敢看她的眼睛,视线被迫转移,却清晰地看见了她衣衫下一截雪白的颈子。
“在你眼中,这都只是小孩子的把戏吗?”她的吐息热切地扑在他颈侧,“我说过的话就这般不值得你相信?”
司阳万万想不到她竟然如此大胆!她的身躯几乎贴在他怀中,但他生不出半点旖旎心思。无数细小的电流顺着脊椎窜上来,震得他头皮发麻的同时,他心里只觉她是疯了。
呵斥的话还没说出口,月绯自己反倒先滚滚落下泪来,把司阳的话给堵了回去。
“你应该知道,我也是人。我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你也应当知道,他非我良人,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难道我就活该因他而消磨枯干吗?”
她起先把这话说的可怜巴巴的,后头却话锋一转,忽然目光炯炯地看向他,“还是说在殿下眼中,我是个寡廉鲜耻的女子?若真如此,燕北之行后,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即便太子不是良人,我似乎更不利于你。司阳心里这样想着却不能明白的把话说出口,他沉默了一瞬。
然而只片刻功夫,月绯眼里的火光便顷刻熄灭,剩一堆飘零的灰烬,低低垂眸,心如死灰的样子。
他见她这样,开了口,说,“不要怕他,我会帮你。至于其他……你好好想清楚,不要因为一时冲动毁掉自己。”
这个答案既是月绯想要的,又不完全合她的心意。她张了张口,想说“我不是冲动”,但她心知不能逼他太紧,偏开头,闭上眼,不说话了。
司阳坐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心里一团乱麻。他同她一通话说完,才发觉事态竟已发展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皱眉。不得不回忆自己与她相处的点滴,反思自己何处越界,反省自己为何不能及时制止她危险的想法。
他最开始只把她当做南山王的女儿,一个不很熟识的故交家的孩子。她确实不同寻常,吸引了他过多目光,他对她本来只有欣赏的。
可是在这一过程中,司阳很难不去设想,如果他与她年岁相同,如果她远远年长于他……
司阳见过太多无可奈何,见过太多薄命的红颜。可人的天性就应该是依赖母亲,崇拜强大的女性。他的生母在深宫之中被摧残折磨,凄凉死去,他又何尝不压抑痛苦。
月绯聪明强大,热烈却也冷静,光明磊落、勇敢自信。她像野火,果敢坚韧的气质是他所不曾见过的,这对于一株槲蕨而言怎么没有致命的吸引力?
但他们相遇的时间真是不巧,他早已经麻木不仁,不再有少年的炽烈无畏。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他应当克制,他所拥有的地位和权力,对她已经成为一种自上而下的压迫,上位者的从容迷惑了她,使她忘记了他血腥的来路和两人之间年龄的鸿沟。
在不对等的关系里,纵使他当真一往情深,却也少不了亵玩玷污的意味。注定不得善果。
司阳眼皮突地跳了跳,他当机立断,一刀斩断了自己脱缰的神思。
他蓦地起身。
几乎仓皇地离去。
他不能再待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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