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马回驰到山丘脚下,首先让她们惊讶的是,聚集在山脚南面的那群流民不见了。
空地上一片寂静,只余熄灭的火堆灰烬。
“人呢?”依岚懵了。
卢绘走过去低头查看,柔软的土壤上覆着初春第一茬低矮青草,地面没有厮打或拖拽的痕迹。她放心道:“他们是收拾好东西自己走的,兴许是有人叫他们去别处了。”
依岚一惊:“莫非那伙贼人将他们都带走了?”
卢绘:“不会吧,贼人只要青壮,不会连妇孺老弱都走的一干二净呀。”
依岚继续猜测:“难道真是庄刺史回来了?”
卢绘双手合十朝天拜了拜,“要真是这样,就太好了。”
两人再度弃马,徒步上山,还聊胜于无的扯了块帕子蒙在脸上。
刚到山腰,她们就听见上方山坳处的大宅传来一阵喧嚣的打斗声。熊熊烈焰伴着浓重黑烟,还有几十号人激烈厮杀时兵械碰撞发出的声音,将这漆黑的夜晚染上可怖之色。
依岚:“还接着上去吗?”
卢绘咬牙,“无论是什么人,肯来剿贼总不会是坏人吧。”
她俩愈发小心,在树丛的掩护下缓缓靠近那座大宅。
此时,厮杀已结束。
大宅外面围了二十几个蒙面黑衣人,宛如鬼影般远远近近戒备着。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四五十具贼人尸体,没死的也都被双臂负背捆住了丢在地上。
卢绘极目远眺,在七倒八歪的贼人中找到了被劈开半个肩膀的瘦头目尸首,他身旁是被血几乎染红了的胖头目,其人奄奄一息,左膝以下齐断。
依岚凑过去,“这伙贼人完了,但穿黑衣的也肯定不是官兵。看他们鬼鬼祟祟的,肯定不想叫人瞧见,咱们赶紧走吧。”
“好。”卢绘也觉得不对劲。
这些黑衣人衣着统一,举止颇有几分张骏伯父贴身侍卫的做派,三五一组互为戒备,听从号令时整齐划一。然而他们手里的拿的兵刃却杂七杂八,狼牙棒,大砍刀,直刀,西域弯刀…什么都有,良莠不齐的倒像是贼匪所用之械。
她本想溜了,忽然想到一事,“…被贼人欺负的那几个女子去哪儿了?大屋已经烧成这样了,里面不可能还有人,可外面也没见那些女子啊。”
依岚倒没想到这个,她伸长脖子望了一遍,空地上或躺或坐,或生或死,没一个女子。
她犹豫了:“兴许……黑衣人已经把那些女子放走了?”
卢绘觉得不对,“他们才刚打完,哪有功夫放走女子?”
依岚也不安起来:“难道她们还在地窖里?”下一刻她忙拉住卢绘,“你可别出去,说不定她们早就死在大屋里了。”
“要是还没死呢?”火光映在女孩脸上,光影晃动,绒绒的脸蛋像染了一层金粉胭脂。
依岚一噎,不等她想出说辞,卢绘就在她肩上轻按一下,“你往后躲一躲。”
然后,她的小鹌鹑像风一样擦过自己身畔,轻巧的跃出树丛。
依岚拦都来不及。
烈焰焚烧的破旧大宅外,忽然出现一名衣着落拓的少女,几十支火把倏的朝她照来,还有几十双掩藏在黑色蒙面巾后的沉默眼睛。
卢绘从未经历过这等场面,顿时头皮发麻,心肝乱颤。虽然她嘴上说‘总不会是坏人吧’,但这些黑衣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之气是这样清晰浓烈,不由得令人胆寒。
人群中走出一位身形异常魁伟高大的黑衣人,他沉声质问:“你是何人?”
卢绘笨手笨脚的叉手行礼,“我我,我是过路的…山下有间茶肆被他们砸了,他们不但劫掠钱财,还将三位老人打个半死,于是我循着踪迹追过来。谁知他们人这么多,我打不过,就想下山找官府,没走多久见这里着火了,就又回来看看……”
话说的颠三倒四,倒也道清楚了缘由。
高大魁梧的黑衣人没有回应,侧头看向身后被阴影遮蔽的方向。
卢绘这才发现火光照耀之下的黑衣人只是一部分,还有十余名看似更加剽悍的黑衣人隐没在树丛与山墙形成的一片黑影中。
黑衣人缓缓散开,露出被簇拥在中间的一人。那人从头到脚遮盖着一袭宽大墨黑的羽氅斗篷,只看得出身形高挑颀长。
卢绘明白这个才是首领,连忙上前几步行礼。为表示诚恳,她一把摘下自己的面巾,露出一张满是尘土汗渍的小圆脸。
她恭敬说道:“诸位壮士除暴安良,为百姓声张…那个正义,小女十分敬佩。只是……”
她心中焦急,直接喊叫起来,“刚才我偷偷摸上来时,看见屋里还有好几个被掳来的女子,不知诸位壮士有没有将她们救出来?”
此言一出,便是黑衣人全都蒙着面巾,卢绘也察觉到他们的讶异;外圈好几个看似年轻的黑衣人还互相看去,似乎一无所知。
魁伟黑衣人沉声道:“胡言乱语,适才我等进去搜过一遍了,并未见到任何女子。”
卢绘急了,“真有女子,我骗你们做什么,她们被这群贼人关在一个地窖里了。”
黑衣人飞起一脚踢向地上的贼人,呵骂道:“屋里究竟有无女子?”
地上的贼人讨饶,“我只是在外屋打杂的,除了听命干活,什么都不知道啊!”
其余贼人也纷纷撇清自己,表示只有十几个大小头目才有资格享用掳来的女子。人被藏在何处他们丝毫不知,此刻已被灭口也说不定。他们迫于淫威,谁都不敢主动提起。
卢绘大怒,跟着踢了几脚,骂道:“你们统统不是好人,就算不知人藏在何处,有没有人总知道吧!火烧的这么大,竟无人提醒一句!”
高大魁伟的黑衣人转身问道,“你们有谁见过女子从火场里出来的?”
黑衣人们纷纷摇头,无人出声。
卢绘指着火光扑天的大宅,着急道:“她们肯定还在地窖里……”说着就想往里头冲去,却被两名黑衣人拦住了。
只见那个羽氅斗篷的黑衣首领微微点头,身形魁伟的黑衣人才招呼左右进火场救人。
好在大宅附近就是一处水涧,七八名黑衣人直接跳入水中,浸湿全身后冲进火场,卢绘坚持要跟进去,于是黑衣人递了一件湿哒哒的头蓬给她。
这种附近有许多水涧的山间老宅,一旦数年无人维护,很快就会爬满藤蔓,潮湿腐朽,本不容易烧起来。进去后,卢绘闻到一股燃烧的火油味道,这才了然。
屋里浓烟滚滚,呛的人几欲昏厥。
在卢绘的指引下,众人找到了角落里那间污秽龌龊的屋子,掀开隔壁屋的破旧地毯,其下是一面与地板齐平的铁皮门,门栓上横插了一根铁签。
打开地窖,里面果然歪歪斜斜地躺了好些衣衫不整的女子,卢绘一数共有十一人。可怜她们被绑住手脚,堵住嘴巴,既无力自救,也无法呼喊,如今都被浓烟呛晕过去了。
黑衣人将女子们拉出地窖后松了绑,或扛或抱的带出燃烧的大屋,卢绘跟在后头,也搀扶出来一名女子。
好不容易离开火场,卢绘长长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不等她开心道谢,直直撞见依岚被两名黑衣人套了绳索,压制在地上。
“你怎么在这儿。”卢绘险些岔气,“不是叫你躲远一…点…”四周的黑衣人目光炯炯,她没好意思说下去。
依岚没好气道,“我往后躲了,但没躲远就被他们逮住了。”
卢绘心道这黑衣首领好聪明,见到自己现身,就猜到她不是单身一人;一面叫人进火场救人,一面另行派人去抓自己的同伙。
她好生尴尬,走到那人跟前,期期艾艾的辩解,“小女不是存心信不过诸位壮士的……”
一名身形清瘦的黑衣人轻轻噗嗤。
——不是存心信不过,还有无意信不过的么?
卢绘脸都红了,语无伦次道:“其实见到诸位壮士擒杀贼人,就知道你们定是大大的好人。实在是,实在是你们看啊,天这么黑,火这么大,贼人这么凶,小女子心中害怕,才叫阿姊先躲起来的……”
四周轻轻的噗嗤声更多了。
黑衣首领抬手一挥,看守依岚的两名黑衣人就松开了长索。
卢绘连忙跑过去查看,见依岚除了衣袍有几处破裂,身上并无伤势。
她深知依岚识时务远胜自己,一看打不过,对方又恶意不大,干脆束手就擒。
火场中‘喀喇’之声不绝于耳,随着一声沉沉的木材断裂声,只见高高的房梁在火焰中裂开掉落,这座藏污纳垢的旧宅终于在燃烧中坍塌了。
那个清瘦黑衣人一气牵来五匹高头大马,命人将那十一名女子三两人一组放上马背,最后把缰绳交给卢绘与依岚,还附赠两条被烧到皮毛焦黑的受惊猎犬。
最后他道:“这就走吧。”
卢绘和依岚十分乖觉,连声道谢后牵上五匹马和两条狗就往山下走去。
没走多远,卢绘想到一事,对依岚说了句‘你等我会儿’,又连忙往回奔去。
返回时,她见到那身形魁梧的黑衣人正单膝跪地,向黑衣首领请罪,“是卑职的疏忽,竟未注意到有地窖……”
见到卢绘折返,他立刻住了嘴。
“又有何事!”他声音中透着不悦与怀疑。
卢绘忙学他的样子单膝跪地,拜倒在那黑衣首领身前,急急道:“还有一事禀报壮士。嗯,小女子第一回潜上山来时,偷看到两个贼人头目正与州府的王司功勾结……”
“王司功?”
这天夜里,这位黑衣首领第一次开口,声音低哑,应该是刻意压了嗓音。
“对,我听那俩头目这么称呼他的。这伙贼人能金州城外藏这么久,都靠这位王司功庇护。”卢绘继续道,“说是王司功有把柄在两个头目手里,好像是几封信。嗯,他们还说要去北面庆州当山匪,裹挟流民什么的……”
卢绘小心觑着头顶那人的反应,然而人家毫无反应。
片刻后,黑衣首领开口:“好,就这些?”
“还有…”卢绘略羞赧,“那个,这个王司功现在我手里。”
一旁的魁梧黑衣人很是惊愕,“什么?!”
卢绘干笑几声:“王司功回去时,被我和阿姊打晕了藏进草丛。下山后朝西北走三里地,四棵缠在一起的歪脖子树下,就在那儿!”
周遭的黑衣人似乎被少女的剽悍行径镇住了——小娘子,刚才你还说天这么黑,火这么大,贼人这么凶,你好害怕呢!
黑衣首领道:“多谢娘子了。”
“不谢不谢。”卢绘心想这人语气倒十分温和客气。
她起身前习惯性的抬头,冷不防看见斗篷下黑衣首领蒙了面巾的脸,露出一双星辰般的眸子,瞳仁有着清寂幽冷的光,明明近在咫尺,却又仿佛离的很远。
她不敢多看,连忙道别,“这许多贼子,还有那个姓王的,就都烦劳诸位壮士处置了。小女这就告退了,诸位辛苦了!”
*
望着卢绘越走越远的背影,覃子烈又轻笑起来,“不知哪儿来的山野女子,倒是重情重义,心地仁厚。”
铁勒神情凝重,问道:“公子,就这么放她们走不打紧么,会不会走漏风声?”
裴恕之神情沉静,“天底下哪有密不透风的墙。你们摸黑赶来,再是小心,也难保沿途不被人瞧见——只要不认账就行了。”
他向一旁招了招手,两名黑衣人抬着一副榻架来,上面躺着的正是胖头目之前看望的那个伤者。
裴恕之掀开盖被,只见这人面如金纸,呼吸微弱,衣袍上血迹点点。
他问道:“能撑住上路么。”
覃子烈回道:“我给他喂了宋先生的天心保络丸,应该能上路。”
裴恕之点点头,示意抬走这名伤者。
他又问,“适才你们是在哪间屋子找到他的?”
铁勒答道:“在后院书房的隔壁。”随即又补上,“两名匪首也住在那儿。公子是要过去看一眼么?”
裴恕之:“这么大的宅子,既然挖了地窖,就不会只挖一处地窖,我们过去瞧瞧。”
覃子烈担忧:“火势这么大,公子贵重,可不能进去,不等冲到后院屋子就全塌了!公子想看什么,我替公子去吧。”
“子烈糊涂。”裴恕之微笑,“宅子都烧成这样了,还需从正门进入么?”
*
之前对于放火顺序,铁勒和覃子烈曾有不同的看法。
子烈认为应从聚集了更多贼人的前院开始烧,火势一起,众贼慌乱拥挤,非死即伤,便能一举攻破巢穴;而铁勒觉得应从匪首可能居住的后院开始烧,擒贼先擒王。
裴恕之取了后者建议。
当大宅前院烧至房梁倒塌摇摇欲坠时,其实后院已经烧成了一片白地。
裴恕之只带铁勒子烈二人绕到后院墙外,跨过倒塌的墙根,径直走向书房。铁勒与子烈用长长的树干拨开犹有火星的残砖断瓦,果然在书房里侧的厢房内发现第二个地窖。
铁勒扯了块衣袍裹住手,掀开滚烫的地面铁门,只见阴冷潮湿的地窖内光秃秃的堆了五六口尺余高的樟木箱子,此外别无它物。
子烈好奇心重,迫不及待的砸开其中一口箱子,顿时金光闪耀,珠翠满箱。
“啊这……”他怔住了,“是匪徒抢来的金银?!”
铁勒忍不住望了裴恕之一眼,喃喃自语,“公子这财运啊……”
裴恕之毫不在意,冷静道:“都翻开来。”
子烈一口气翻开剩余几口箱子,不是成摞的金饼与银块,就是令人眼花缭乱的珠宝;只有最后一口箱子里,除了金银还有一个小小的檀木匣子。
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捆整理好的书信,以及一条朱红丝绸包裹的卷轴,
铁勒不识货,子烈却一眼认出这朱红卷轴外的金凤刺绣与金珠坠饰,惊声道:“啊!这不是,这不是圣……”他半道住口。
但铁勒已经猜出来了——这玩意莫不是圣旨?
裴恕之将那捆书信翻了一遍,又展开看了眼朱红卷轴,终于心满意足,笑道:“真是意外之喜了!”
他将书信与圣旨卷入袖中,俯身从一口大箱中捡起一枚圆形的珠宝,问铁勒与子烈:“你们可知这是何物?”
铁勒完全分不清珠宝首饰的类型,直接摇头。
子烈努力分辨,“这是个…金丝花冠?”——他尽力了。
裴恕之道:“这件七宝金丝白玉冠,是四十年前九江郡王新婚时先帝所赐。”他年幼时还见过九江郡王妃佩戴这件头饰。
“皇家的东西,怎会在贼人手里。”子烈疑惑。
裴恕之微笑,“自然是有人胆大妄为,欺上瞒下。”
铁勒上前一步,低声询问:“公子,剩下的贼人如何处置。”
裴恕之回头,不远处的火光映着他美玉般的侧脸,竟有几分森然。只听他淡淡说道:“全都杀了。铁勒,做的样子像一些,让庄怀贞慢慢猜。”
子烈一惊,不敢质疑,一旁的铁勒沉声应命。
前院大火犹在燃烧,焰苗时而金色,时而赤红,夹杂着幽绿光芒,在黑夜中化出诸般异色幻象。
裴恕之伸开长臂,羽氅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向着前方光亮合十高拜,心中默祷——
“多谢地藏菩萨护佑,赐我一船东风,此去倾覆昆仑,当使诸天星辰归位!”
火势已至荼蘼,残焰濒死狂舞,将他的身躯在废墟地面上拉出一条长长的阴影。
本文不是大男主或大女主,每个人自己人生的主角。
另,张味道是好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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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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