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不到卯时,军营中的号兵准时吹响号角。新兵们迅速从睡梦中醒来,干净利落地穿戴整齐跑到训练场地站好。
郑炜良和张芸等人对着自己负责的队伍分别说道:“今日你们的任务是负重越野。每个人去后面的库房里领一个不少于六十市斤的包裹,再去厨房门口领两个水囊,一盏茶之内所有人到龙栖山北面集结。”
所有新兵懵懵懂懂地去领了包裹,跑到龙栖山脚下,便听郑炜良宣布道:“从现在开始,所有人背着自己的包裹顺着这条小路,徒步到达龙栖山的山脊,然后沿着山脊走到明日此时。”
“郑副将,要我们中间不停地走上一整天吗?”李庄疑惑地出声问道,“我们总不能一直饿着吧?”
“放心,我、张副将、刘偏将还有夏教头他们带了足够的干粮,保证让你们不饿着走上一天。”郑炜良狡黠地笑道。
大安阁中,元成宗拿着昨日八百里加急送到他手里的奏章,忧心忡忡地说道:“山西洪洞县地震的破坏区北到太原、忻定,南达运城及中州、陕西等省的部分地区。破坏面积沿汾河流域分布,极震区烈度达十一度。这次地震的破坏和伤亡极为惨重。霍县、赵城、洪洞一带房屋几乎全部倒塌,官署民舍、庙宇塔楼无一幸免者。”顿了顿,元成宗语气沉重地继续说道:“据吉县县令赵玄灵统计河东地震,压伤者二十余万人,屋之存者十之三、四。临汾县县令李楼统计死者二十余万人,祸甚惨毒。”
“皇上,臣以为灾情最为严重的霍县、赵城和洪洞应当至少在三年里减免徭役赋税,以此让百姓有更多的时间修建在地震中损坏的房屋,并有足够的能力应对地震造成的粮食减产等问题。”王树彤听罢,随即出声说道。
一旁的铁木索不假思索地接着进言道:“皇兄,此次天灾造成的损失不小,极有可能动摇民心。臣弟认为朝廷不仅要减免徭役赋税,还要发放抚恤金,抚慰百姓。”
元成宗闻言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耐心地问道:“你认为该如何发放?”
“如御史大夫所言,最重要的是重灾区。抚恤金要根据每户人家不同的受灾情况进行发放。家中有不幸遇难离世的人以遇难人口领取一笔钱进行安葬逝者处理后事,另对家中能进行体力劳动和其不同程度的人员进行统筹,在之前的基础上再次发放能起到救济作用的抚恤金。
灾情波及较小的地区由地方官员经专人调查后,根据每户经济受损、人员伤势的不同程度,合理分配朝廷的向下拨款即可。”铁木索滔滔不绝地说道。
此番面面俱到的见解虽然并不难想到,但这些话是出自从来都不擅长处理政事的漓王口中,便不仅让其他官员感到出乎意料,就连元成宗也忍不住重新审视起这个弟弟。
“减免徭役赋税和发放抚恤金便按御史大夫和漓王所言行事。另开放山场河泊,听民采捕,以渡灾年。”元成宗满意地应道,然后接着说道:“负责到灾区救助伤员、灾后重建还有将抚恤金发放到各地的赈灾大臣,各位爱卿心中可有人选?”
若是拿着要做好赈灾工作的心思,那这赈灾就是个苦差事。去往灾区的路山高水长,不仅运输物资、组织人员困难,还要面临可能会遇到山匪强盗的危险。重大的天灾很有可能会造成众多百姓流离失所,如果赈济不当成为**,百姓们一旦面临着生存危机,便会出现难民暴动,甚至是农民起义。即便带着军队,也并不十分安全。到问罪的时候,负责赈灾的大臣绝对第一个脱不了干系。
几番思忖下来,众臣正在犹豫之时,铁木索主动请缨道:“皇兄,臣弟自请前去灾区赈灾。”
元成宗微微蹙眉,有些犹豫。铁木索看向一旁的江常嵘,说道:“户部尚书对治理地方官员百姓颇有经验,不知尚书大人可否愿意随我一同前往赈灾?”
江常嵘眸色不变,应对自如地对元成宗说道:“臣愿意随漓王一同赈灾,为皇上解忧。”
元成宗这才点头应道:“如此甚好。宛卿,朕许你调集三千精锐骑兵,你和他们一同前去,务必要护其和灾区百姓周全。”
“臣领命。”单宛闻言眸光坚毅地应道。
江常嵘带着户部的人根据灾区送上去的奏章,计算出此次赈济共需至元通行宝钞九万六千五百锭。
御书房中单宛、铁木索和江常嵘站在殿中,元成宗语重心长地叮嘱道:“你们一定要监督户部的赈灾银真真切切地落到灾区百姓的手中。”
“微臣定不辱命。”
“臣弟奉命唯谨。”
因赈灾队伍众大,不宜行水路,于是改为绕山而行。众人走了半月有余,终于临近并州吕梁山。吕梁山四周多细碎的山丘,地形易守难攻。山下相传有唐朝王爷的陵墓,山上又有天然溶洞,里面四通八达,善于藏匿。久而久之,便有流亡草寇挖掘前朝达官贵族的陵墓发家,然后在山上落窝,打劫过路富人,以此为生。
单宛抬手示意队伍停下,向后举起双手打着手势。一支数量为三十人的斥候军便迅速上前。
“将军。”斥候军抱拳叫道。
“你们去前方探路,如发现岗哨,一律歼灭。”单宛斩钉截铁地下达命令道。
“是。”斥候军齐声应道,转身步履如飞地消失在丛林遮蔽的山丘上。
单宛转身带着队伍就地休整。数个时辰过后,长途跋涉有些疲乏的人马终于养足了精神。此时,三十名斥候军相继回来。
“将军,吕梁山脚下及附近山丘上共有五十六名贼寇,皆已铲除。”为首的扶风上报道。
“嗯,辛苦你们。”单宛应道,回身指挥队伍继续前行。
一路安然无恙。
吕梁山山上有一处仙人洞,洞口旁边立了个石碑,写着武众寨三个大字,字迹潦草,形似虫爬,应当是用刀刃所刻。
洞中寒凉,道路曲折萦回,各种奇形怪状的钟乳石林立其中。洞里的人看见此时本应该守在山中的武七等人,一时有些意外。他们看着脸色阴沉的几人,都蹙眉对视一眼,神情凝重地跟在他们身后。
众人绕过一处寒潭,进到深处。这里四面有洞,洞中有风,比刚才经过的地方要温暖些。
钟武正坐在铺着一层厚厚的豹皮的石台上擦着手里的刀刃,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他抬起浓黑阴郁的眼睛朝着来人瞥了一眼。
“怎么了?”他声音低沉地问道,依旧专心地进行手中的动作。
“大哥,我们安插在山脚下还有附近的兄弟们都……”武七语气沉重欲言又止地说道。
钟武手一顿,将带着湿气的麻布丢进一旁的水盆里,里面溅起一圈水花落到地上,在洞中发出一遍遍回响。
他锐利的目光朝着武七射过去,戾气十足地问道:“都什么?”
“……只找到他们的尸身。”武七握紧拳头,痛苦地说道。
“什么?”一旁站着的人都不可置信地怒声喝道。
他们睚眦欲裂,看着武七等人自责的神色,眼眶慢慢变得通红。
钟武闭了眼,深深呼吸着,他的胸脯也随之明显地起伏。“既是悄悄做的,又能让你们发现回来报信还没有立刻攻上来,那便不是前来剿匪的官府或是其他匪徒。应当是武装力量十分强大的众多人马,或许是朝廷要员经过。现下山中应该不会有危险。武八,你带着人去镇上查清楚是谁这个时间段经过了这里。”他睁开眼,目光沉沉地说道。
“是。”武八恨声应道,转身叫了三个人离开。
“武七,你带着一半人去将兄弟们的尸首好好埋葬到后山的家冢中。”钟武继续沉声吩咐道。
武七喉间像堵了一团厚实的棉花,让他呼吸困难无法言语。他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两圈,终于还是咬紧牙关点头应道:“好。”声音嘶哑的如滚过砾石般。
几乎是所有的人都自发地跟在武七身后,钟武看着他们的背影想提醒他们留人和他一起守山,但瞧着他们隐忍到颤抖的身影,末了还是闭上嘴。他们终究对于钟武来说是弟弟,他是大哥,他自己可以装镇定自若,其他人他不忍心。他一个人提着大刀和他们背向而行,守在了山腰。
赈灾队伍人马众多,自然是声势浩大。武八等人不过半个时辰便从山下回来,将打听来的消息告诉了众人。
武廿十九忍不住愤恨地吼道:“我们虽为草寇,却从未杀过一人!难道赈灾大臣就可以不问原委、滥杀无辜吗?说到底还不是因为我们是汉人?”
“对!大哥,不若我们直接追上去,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武百七应喝道。
瞬间,原本便心中痛恨的众人皆开始响应。钟武叹气说道:“他们既然敢肆无忌惮地这么做,那就不怕我们知道后报复。若我们贸然追上去,难保会不会全身而退。”
他这话说得委婉,众人却都明白其中意思,顿时都歇了心思。他们不是怕死,而是知道哪怕只有一个人坚持前去报仇,其他人也会义无反顾地去营救他。他们每一个人都不愿意让其他人再身陷危险。
只是今日起,武众寨的所有人将永远记得“单宛“这个名字。
是夜戌时,杭州官署之内,右丞陆渡、左丞刘翟及参知政事张九卿分坐于厅中两侧,坐在上面主位的平章政事王啸神态自若、悠哉游哉地吹着嘴边刚煮好的茶。
刘翟如坐针毡地不停耸动着身体,一旁的陆渡被他的动作扰得心神不安,忍不住不耐地说道:”你能不能安生些?”
“这李中丞都到这里一个月了,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刘翟蹙眉,心急如焚地问道。
坐在另一侧的张九卿虽然没有言语,但闻言却也是满眼疑惑之下暗藏愁绪地看向王啸。
王啸眉眼微抬,淡笑一声说道:”温之,你的性子未免也太急躁了些。你看太公就十分沉得住气。“
张九卿有些强颜欢笑地看了看王啸,然后对刘翟恭敬地说道:“其实我心中也有此疑惑。”
被他示好的刘翟却并不领情,冷哼一声撇过头去。张九卿尴尬一笑,熟练地低头当起了鹌鹑。陆渡见他们二人未曾从王啸口中撬出只言片语,大失所望地轻轻叹出一口气,转而对看似笃定泰山的王啸十分尊敬地问道:“平章大人,这两月来李中丞在行馆中称水土不服,整日闭门不出,从不过问地方的任何事务,全然没有钦差大臣的模样。属下愚钝,实在看不透这李中丞的虚实,还请大人赐教。”
话及此,忽有小吏上前禀报,门外有小童拜见。王啸才总算有了些兴致般的抬眼问道:“那小童是何模样?他可说了什么?”
“他身长四尺,仿若有十一二岁,衣衫褴褛,应是街头乞儿。他让我转告您,您让他留心的事,都已记得清清楚楚,这便来向您细细说道。”管安低眉顺眼地详细回道。
王啸满意地点头吩咐道:“带他来这里。”
“是。”管安低声应道,欠身离开前厅。
不消片刻,管安便带着小童走了进来。王啸挥挥手,慈眉善目地对管安说道:“你先退下吧。”待管安离开后,他对着从进来后便一直低垂着头的小乐说道:“抬起头来。”
小乐乖巧地抬起头,他像是来前收拾了一番,头发还有些湿漉漉地贴在他的头上,肤色暗黄但并不油润,身侧的手指甲也被粗糙的石头磨得短小干净。
“来,把你这一个月看到的都跟我说一遍。”王啸依旧笑得和蔼地说道。
陆渡和张九卿很快察觉出什么,双双看向厅中站着的小童,只有刘翟仍旧烦躁地想要说什么,被王啸抬手制止。
小乐点点头,丝毫不怯场地声音清晰流畅地说道:“自五月中旬起此人在浔姜行馆歇下后,有半月时间都未曾出来。”
刘翟听到“浔姜行馆”四字,总算反应过来,回头认真地听小乐说话。
“直到六月初日中他乔装打扮和仆从一名一同出来,他们先去了旁边的盛源酒馆喝酒闲聊直到日仄未时。然后两人又徒步去往西湖游玩,酉时回了行馆,没有再出来。此后……”小乐有条不紊地说道,却被王啸突然抬手打断。小乐反应迅速地闭上嘴。
“你如何看出另一人是他的仆从?”王啸饶有兴致地问道。
“他们二人虽衣着相似,但行为各有不同。那人一路上四处观望,而另一人与他稍稍落步,看似面向前方,实则时时关注那人动向。且两人并不多加交谈。”小乐观察仔细,侃侃而谈道,然后有些犹豫地继续说道:“不像是友人,倒像是……”
“像是什么?”王啸笑道。
“像是您与刚才那位大人的关系。”小乐试探性地说道。
王啸抚须大笑道:“哈哈,好。你接着说他们的行踪。”
“接连数日他们都在西市和东市流连,买了许多东西。之后两人不是在酒馆把酒言欢,便是雇马车到处游玩。”
陆渡闻言紧皱眉头,张九卿垂眸若有所思,倒是刘翟松了一口气,面露讥讽和不屑。
“他们都去了何方游玩?”王啸问道。
“御街。”
王啸听罢神色淡淡地说道:“以后他这些玩乐的事就不必跟我说了。若是他靠近官署、田地或是向人打听事情,一旦有什么异常举动,立即来告诉我。”
“是。”小乐十分有眼色地低头应道后,便请辞离去,从头到尾目光都没有向旁边三人偏离半分。
刘翟讪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人物?原来也不过是一个不务正业、贪图享乐的鼠辈罢了。也不知皇上怎么派了个这样的人来......“猛然间,他像是突然窥见了这其中的关窍般,激动地说道:”难道皇上其实根本没想整治我们,只是做做样子给百姓看看,顶多给我们个警醒?“
其他三人被他这番话说得一时无语。张九卿低垂下眼,并不打算参与进刘翟揣测天子用意的议论中。陆渡同样不理会他,对坐在上面神色依旧,正在慢慢悠悠品茶的王啸斟酌着语句问道:”平章大人,此人属下从未见过。他身为乞儿,混迹市野,我见他又人情练达、口齿伶俐、反应迅速,定是善于伪装的狡诈之人。“他顿了顿,蹙眉说道:”况且他还是南人。“言语中的轻蔑和鄙夷不加掩饰,像是在谈论一种肮脏的异类、就像混在人群中的牲畜那样。
“灵渊,你可不要小瞧了这些孩子。他们四处游走,眼线数量、遍布之广与我们的有过之而无不及。且他们多是年龄不大、身量较小不易引人注目的半大孩子,行动起来要比我们的人方便许多。之前他们也帮我做过不少利事。不过是些见利忘义之人,只要赏钱到位,哪怕让他们自相残杀,他们又有何不可呢?“王啸放下茶盏,脸上笑意盈盈地缓缓说道,”而且你说的对,他们这些心思狡诈、擅长说花言巧语哄骗他人的南人所言,怎么能信?又有谁会信呢?”
几人瞬时会意,皆笑道:”大人英明。“
大德年间洪洞地震详细信息来自网上资料、吉县《大帝庙碑》、万历《临汾县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三元济天灾,群蛇绕杀身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