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齐心赈灾民,痛悔未渡人

等单宛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洪洞时,地面上建筑物留下的遗骸已被收拾得七七八八。百姓大多数仍然挤在官署外不远的临时搭建的避难所里。

地上满是灾后疮痍的街道中,最深处已然开始重建。几个穿着得体的男人站在过道上被单独打扫出一片的干净空地上,两三个打扮素雅的夫人搂着懵懂孩子坐在中间。男人指着面前初见雏形的楼房对着身边点头哈腰的仆人说着什么,一旁的几个夫人不知聊到什么,又是愁又是喜。怀中的孩子睁着浑圆透亮的眼睛好奇地看向后面传出哭闹声响的人群。

不远处架起的巨大的防水油布下面挤着数不尽的怀中抱着哭泣小儿的年迈老人。看着长长的街道上的或许穿插着他们子女的民众,他们皱巴巴软塌塌的脸上展现出一种流动缓慢的忧伤。无数尚有一分力气的男男女女皆被组织起来,来往搬运断木残石。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如菜色,眼底黯淡无光、浑浊不堪,倒映不进丝毫外物,神情麻木如行尸走肉。哪怕单宛他们驻足观望已久,也很少有人朝他们看过来。

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哀景之下,众人心中无不动容,俱神情凝重观黎民之苦。

赈灾大臣此行甚快,许志昌不过和梅濂等人刚商议出明日派人迎接漓王等人到来之事,便有下属通禀道:“平章大人,漓王、户部尚书和龙虎卫上将军已进城。”

许志昌之众赶忙起身前往城门口的方向。官署之外数百米之处站着乌泱泱的一群人,其中以单宛为首的士兵们面色沉重、身姿高大挺拔,犹如取命阎罗般瞧着便让人心生畏惧。如此两相对比之下,气质冷清、面容温润的铁木索和江常嵘身上的疏离之感也如冰山化雪消融几分。

“下官是洪洞平章政事许志昌,这位是右丞梅濂,特来此恭迎几位大人。”许志昌带着梅濂他们疾步走上前,对着走在前头的三人依次行礼说道。

江常嵘颔首回礼道:“见过许平章、梅右丞,本官是户部尚书江无道,这两位是漓王和单小将军单宛。”

“下官见过漓王、单小将军。”

铁木索眉眼温和,单宛神情严峻,倒也都各自稳重回礼,并无半点轻慢,不像是起初远远相见时的不好相与的模样。

许志昌和梅濂暗自松口气,迎着队伍去往官署。行至官署门外,单宛止步回身向后吩咐道:“‘雷锋’、‘箭脊’你们两队把守门前,‘风刃’、‘地盾’负责院中。”她说完,直直地看向队前的斥候军,垂在身侧的手翻至手背朝外。

扶风见状领命,悄无声息地带着一小队人从井然有序排列队伍的人群中散去。

原本走在前头的许志昌听见后面的动静,停下脚步正要向后张望,他和身旁的一众文官便被突然小跑穿过身侧的士兵们的动静惊愕住。还未待他们回过神,训练有素的士兵们便已整齐划一地立于两侧,将原本还算宽敞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单宛大踏步走近院中,见众人还停留在原地不曾动弹,浅笑着宽慰道:“几位大人不必惊慌,这些士兵们都是皇上亲命调遣来相助你我一同救助百姓的。”

许志昌和梅濂他们有些发白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许志昌对着单宛勉强笑道:“下官替洪洞百姓谢过皇上和各位大人劳心劳力了。”

待众人落座,许志昌命人前去煮茶。单宛若有所思地看向他说道:“本将军有一不解之事,还劳烦许平章能为之解惑。”

“大人请说。”

“为何灾后重建之事,本将军只见普通民众参与其中,其余的富户呢?”

许志昌闻言笑道:“将军有所不知,古来大大小小的天灾过后,正是物资匮乏、人员短缺之际,而富户尚有余裕,等着接济的百姓数不胜数,所以便有了这样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灾情过后,富户捐钱捐物,普通民众提供劳力。”

单宛默然,而后叹道:“原来如此。”

坐在主位之上的铁木索见此,向许志昌询问道:“三旬前,本王曾修书一封传往这里,信中说明要洪洞官员将受难的各家百姓所应得的抚恤金计算出,不知许平章现下手里是否已有做好的账册?”

许志昌一时语塞,回头看向坐在下面的梅濂。梅濂与他对视一瞬,连忙站起身回道:“回王爷的话,账册已经做好,就在库房里放着,随时可以取出。”

铁木索微微颔首应道:“梅右丞这便拿出账册吧。”

“是。”梅濂恭敬答道,随后躬身告退。

不消片刻,梅濂便拿着账册回来,此时已有厮役挨个上茶离开。“王爷,账册皆在此了。”梅濂双手捧着三本账册上前说道。

铁木索放下手中的茶盏,接过账册翻看起来。前言中列满发放抚恤金的规矩。后文里面详细记录了每户人家家住何方、家中幸存人口和受难情况,最后经过右丞等人分析得出应得抚恤金数额。

铁木索仔细看过去,正待翻页,他的余光里突然瞧见一直坐在下面未曾言语过的江常嵘站起身,走到他身侧微微俯身看向他手中的账册。

铁木索犹豫几番,想起此次出行前莺莺的告诫,停在书页上的手终于摩挲几下放开。江常嵘一一瞧过前言里的内容,十分严谨规整,并无不妥处。“梅右丞心细如发,本官瞧着如此分发十分妥帖。不知王爷以为如何?”江常嵘微微向后站直身子,而后侧过头,眉眼柔和语气平缓地问道。

铁木索闻言侧目瞧上江常嵘一眼,脸上带上浅浅笑意看向梅濂说道:“一切便按账册上所说的办吧。”

几人敲定主意,铁木索转而对着单宛温和笑道:“还要劳烦将军派人告知全城百姓,今日申时三刻前往正西什字官官署或是行中书省领取抚恤金。”

一旁的江常嵘见缝插针地补充道:“另请将军说明前来领取抚恤金的百姓需带上自家房契,每日发放抚恤金的时辰从卯时初刻到亥时的中时刻,为期两日。”

单宛得令离开,在院中分派人手前去将此事广告百姓。铁木索听着江常嵘更加周到的话,忍不住抿抿有些发白的唇瓣,脸上的笑意一时有些难以维持。

江常嵘似是毫无察觉般收回目光,抬步坐回椅子上,朝着许志昌温声问道:“此次天灾险恶,许多人丧命于此,又正值盛夏,倘若尸首没有得到妥善处理恐引发疫病。这些遇难者的尸首许平章是如何处理的?”

许志昌起身回道:“多半遇难者的尸首无人认领,都被安葬在了义冢中。还有一些被家人掩埋在郊外空旷地带……也有一些家中长辈不愿让逝者草草掩埋,手中又没有银钱置办棺材的,便将尸首暂时停放在义庄或是社庙里。”

铁木索想起书中的内容,不甘示弱地也正色询问起许志昌道:“既是没有银钱,受伤的百姓该如何安置?”话一出口,他便想明白了这个问题,脸上不显心中却十分懊恼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铁木索看向许志昌,他仍旧毕恭毕敬地答道:“王爷放心,富户们捐来的银钱买些普通的药材还是够的。况且如今大人们来了,有了抚恤金,百姓们便可以买些粮食蔬菜和贵些的药材,自然要比现在喝着白粥忍着痛楚要好过得多。”

铁木索略出神地听着许志昌的话,直到话毕他也没从许志昌的神情语气中瞧出一星半点熟悉的鄙夷之情,这才放下心来,低低应道:“那便好。”

等着抚恤金挨个分发下去,百姓们休整得当,赈济洪洞的任务也算做成了一半,接下来就是重建家园的事情。

夜里铁木索三人在楼上商议其他灾区赈济的事。用厚纸糊成的灯笼罩在燃烧得轰轰烈烈的红烛上,向四面八方晕染出暧昧温暖的气流,把三人平时的虚情假意也好、剑拔弩张也好驱散得一干二净。他们围坐在屋中小桌旁的身影被投射到发着橙黄色光亮的窗纸上,人影幢幢,边角交融,好不亲近。

“这次需要我等赈济的灾区,除了洪洞,还有霍县、赵城。洪洞之后的一干料理之事便由单小将军帮忙辅佐许平章他们解决。”铁木索声音泠泠地说道,如春日里薄薄的冰层之下欢快流动富有生机的泉水。

“王爷放心,重建洪洞一事,末将定会倾力相助,竭力而为。”单宛微微拧眉,认真地回道。

铁木索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对江常嵘说道:“霍县便由本王带人前去赈济,赵县就交付给江尚书了。”

“是,下官必不负王爷所托。”江常嵘浅笑应道。他本就因为时常带笑而显得柔和的眉眼在昏黄的光线下模糊重塑,少有的锋利都被磨损,变得更加柔软可欺。

单宛瞧着从小金尊玉贵养大的漓王,和涵养极佳软脾气好说话的户部尚书,打从心眼里担心这两人能不能从底层各类人物那里讨到好,起码别被欺负了去。

真是难得平和的气氛蒙蔽了单宛一双伶俐的眼睛,连带着转动的心神都跟屋上的榫卯似的严丝合缝地卡在了一起。漓王再不济也是天家之人,从浴血的台阶上还能端着一副王爷姿态走上来的能是什么省油的灯?再者说江常嵘,年少入仕,在稠成一锅浆,黑乎乎脏兮兮的朝堂纷争里一尘不染地脱身而出,怎会是靠着逢人三分笑赚来的薄面成为大都里的玉面公子、皇上眼前的红人?

很快心思撬动,单宛忍不住对自己方才的意动自嘲一笑。而后她正色说道:“来时的三千精兵,末将会抽出两队,每队有一千人由王爷和江尚书分别带走。”

此话一出,三人一拍即合,不再多言。单宛和江常嵘纷纷告退后各自回屋休息。一夜无梦,直到天亮。

铁木索和江常嵘早早离去,单宛带着剩下的一部分人组织青年壮力前往山场砍伐盖房需要的树木运往山下。

山场边上有几条蜿蜒至洪洞周围的河流,众人将砍下的树推进河里,树木顺着水流一路往下飘,守在下游的百姓们便半路截获,再由人或是抬到牛车上,或是几人架到肩头上抬走也就运进城里了。

单宛在山场上帮忙时,忽然听见远远的山下传来一声沉闷的轰鸣声,在寂静的山岭中越发衬得震耳欲聋又恐怖异常。

众人都被这突然的意外震摄住了魂魄,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坍塌的房子和好不容易建起的矮墙瞬息之间变得零碎,在半空中荡漾起的尘土似乎连处在山上都能瞧见一二。

蜀山木大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然后一把扔掉手中的斧头,二话不说就往山下跑。其余反应过来的青年们也纷纷准备跟着他下山。单宛眸色一凛,大喊道:“所有人都不许动!扶风!把他抓回来!”

除了扶风如一支穿云箭脱弓而去,其他单宛带过来的士兵以包围圈控制住了焦躁不安的百姓们。

“你们这些士兵不是来保护我们的安危吗?如今百姓受难,你们怎可拦着我们躲在山上当缩头乌龟?”曾九忌惮着士兵们挡在他身前开刃的长剑,朝着单宛愤怒地叫道。

单宛向山边低崖走近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蜀山木被扶风钳住两条手臂沿着山间小路往回走。蜀山木脚步踉踉跄跄地被推着走,身体不断扭动妄想挣开桎梏,嘴上也不停地用方言咒骂着扶风。

曾九见单宛完全无视自己,心中更是愤怒,也开始义愤填膺地吐出一些单宛听不懂的话。在他的带动下,其他一些蠢蠢欲动的青年们也开始叫骂。被嘈杂的声音前后夹击的单宛紧皱眉头,神情冷峻地回头一记眼刀,浑身散发出的常年经过刀尖舔血日子而滋养出的血煞之气如有实质地冲击上众人的心魄。

曾九等人瞬时说不出话来,悻悻地眼珠来回乱转,狼狈地躲开单宛的视线。等蜀山木被抓上来后,单宛收敛身上的戾气,耐心地跟众人解释道:“现下还不能下山,余震尚未过去,山上随时可能发生塌方和山洪。你们一意孤行想要下山只会是平白葬送性命,于还在山下等着你们前去解救的亲人毫无意义甚至是打击。待余震过去,本将军自然会带着你们下山。”

冷静下来的众人听着单宛的话,很容易便想清楚其中关窍,于是都沉默下来不再反抗。

单宛扫视过他们,问道:“你们有谁人知晓最近的平坦山顶在何处?”

青年们心有余悸地看了眼单宛,然后互相打量。如今余震尚未过去,他们所处的地方随时有可能面临危险,单宛的耐心即将耗尽。她的眉心锁在一起,刚要说什么,便见一个身量高大的青年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说道:“我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抿抿唇,有些紧张地回道:“赵松林。”

单宛微微松下一口气,脸色也好看了些,立时吩咐道:“你在前方带路,扶风你挑五个人在队伍后面保护众人,其余的人分守两侧。所有人跟着本将军和赵松林,不许擅自脱离队伍,不管是下山还是去别的地方!”然后她看了眼赵松林,又补充道:“有任何问题,大声呼唤士兵们或是本将军即可。”

安排妥当,单宛大步上前跟在赵松林身侧朝着山顶走去。一路平安无恙,山顶近在眼前,岂料这时后方队伍传来一阵骚动。单宛停下脚步向后看去,她所站地方处于高地,这样一眼望下去对后面的情况一览无余。

两个壮汉冲破扶风等人的包围头也不回地朝来路奔去。百姓们原本安定下来的心思因为这突然的变故又变得活络起来。

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巨石翻滚碰撞的惊天动地的声响。

“所有人抱住旁边的树木,不要妄动!”单宛连忙抱住身旁的树身,大声喊道。

所幸队伍中有不少人都是常年上山场的,不待单宛吩咐便就近抱住树木,没有出现单宛担心中的慌乱场景。

隐匿在云层之下的日光像是察觉出人们紧张焦灼的心思,慢悠悠地走出来炙烤着茂密林荫下的蝼蚁。

曾九浑身肌肉紧张僵直,他死死地环抱着树干,两条手臂久久地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已经有些酸痛。他感受着温热的汗珠顺着有些发凉的脊背流下,眼前的景象被发咸的汗水包裹,开始模糊不清,眼睛也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蛰痛。

单宛没有发出天灾暂尽的信号,曾九也不敢松手擦擦流入眼中的汗水,只能默默忍受着。

“好了。”前面传来单宛的声音如是说道。曾九连忙松开手,用粗糙的袖口将眼角的水渍擦干。

“所有人按照之前的队形,继续登顶。”单宛大声说道,然后转身便要跟着赵松林继续走。可是赵松林却沉默地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单宛微微蹙眉,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将军不管杨大哥他们了吗?”赵松林抬头瞥了眼单宛说道,随即执着地看着后面的来路。

单宛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那两个跑下山的壮汉,这些人接二连三的不服管教擅自行动的行为实在是让她有些头疼。在军营里服从命令是刻进将士们血脉里的本能,偶有刺头做出过分的事,也会被军刑伺候,一顿打后也就老实了。可这些人不是单宛的兵,甚至是她领命要保护的人,连打都打不得,除了战场上强劲的对手,她何曾遇到过这样麻烦的事?

“危险尚未解除,本将军会优先确保大多数人的安危。况且是他们二人执意脱离队伍的保护,如今身陷险境也是咎由自取,牺牲逃生时间去寻找两个生死不明的不安定人员,是对所有人性命的不负责任的愚蠢行径。”单宛语气冰冷地坦明事实道。

单宛知道跟赵松林一样犹豫的人绝不会只有他一人,所以也没有掩饰自己的态度,无情的话清楚地响在每一个人的耳侧。

刚才命悬一线的经历还历历在目,即使多的是对单宛不近人情的话感到愤愤不平的人,却也明白忠言逆耳的道理,她这样选择对他们自己来说确实是最有利的。或许是不愿意担负冷血的骂名,又不想真的牺牲自我,众人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以这种浅薄的伪装假饰无力的反抗。

单宛见此,适时地再次说道:“走吧。”

赵松林低垂着头,不发一语地闷头向前走去。单宛等人紧随其后。

他们来时不知道山场会发生塌方,自然不会料想到如今受困的局面,只随身带了水,极少数人带了些勉强填填肚子的干粮。这样一番折腾下,时辰已接近晌午,很多人忙活了一上午,又因为塌方导致精神高度紧张,如今歇下来,饿意便如疾风横雨般来了。

曾九瞧了眼身旁面色俱是隐忍的人,他是惯不会委屈自己的,当即想要走到在观望山下动静的单宛身边。扶风见他靠近,下意识抬起并未出鞘的长剑挡在单宛身侧。

曾九不满地看了眼神情冷淡的扶风,等了片刻,他见单宛没有欲要跟他交谈的迹象,心中难堪之际,面上仍旧咬咬牙说道:“将军,我们何时才能下山?”

“等人前来救援。”单宛坦然说道。

这下不仅是曾九脸色一变,其余偷偷听着他们二人对话的青年们脸上也难掩慌张。到底多数是跟着家中长辈尚且只来过山场数次的人,恐怕是没遇到过这样的大场面,自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曾九有些焦急地反问道:“将军是要我们坐以待毙吗?山下余震那么大,能够活下来的人少之又少,人人自危,谁还能冒着性命之忧上山来解救我们?”

单宛终于回过头看向他,语气沉稳冷静,眸光却坚定异常地说道:“我的人能。”

曾九语塞,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如今信不信单宛也不由他了,山上危机重重,他们断然不可妄自下山,只能寄希望于山下单宛带来的人能够顺利上山找到他们。

山上的时辰似乎更能清晰地靠近金乌运转的脚步,显得每一刻都是那么的漫长,并在人眼前拥有了徐行的姿态。

蜀山木终于忍受不住被动的煎熬,第一个冲出来企图反抗单宛的控制,他恨恨地厉声说道:“你堂堂将军,说话怎的也没个准信?先前说余震过去便会亲自带着我们下山,现下又说让我们等人来救。难道朝廷重用武将,凭的就是一张蒙蔽众人、舌灿莲花的嘴?”

单宛闻言凝神向蜀山木看去,蹙眉沉思良久,将蜀山木直看得心中发毛,而后指着曾九认真地向他问道:“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蜀山木如今身上的怒意被涌上来的后怕一下一下地打得溃不成军,听见单宛莫名其妙的问话,脑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回道:“我不认识他。”

单宛见他这副样子,了然地点点头,中肯地评价道:“你们应该结交一番,毕竟在这世上找到与自己一般无二的人很是不易。”

蜀山木和曾九俱是面色铁青,憋了半天各自骂了句地方话。话一出口,众人听出两人说的是同一句话,倒真应了单宛的话。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嗤笑一声。蜀山木和曾九有些恼怒地回头瞪了那人一眼,恍然发现两人动作的重复,他们也不看对方,闷声分别走到队伍两侧,终于老实。

单宛不再留意他们,仔细地盯着山路。突然,滚落到羊肠小道上的乱石被人从后面撬动。几个动作之间,巨石被翻动起来滚到一旁,露出来人的身影。

刘佳带着数十个人拿着铁锹和锄头艰难地一面开路,一面朝着单宛等人所处的山顶走来。

“刘佳!”单宛大声呼唤道,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和若有似无的对稳操胜券之事的自得。

刘佳他们听到单宛的声音,抬头寻去,便见欢欣雀跃的青年们摩肩擦踵地挤在山顶边缘朝着他们挥动手臂,喊道:“宽叔!我们在这儿!”

刘佳身后一个壮实老汉拿着铁锹慈眉和目地大声回应道:“欸!下来吧,这条路已经被刘偏将他们清理过了!”

青年们像是雏鸟归林般一溜烟地几个跨步从山顶跑下,快乐的身影很快出现在小路上。单宛向扶风打了个手势,一行人十分冷静自持地跟在曾九他们身后。

小路太过狭窄,许多人都踩在旁边的草地里。刘佳越过兴奋地抱作一团的百姓们,来到单宛面前,恭敬地行了个军礼,叫道:“将军。”

单宛点点头,说道:“此地不可久留,一切待安全抵达山下再言。”

“是。”刘佳应道,然后动作麻利地绕到队伍前方,便听到单宛在后面说道:“所有人以四列排好下山,等危险解除再享受劫后余生的感受吧。”

下山途中,众人都十分老实,没有出现什么插曲,人又都是青壮年,脚程很快,没过多长时辰便顺利下山进了城。

可看到城中惨象,所有人登时都脸色煞白。虽然早有准备,但却远不及亲眼所见来得震撼大。目光所及全是残垣断壁,地面上甚至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他们没看到几个人,却听见到处传来人的哭声。幽幽的、断断续续的,听得人背后发凉。

他们登上地上的梁木,索性在废墟上穿行。在越过一面墙壁后,单宛他们瞧见一旁的空地上坐着一个发呆的上了年纪的女人。

单宛蹙眉走过去,柔声问道:“夫人,这里危险,您怎么坐在这里?”她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想将她扶起。

只是单宛的手刚刚触碰到螺妇的手臂,螺妇便大声尖叫起来,形容癫狂。单宛和她拉开距离,正不知所措时,螺妇突然哭泣着说道:“阿正抱着小宝……他们被土地爷吃了!你看!你看!”她说着,猛地拽住单宛的手腕,将她拉过去,然后指着面前的一片废墟,哭喊道:“阿正头发不好吃啊!被吐出来了!”

单宛是见过地震时的样子的,旁人可能没有听懂螺妇的话,她却听得明白。什么土地爷吃人?分明是她的两个亲人余震时掉入开裂的地缝中,地面合上的时候,还有一个人的头发露在外面。

单宛蹲下身,本想安慰女人两句,但身边皆是眼睛,碍于男女大防,又不知该如何是好。跟在单宛身后的李宽认出了女人的身份,急忙上前搀扶着女人站起身,最后安慰道:“螺妇啊,阿正和小宝是被神仙选中的人,他们享福去了,你可要好好活下去,等你老死了,也上天上去,就能和他们团聚了。”

螺妇听着李宽的话,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可怜地反问道:“你说真的?”

“自然是真的。”李宽笑着说道。

“是,是。阿正和小宝都是顶好的人,被土地爷选中是对的。”螺妇喃喃道,跟着李宽往废墟外面走。一旁围观的几个青年也跟了上去。

单宛收回视线,带着扶风和刘佳等人朝着官署走去。不过许久,他们远远地便瞧见在一众破败不堪的房子残骸中屹立不倒的官署。这许平章等人倒也懂得未雨绸缪的道理,只可惜,只用到自己身上去了,单宛在心里感慨道。

官署外面搭建了数不清的避难所,单宛带来的一部分医师和本地的大夫都在里面救助伤员,其余但凡有些力气的人都被刘佳留下的人组织去废墟里找幸存者去了。

“你们去看看有哪里需要帮忙的,过去搭把手。”单宛转身对着身后的士兵们说道。

“是。”众人应道,随即四散离去。

忙碌的人群中,有一个瘦小的身影坚定地朝着废墟深处走去。那里受灾情况格外严重,可见是危险区。单宛皱紧眉头,原本朝向官署方向的脚步一顿,转而大步向那孩子走去。

满是碍物不通的路并不好走,小男孩想走也走不快,单宛很快追上他。她拉住男孩的手臂,看着男孩疑惑地抬头看向她,单宛问道:“那边很危险,你要去做什么?”

“小可去寻家翁和家慈,他们跟小可的胞弟在一处。”瘦得皮包骨的荀阿袭个子矮矮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盯着单宛好声好气地说道。

单宛看了眼远处堆积得满满当当的废墟,这里的上空都带着令人喉间发痒的尘土。她蹲下来,微微仰着头看着荀阿袭,努力斟酌着语句说道:“此时余震不知是否结束,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再发生,所以到处都很危险。”然后她指了指身后远处的避难所,说道:“你看到后面了吗?那里有很多跟你一样年岁的孩子们,你去那里等着哥哥们,等安全了,我们去找你的家人,可好?”

荀阿袭腼腆地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哥哥,他们被压倒的时候,小可看到了。”

单宛怔了怔,刚要说什么,便听荀阿袭继续说道:“直到他们身体里流出的血变冷了,他们也没有动弹。”

听到这样直白的话,单宛浑身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她瞳孔微动,嘴唇嗫嚅着发不出声音。

“小可知道他们在哪里。”荀阿袭依旧笑着说道,胸前的起伏却越来越大,连手臂也小幅度地颤动着。

单宛这时才看清楚了,怎会有人天生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呢?那哪里是熠熠的光亮,分明是经过难言的悲痛常年浸染后的薄凉——这并非是人情上的薄凉,而是种温和且坚毅的保护。

荀阿袭笑着缓了缓,身体逐渐平静,语气轻松平和地说道:“小可想跟他们在一处。”然后他恭恭敬敬地向单宛作揖,礼毕他转身坚定地走向远处。身影与初见时的重叠。

那样残忍沉重的话被荀阿袭若无其事地说出口显得无比违和。他走得仿若文人墨客赴一场诗会般身轻意闲,又或是最简单的和亲人搬着长凳,坐在家门口看一次落日时的柔和惬意。

这样的人,好像不管遇到何事,都能笑着应对。

远处有人呼唤单宛,她沉默地转过身,朝身后走去。快到来人面前时,身后传来一阵重物不堪重负倒下的声响。沉闷的声音在空中游荡,打在了单宛的心口上。她回头去看,只来得及看见荀阿袭被彻底压倒前的一片飞舞的衣角。

等她分奔过去,只从乱石中挖出荀阿袭留有余温的尸身。

单宛到最后,只见证了这个男孩生命里的最后一段时光,窥见了他明亮照人的心性中的一角。

她突然后悔了,自己应该拦住他的,至少让他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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