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娇娘戏质女,暖阳照冰河

大德二年的六月中旬,正是烈日炎炎的日子。宫中各位主子的殿中都被早早送去了冰鉴。

何沁霏畏热,白日里多吃些冰镇过的吃食和饮品,旁边还有允儿、文云帮着扇风,也能捱过去。只是到了夜里,即使床上铺着“竹夫人”,她身上也热腾腾的令人难以忍受。

何沁霏颇为烦躁地在床上翻了个身,蹙着浓黑的眉毛坐起身,将身上盖着的毯子一把掀开。她这不小的动静让坐在脚踏上昏昏欲睡扇着扇子的文云彻底惊醒过来。

“怎么了?娘娘。”文云疑惑地问道。她瞧着何沁霏坐起身便要穿鞋子,连忙俯下身接过鞋子替她穿上。

何沁霏几步上前,拿起轻薄透气的外衫,利落地穿上,然后一面向外疾步而行,一面向小跑跟在她身后的文云解释道:“我的身子实在太热,无法安眠,你去弄点奶冰,让我解解暑。”

“是。”文云瞧着何沁霏在榻上坐下,连忙应道,然后走出殿中,去偏殿摇醒允儿吩咐道:“娘娘热醒了,你快去给娘娘扇着风。”

允儿睡眼惺忪地点点头,匆忙穿上外衣便进了主殿。何沁霏阖着眼,有些困顿地摇着手腕,一下又一下地扇着扇子。即使这样,她的脊背也依旧挺得直直的。

“娘娘,我来吧。”允儿轻声说道,小心接过何沁霏手里的扇子,站到她身侧,动作轻而有力地给她扇风。

何沁霏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身子不自觉地倚上一旁的小几,鼻息也逐渐平稳。允儿见状悄悄放缓了手中的动作。殿外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允儿对着端着奶冰进来的文云使了个眼色,文云会意蹑手蹑脚地走近,把奶冰小心翼翼地放到小几上。

“娘娘,娘娘。”文云俯下身,轻声叫道。何沁霏觉浅,很快醒了过来,便听文云说道:“娘娘,去床上睡吧,这里风大,小心着凉。”

何沁霏坐起身,余光里瞥见旁边放着的奶冰,端起来细条慢理地喝光。她困乏地将手臂放在小几上支着头,足足缓了半盏茶的功夫,何沁霏才站起身,脱外衫时,她似是想起了什么,转头对着文云二人嘱咐道:“西偏殿里靠屏风那一侧最里面有个铁箱子,钥匙在后窗口的花盆底下。铁箱子里的最下面放着几本记载地方人文的书,你们明日把它们翻找出来。”

两人齐声应了句“是”。文云待何沁霏躺下,转而悄声对允儿说道:“你歇着去吧。”允儿点点头,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翌日一大早,允儿和文云去偏殿里拿书,回来便见何沁霏穿着自己改良后的衣裙——类似于质孙服——正在练八段锦。

何沁霏是练武之人,身轻如燕,做起八段锦来各种动作也是流畅标准,让人瞧着赏心悦目。两人一面欣赏何沁霏的身姿,一面指挥人将桌子搬到日光下面,把有些受潮的书本摊开放在上面晾晒。

“义和,你真是精力充沛。”崔琅没精打采地走进翠微宫中,一眼瞧见殿外双手左右开弓似射雕的何沁霏,话中难掩钦佩地说道。

何沁霏瞥了她一眼,换了个动作,调笑道:“晴淼体谅你们身怀有孕,难免觉多感到精神不济,许你们晚些时候过去请安,你又何必如此强撑呢?”

“你这话不该对我说。”允儿去殿中取了把椅子出来,崔琅向她微微颔首,然后坐到上面幽幽地说道,“连芝她们都守规矩得很,有她们在前,我哪敢偷懒?”

何沁霏心情颇好地朗声笑道:“你是什么性子,谁不知道?哪里是会因他人之举而制自身之人?”

身后的崔琅叹了一口气,装模作样地感慨道:“知我者,真乃义和也。”

何沁霏站直身子,走到一旁端过允儿手里的茶水喝过,对着崔琅问道:“虽说你其他时候倒是往我这里跑得勤快,只是这个时辰怎么不和嫣嫣一同等在文思殿门前?”

晨曦有些刺眼,崔琅抬手用宽大的衣袖遮住眼上的光亮,闻言漫不经心地答道:“嫣嫣心里惦记着连芝,今日的相思之苦怕是无法遏制,我还未起身,她便留下人传话给我转身去了紫檀殿。”

何沁霏闻言瞧了眼崔琅,见她神色如常,这才点头说道:“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换身衣服过来。”

崔琅点点头,抬手唤了个小宫女,说道:“送杯茶过来。”

一旁的允儿听到这句吩咐,赶忙拦住小宫女,慌里慌张地去倒了杯热茶回来,亲自给崔琅端过去。她也不敢抬头,待崔琅接过去,便请罪道:“庄嫔娘娘恕罪,奴婢愚钝,竟忘了给娘娘您准备茶水。”

崔琅听见这句话,有些诧异地抬眸看了眼身前的人,见是何沁霏身边的大宫女,她有些好笑地说道:“你若是愚钝,义和任用你做大宫女,可见也是聪明不到哪里了。”

允儿在何沁霏身边,自认为还是对崔琅有几分了解。这位庄嫔可是位天不怕地不怕、嘴刁的主儿,任谁过来都能说上两句,最是得理不饶人,十分难相与。

何沁霏能应付得来,她却未必可以。此时,允儿便像是被米糊糊住了嘴、见了条毒蛇般,愣是低着头吓得说不出一句话。

远处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伴随着何沁霏带着笑意的责备声说道:“小君,我这宫中的女孩儿们都是兔子般的胆子,你莫吓到她们。”

崔琅被她的话逗得连连发笑,起身走到允儿面前说道:“抬起头来。”

允儿听着何沁霏的声音,心里安分了许多,如今面对着崔琅也多了几分胆气。于是她抬起头来,便见崔琅一张娇嫩的脸上荡漾着春波,瞧着如艳阳之下开得红彤彤的娇俏小花般生动。她一时晃了神,怔怔地听崔琅笑道:“我知道你是允儿,方才是夸你呢。”

众人看允儿盯着崔琅一副神摇意夺的模样,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崔琅好奇地对着允儿问道:“我来翠微宫这许多次,你竟一次都未曾看见过我笑吗?”

允儿听了这话,知道自己是丢了人,连忙低下头去,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奴婢不敢,不敢看的。”

崔琅稀奇地笑出声,看向何沁霏说道:“你这宫里的人果然如你所说,如兔子般温顺胆小。”

何沁霏拉过崔琅,笑骂道:“你可不许再拿着她们取乐。”

“有姐姐护着她们,妹妹岂敢?”崔琅一面乖顺地应道,一面跟着她一同走出翠微宫。

赵孃自从有孕,夜里总是睡不安稳,元成宗命太医院研制出保胎安神的熏香。紫檀殿正殿前陛的左右有四只香几,上置三足香炉,烟雾缭绕殿中,香味清新淡雅,闻之令人身心舒畅。

舒马赫来时赵孃还未醒过来,叶水将她安置在前厅,便要去禀告赵孃。舒马赫连忙将她叫住,说道:“不必去打扰连芝,待她醒后再向她禀明我的到来即可。”

叶水有些犹豫地说道:“娘娘有所不知,我家娘娘如今常常是卯时二刻起身,如今时候还早,您又未用过早膳,怎能让您饿着肚子等在这里呢?”

舒马赫闻言蹙眉,正要说什么,便听白兰劝道:“既是无事可做,娘娘不若尝尝瑾妃娘娘这里小厨房的手艺。”

舒马赫垂眸思索片刻,抬头应道:“那便随便准备些吃食吧。”

“是。”叶水领命道,随即缓步退出去,她站在台阶上,环视了一周院中的宫女们,然后直直地朝着正在擦花台的莲雾走去。她轻轻拉过手里还拿着搌布的莲雾,吩咐道:“你快去净手,然后去前厅服侍惠贵妃。”

莲雾赶忙应道:“是。”然后她匆匆回了房中收拾。一旁的静儿瞥了眼莲雾的背影,不满地嘟囔道:“叶水姐姐真是偏心,什么好活儿都派给莲雾。”

挽秋听见静儿的话,不动声色地靠近静儿,低声说道:“你不知道吗?莲雾是叶水姐姐的表妹。”

静儿闻言睁大了眼睛,瞧了瞧不远处正在干活的小宫女们,凑过去震惊地反问道:“你说真的?”

“那是自然。”挽秋信誓旦旦地说道。

“怪不得,我瞧着叶水姐姐和逢青姐姐都十分照顾她。”静儿恍然大悟地说道。她正要再说什么,便见挽秋突然与她拉开距离,静儿下意识向后看去,原是莲雾走了出来。

莲雾端着热茶走进前厅,小心地放到舒马赫身旁的桌子上,退到一边柔声说道:“娘娘,这是我家娘娘自己调制的药茶,太医院的董太医瞧了也说有用呢,可以消暑解渴、清利头目。”

舒马赫有些意外地抬眸看了她一眼,端起茶盏,细细抿了一口,清爽的香味中裹挟着一股淡淡的苦味,她的嘴里接着便是醇厚的回甘。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艳,抬头向莲雾问道:“连芝竟然还会调制药茶?这药茶……”她从小生活在岭北的草原上,后来被送进宫,也没有多刻意地去学过中原文化,所以思来想去也没想到个合适的形容,于是有些生硬地夸道:“十分好喝。”

莲雾面对舒马赫的窘态,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仍旧笑道:“我家娘娘刚进宫时是太医院的女医,对于这方面也是有些造诣的。”

“女医?”舒马赫惊奇地反问道,她只知赵孃先前是宫女出身,却不知她并不是普通的宫女。而后舒马赫带着微微自得的笑意真心实意地夸赞道:“连芝果然厉害。”

等她半盏茶下肚,早膳也陆陆续续地端上来。舒马赫正用着饭,便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抬眼望过去,来人正是赵孃一干人。

舒马赫连忙用帕子擦过嘴角,站起身去迎接赵孃,一面将她扶着在榻上坐下,一面忍不住絮絮叨叨地说道:“现下时辰尚早,你何必起身?再歇一会儿也是无碍的。”

赵孃早已习惯舒马赫对她过分的小心,浅笑着说道:“睡太多了身体难免酸软无力,起来稍作活动对我、对孩子也有好处。”

舒马赫在她对面坐下,想来觉得赵孃言之有理,于是点点头说道:“也好。”

逢青瞧着赵孃的意思,转身低声吩咐一旁的莲雾道:“去叫小厨房做些娘娘爱吃的菜,送到前厅来。”

叶水提早让人准备了一副新的碗筷送上来,赵孃便和舒马赫一同用膳。前厅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时不时声音叮呤的碗筷轻触声。

待两人用过早膳,一桌的残羹剩饭被撤了下去,舒马赫耐心地等待着赵孃漱过口,这才瞧向她,认真地说道:“连芝,我不知你还认得不认得我。”

赵孃一愣,未能领会舒马赫的话。舒马赫见她这副全然不知的反应,暗自按捺下心中隐隐的失望,耐心十足地解释道:“我初进宫时,其实并不愿意和那么多女人一同服侍自己的夫君。”

前厅中站着的叶水和逢青,闻言俱是一怔,在原地战战兢兢地站着。她们心里又是害怕两位主子发现她们的存在,又是担心两位主子没能关心到这里还有她们这群闲杂人等。

两人心里连连叫苦,谁能想到平日里对她家娘娘辩才无碍的惠贵妃,说话竟这般毫无遮拦?

至于舒马赫身边的白兰和青芷却只是神色涣散,心里不由自主地感叹一声,这一日终究是来了吗?

赵孃听了她的这一番话,又何尝不是吓了一跳,连忙对着叶水等人说道:“你们站在这里无事,不如去帮我修剪花台里的花。”

“是。”几人如释重负地齐声应道,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前厅,走在最后面的逢青还不忘将大开的门合上。

舒马赫虽然一语惊人,但本人毫不在意。她看着赵孃,语气轻缓有力地继续说道:“我那时太过天真,以为凭借自己的能力能够抵抗这场婚事……或许都称不上婚事。但这并不重要。我甩掉宫女和太监,想要翻过这红墙逃离大内。谁知翻过一面高墙,还有一面,就像科尔沁大草原上的蝴蝶破茧的过程,只可惜我没有成功……”她说着,眼里却透露出无助的迷茫和痛苦。这些是赵孃从未见过的。即使赵孃见过在他人面前骄傲自持的舒马赫的另一面,也心动于她此刻的柔软脆弱。

“我在西御苑的假山丛中迷了路。那日下了好大的雨,是你为我打了伞。”舒马赫轻轻地说道,眼神真挚地瞧着她。

之后的不消舒马赫多言,赵孃自然想起了所有。那时她刚晋升嫔位,心中思念万千,又正值雨季,勾起人的愁丝来,细细麻麻地堵住赵孃的胸口,让她喘不过气来。

进入宫中后的唯一一次任性,她屏退众人,一个人独自打着伞顺着深红的墙壁在甬道中穿梭。雨水打在缸中的水面上,滴滴答答像宫宴上大乐署演奏云锣时的模样。

不知怎么走到西御苑,赵孃听见在嘈杂的雨声中,从假山中传来细碎的哭声。或许是哪个宫里的小宫女受了委屈,趁着雨声躲在这里发泄情绪,赵孃举着伞看着一旁被雨水打得花枝乱颤的鲜花,淡淡地想道。

可小宫女哭得太久了,这场雨也未见要停的趋势,再哭下去,就不止心里难受了,身体也要不舒服。那太得不偿失。赵孃叹了口气,抬起脚朝着假山后面走去。

舒马赫淋了许久的雨,全身冷得瑟瑟发抖。她意识模糊地抱着自己的双臂,想要站起身双腿却麻了。她的身体在空中晃悠一下,不受控制地向前面的石板路倒去。

她的手已经伸了出去,却没有摸到冰冷的触感,而是温热柔软的一双手臂。舒马赫头上密密麻麻砸下来的雨水也随之消失。她抬起眼,眼睫上颤颤巍巍的雨滴掉下来,水幕之后是一张清秀干净的脸。

看她的穿衣打扮,赵孃没想到偷偷躲在假山后面哭的不是什么小宫女,而是一位她从未见过的娘娘。她想起今早宫中的传闻,料想到眼前这个长相英气的女孩便是泰王的女儿,皇上亲封的惠妃。于是赵孃将舒马赫搀扶起身,温和地问道:“你是迷路了吗?”

舒马赫沉默地看着她,身前人身上温暖的气息慢慢包裹着她的身体,令她淹在水底有些痛苦的心口获得重出水面的力气。

“是。”舒马赫听着自己有些沙哑的声音如是说道。

那如同晚阳般温暖和煦的女人一只手为她打着伞,另一只手的指尖轻柔地拭去了她脸上泪水和雨水交加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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