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绿的新叶上颤颤巍巍支撑着圆滚滚、晶莹剔透的水珠,山上风大,纤长的叶身终于没坚持住,侧身一翻,水珠滚落,在下坠中拉伸成上尖下圆的形状,最后迸裂四溅在地面上。
窦薇神情恍惚地踏下石阶,石阶有大有小,并不规整,她一时不察,脚底踩空,单薄的身形在空中摇晃,看着让人心惊。
她身边的折书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身子,忧心忡忡地安慰道:“姨娘,神佛命定之说,到底是虚无缥缈之物,可以信但不可全然不疑啊。”
窦薇抓住折书的手一紧,她心绪如麻更因为折书的话感到心惊肉跳,不免语气严厉地责备道:“这里满殿神佛都在看着,你竟敢说这些不敬之言,日后降下来口业,看你是否后悔今日的失言。”
“姨娘,我知错了,是我口不择言了。”折书顺从地说道,然后转身朝着身后的佛堂,双手合十拜了三拜。
窦薇没有再理会她,面上仍旧愁颜不展。回去的路上,她看起来也十分精神不济地坐在马车上闭眼休息,没有说一句话。刘锦秀猜到窦薇求得的签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也自觉地没有主动提起。
回府后,窦薇六神无主地跟在刘锦秀身边,并未察觉到自己已经路过了斜柳轩。她恍然发现刘锦秀停下脚步,这才回过神,抬头一看,自己竟是来到了五芳斋的院前。
她略有些心烦地苦笑一声,转身准备离开,却被院中正在裁剪花枝的余姚颂瞧见。“窦姨娘?”余姚颂将手里的剪子放回身后轻烟端着的盘子里,疑惑地唤道。
窦薇脚步一顿,强笑着回身行礼道:“夫人。”
“你们不是去寺里还愿吗?你怎么灰头土脸地回来了?”余姚颂缓缓走向窦薇两人,看着窦薇脸上苦涩的笑容,蹙眉问道:“谁欺负你了?”
“娘,我们是去还愿,不是去跟人交涉的,谁能欺负我们?”刘锦秀一面无奈地笑道,一面连忙上前扶住余姚颂的手臂。
“是啊,有夫人给我们撑腰,谁敢随便欺负我们。”窦薇闻言朝余姚颂掩饰地抿嘴笑了笑说道,可眼底的忧愁却是藏也藏不住。
余姚颂见状眉头皱得更紧,抬手轻轻推开身旁的刘锦秀说道:“我和窦姨娘有体己话要说,你去看看你祖母,陪她多说说话。”
“是。”刘锦秀会意地柔顺应道,带着端儿和小吉等人离开了五芳斋。
“走吧。”余姚颂看了眼窦薇,转身说道。
窦薇跟在她身后走进屋内。余姚颂坐到塌上,示意窦薇坐到另一边。轻烟轻脚上前,提起火上的茶炉,倒了两杯茶,分别放到两人面前,然后退下。
“喝点热茶,暖暖身子吧。”余姚颂抿了一口茶,淡淡地说道。
“是。”窦薇低低应道,魂不守舍地拿起茶杯,微涩的茶水只沾了沾唇角便放下了。
“说说吧,到底因为什么事。”
窦薇苦笑着说道:“不过是求得的签不遂人意罢了,也没什么要紧的事。”
“真要论起来,我是正房大夫人,你的那几个姑娘也算是我的孩子。你为她们累心,我又何尝不对她们挂心?”余姚颂叹了一口气,赤心相待地说道,“既是为她们求得的签,我有什么听不得的?”
窦薇心下一动,泪便落了下来。她拿着手帕擦着泪痕,哽咽地说道:“我知道夫人心心念念着我们,实在是无以为报。”她顿了顿,终于坦白道:“夫人知道二姑娘她先天心智不全,以往我去福安寺求签,虽早知无力回天,但也求个心安。可谁知……谁知今日竟求得如此不详的兆头!”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余姚颂眉心一跳,下意识问道:“大师真是这么说的?”
“这种事如果不是万分确定,我怎么敢妄自出言吐语。”窦薇有些急切地说道。
余姚颂见她的模样不似作伪,况且的确如她所说,这种犯忌讳的话说出来,又是吐自女子之口,严重点是要论大不敬问罪的,被罚跪祠堂是最轻的,即便是因此被休弃,旁人不跟着踩上一脚都算是好的。
“你先不要声张,事情到底说不准会不会发生,免得无故弄得人心惶惶。我会派人仔细照顾着汶秀,绝不会让她出事。”余姚颂忽视心底的不安,正色叮嘱道。
“是。”窦薇起身行礼,感激地说道:“多谢夫人。”
余姚颂看她柔弱伤心的模样,眉心微皱,心疼地将她扶起,忍不住关心道:“你的身子一向不好,不要太担心这件事了,免得伤身又伤心。”
“嗯。”窦薇强笑着哑声应道。
金碧辉煌、画栋飞甍的大安阁之内文武百官分居两侧,按品级之分站位。元成宗高坐在大殿之上,俯瞰整座大殿,将站在下面的众臣尽收眼底。
“先皇在时,为了可以延福后嗣、永保大元子民免受外敌侵扰、安乐无忧的千秋大业,数年与边境蛮夷交战,殚心竭虑。可惜先皇没有看到战胜的那一天。如今朕幸得宛卿这样的良将,终于圆了先皇的遗愿。只是战争到底是劳民伤财,苦了百姓。”元成宗浅笑着缓缓说道,然后顿了顿,脸上的笑意霎时烟消云散,满是令人心惊的怫然不悦。
众臣看着汗然,连忙屏息凝神,害怕稍就一个不注意,便会祸临己身。
元成宗厉声喝道:“朕刚登基不久,就做出这种伤民之事,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出言劝阻,可见你们的胆小怕事!如今朕要安抚民心,广施仁政,你们这些勋戚、勋贵、世家,却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百般阻挠!你们说,朕要你们这些为朝不忠、为民不利的蠹虫有何用?大元朝要你们这些见利忘义的卑鄙之臣有何用?”
这一番字字诛心的罪名扣下来,群臣无不惶恐,纷纷下跪颤声说道:“皇上恕罪!”
元成宗看着他们这副胆小如鼠、瑟瑟发抖的模样,冷哼一声,却没有说话。
殿外的晨曦投射在日晷之上的踪迹逐渐偏移。心中惴惴不安地跪在地上的大臣们摸不准元成宗的心思,只能任由膝盖逐渐发麻发痛,却不敢动弹半分。
“哗啦”一阵液体砸地的声音在空荡的殿内显得震耳欲聋。一个跪在最后面的小官受不住元成宗这雷霆万钧的威压,竟然紧张地吐了出来。他身边的小官吓得想往旁边移移,跟他拉开距离,免得受到殃及池鱼之灾,却又害怕被元成宗注意到,只能身体僵硬地跪在原地,闻着秽物难闻的臭味,一下又一下地刺激着脆弱的神经。只是此时人人自危,没有人同情他们。
天子喜怒无常,元成宗更甚。跪在前面的单宛等人和几位老臣虽不至于失态,可也紧皱眉头,猜想是哪个不知死活的蠢货赶在新皇最需要做出政绩的时候做了不该做的事。
“皇上,皇上饶命啊!”那殿前失仪的小官正是前几日风光无两受尽龙恩的探花郎沈修颐,此刻他脸上血色尽退,神情惊惶地失声喊道。
元成宗失望地偏开头闭上眼,无力地抬起手指了指沈修颐,叹了一口气说道:“来人,将他带下去,宣太医给他瞧瞧。”
殿中靠近沈修颐的几个太监上前搀扶起腿软的他,将他扶了下去。另有两个太监目无斜视手脚麻利地迅速收拾了殿上的污秽。
“起来吧。”元成宗无奈地说道。
除了单宛和几个对元成宗的脾性尚且有几分了解的大臣知道事情还没结束,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铁木索,胜尔,葛泉。”元成宗沉声叫道。
被喊到名字的三人应声出列。
“你们一个亲王,一个郡王,一个吏部尚书,竟然上书说江南那些欺男霸女、目无王法的地方豪强盘根错节,不易斩除,要朕将他们收为己用。”元成宗冷冷地说道,“我看这些害群之马确实厉害,将朕的皇亲国戚、朝中重臣都收买了!”
三人闻言身躯一震,连忙跪下。漓王慌张地辩解道:“皇兄,臣弟绝没有半分不臣之心!实在是那些地方豪强都是我朝的税收大户,万不可轻易动摇啊!”
“是啊……”多罗郡王刚出声说道,就被元成宗呵斥道:“是什么!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些人就是数量众多的虫蚁!”
跪在地上的三人俱是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言语。
元成宗却没有再理会他们,叫道:“李谨素。”
一位五官端正的青年面不改色地出列,应道:“臣在。”
“朕派你前往江南等地,严厉打击地方豪强。你可不要辜负朕的期望。”元成宗眼神凌厉地说道。
“臣领旨。”李谨素躬身说道。
元成宗这才满意,他看到站在原国公身旁的江常嵘,面色缓和了许多,出声叫道:“江常嵘,朕看了你的奏折,地方上实行的‘助役法’效果显著,这是利民的大事,你做得不错。”
“臣不敢居功,都是皇上仁政爱民,地方官员兢兢业业,才能有如今的盛况。”江常嵘走到跪着的三人身边,温声回道。
铁木索低垂着的脸上的表情扭曲一瞬,然后被匆忙掩饰。
元成宗点点头,终于说道:“退朝。”
这场灾劫总算度过,殿中之人无不想道。
江源和江常嵘并肩行走在大明殿铺着金砖的甬道上,四周都是散朝出宫的大臣。
走在后面的铁木索看见江常嵘的身影,眸色深沉地快步走上前,面色不善地低声冷笑道:“江无道,你果然手段厉害。”
江常嵘温笑回身看向他,说道:“谢漓王夸赞,无道愧不敢当。”
铁木索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中躁郁之气翻腾汹涌,快要从他的四肢百骸中满溢出来。他咬牙切齿地恨道:“你最好是真的愧不敢当。”然后迅速离去,他怕他再待会儿,就会忍不住打上江常嵘这张虚伪透顶的脸。
江源看了眼脚步匆忙的铁木索,沉声提醒道:“万事小心,不要被人抓到把柄。”
“是,爹。”江常嵘应道。
长长的甬道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跑声,“小江大人!小江大人!”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喊道。
江常嵘闻声转身,便见元成宗身边的小太监杨云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笑着说道:“小江大人,皇上急召您去御书房议事。”
江源见状说道:“你快去吧,我先回府了。”
“嗯。”江常嵘应道,跟着杨云又走了回去。
元成宗正在批阅奏折,江常嵘走进去躬身行礼道:“微臣参见皇上。”
“无道,朕前阵子跟你提‘海禁’政策,你说要仔细思虑一番,现在你想好了吗?”元成宗放下书中的笔,看着江常嵘说道。
“臣斗胆猜测,皇上想要施行‘海禁’政策,是想要通过限制百姓和物资的流动,削弱外部危险对我朝的影响。”江常嵘顿了顿,继续说道,“只是此举也必定会影响到经邦的长期发展。而且沿海地区居民依赖渔业和海外交易为生,一旦失去生计,难免会有人被逼得走上走私和成为海盗的歪路,到时恐怕人人为祸,社稷不稳。”
元成宗抬手扶额沉思片刻,忽而愤愤说道:“你说的不错,那崎狼子野心,几次派兵侵扰我朝海境,那些不明事理的海商、尸位素餐的官员,竟然还和他们暗自勾结,简直是狼狈为奸!不通过海禁强行防止他们联系,朕实乃无法安心。”
江常嵘闻言蹙眉说道:“皇上,依臣看‘海禁’政策当然要施行,但是不可太过严格,各通商口岸分别按日子开放,每日商船的流通货物通过数量和重量制约。不仅如此,还要辅以关于沿海城市官员的整顿政策。”
“整顿政策?”元成宗反问道:“无道,你认为该如何整顿?”
“需要皇上秘密派遣专人到沿海各地,先弄清当地情况,再召见各级官员询问事项,没有答上来或者是说的不对者,一律问罪革职。”江常嵘神色依旧温和,说出的话却带着一股凌厉的狠决。
元成宗眸中闪过一丝欣赏,大笑道:“好!好!不愧是你!”
“皇上,瑾妃求见。”大太监张忌前来通传道。
元成宗脸色顿时柔和,对着江常嵘大手一挥说道:“退下吧。”
“是,微臣告退。”江常嵘从殿内退出,对着迎面走来的瑾妃行礼道:“微臣见过瑾妃娘娘。”
赵孃淡笑着微微颔首说道:“小江大人。”
“娘娘,皇上还在等您,臣先行告退。”
“嗯。”赵孃低声应道,款步走进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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