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淑云吸了吸鼻子,用手摸摸眼角不存在的眼泪,“你放心吧,我现在有钱,你以后不用再出去,在学校就很辛苦,放假还是得休息休息,啊?有啥事就跟妈说,别一个人在那胡思乱想。”说完她轻轻拍拍儿子的手背,脸上带着笑容,使眼窝更加凹陷,那眼角的皱纹延展到了发缝,愈发明显。
纪时嘴巴上弯,终于笑了。他露出久违的怡然的,不带丝毫牵强的笑容:“行了,我知道了妈,你不用管我,你自己一个人在家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别什么都舍不得,我在学校会经常给你打电话的,我也肯定会好好读书的,你放心吧。”
两人罕见地坐着聊了许久,直到两脚被冻的实在受不了,纪时才被轰着回了屋。
这晚纪时睡的很满足,他和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至今,世上除了母亲再没人更爱他,也没人能做到不顾一切只是把他扶养长大。
几天下来无聊至极,年已经过去,路上的雪也化的差不多,又是新的一年,没什么新意,这次纪时仍旧选择不回老家,对于那个地方,他没什么可留恋的。
在家里闲下来的时候不免开始想些有的没的,纪时看着电视,脑子里倏地蹦出那天晚上的画面。
空荡的客厅,没有打开的灯,桌子上散乱的文件,母亲背对自己慌乱的样子,以及后来温情的话语。现在想来有点违和,他和母亲之间很少有机会说这些直白的话。
几天下来纪时都心不在焉的,那晚的事实在是挥之不去,终于在开学前两天,他趁白天纪淑云去上班,开始在家里翻箱倒柜。
客厅没有,那就是在房间了。纪时偷摸走进母亲的房间,他很少进去,但是现下管不了那么多。
衣柜和床头都查看过,没有。平时纪淑云要放什么重要的东西纪时大都知道,但现在他毫无头绪。
纪时弓着背,双手支撑在墙壁上,他实在想不到这一小间屋子还有什么地方能藏东西。一路翻找下来,他的额头已经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这会儿连呼吸都开始变得粗重。
不行,纪时总觉得那东西很重要,最要紧的是,那晚母亲有意瞒着他,他没法不胡思乱想,他从小就跟母亲离开老家住在这里了,两人相伴至今从没什么秘密,虽然平时生活的不算容易,但很踏实,纪时也很知足,他是真的害怕有东西会打破这种平静祥和的生活状态。
阳光透过玻璃直射着空气中悬浮的灰尘颗粒,纪时站在阴影中盯着空中某一点发愣,思维开始慢慢发散。
其实纪时一直都不喜欢老家,他在那里生活了六年,那里的人他基本不认识,但那里的人说的话他却记了很多。
纪淑云年轻时候做的事村子里有不少人知道,纪时仍记得那些一个个路过人的眼神,眼睛里不是嫌弃,脸上不是厌恶,虽然那时候的他懂的不多,可众人路过他们家时总要停留许久才肯离去,就像是……恋恋不舍,纪时记不太清了,这些还都是他后来的猜测。
小时候的纪时听话懂事,在学习生活上更是不用人费心,村子里的人都说纪淑云有福,这孩子是来报恩的。
当然,纪时就算再招人喜欢,也是比不上纪淑云在一众人里的地位。
纪时苦笑,他怔怔盯着母亲的床,不知怎么就想起高中的时候纪淑云给他的生活费一直都是从铺着的床单下面拿出来的,他当时还笑话过母亲,说都什么年代了还这样放钱。
错综复杂的记忆在脑子里来回绕线,纪时记不起全部细节,但此刻他感觉自己明白了。
纪时重新站起身,缓步走过去,床单好好的铺着,没有一点褶皱,纪时没有半分踯躅,他伸出手连着被子一起掀开,果然看见一个文件袋!
纪时呼吸瞬间止住,一个蓝色的文件袋静静躺在那,他的心跳在加速,不自觉的开始紧张。
窗帘半敞开着,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明亮与阴影的交替中能明显映出此时他僵在半空中的手。
上面白纸黑字的写着《放弃继承声明书》
纪时坐在床头一页一页地打开里面的报告,其中有一张写的很明确,声明人与被继承人的位置都空着,“完全自愿放弃……”这类字眼纪时也看的明白,他的生父,时隔多年,纪时重新与这个名字联系到了一起。
纪时双手脱力般把文件放在一旁,他从小到大都没见过或者与周严明这个人有过任何联系,更遑论他的家庭,此时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竟还有这种作用。
纪时两手撑着腿,突如其来的一切让他难以消化。他禁不住想起他的生父,虽然周严明与自己的生活完全没有任何关系,可纪时曾经背着纪淑云偷偷了解了许多关于周严明的故事。周遭与自己有关的故事自己却不知道,这实在是痛苦。纪时也曾像其他孩子一样好奇过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上。这么多年过去,纪时都快忘了那跌宕起伏的故事。
周严明的老家也在这个小县城,他的父母都是教书的。后来周严明顺利考上大学,学生时代的周严明学习不错,留在了黍微工作。
那些年传入纪时耳朵的零碎话语,被纪时无意中窥见的真相一角,就像放老电影般,顺着一点点的描述,纪时拼拼凑凑,把那些文字转成画面,在心里放映了许多遍。
其实,周严明是先认识纪淑云再认识他的妻子白嘉美的。
当时纪淑云因为大哥娶媳妇就没了学上,高中毕业的她,脑子还算灵光,她听说高中老师的儿子在大城市工作,甚至有自己的员工,于是她凭借她十几岁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接近他,接近离她最近的能够逃脱泥沼的机会,奔向另一条还算光明的道路。
纪淑云扮着可怜去求老师,她跪在地上,鼻涕横流,头发散乱形象毫无,她说她很想读书,却被家里人逼的不得不退学,她想让老师帮她谋一份出路。
语气恳切,言辞真挚,态度诚恳,老师听了也为这女孩子的经历难过,于是理所当然的找了他那个在大城市工作的儿子。
后来纪淑云顺利留在了黍微,周严明娶了本市的某位小姐,他的事业越来越好,夫妻两人很顺利的在结婚第二年生下一个儿子,叫周行简。
当时纪淑云已经在周严明的小公司待了三年,周严明通过妻子的帮助,公司扩大,员工也跟着向好。公司事情多的苦不堪言,纪淑云竟然越忙越有劲,即使每天都重复一样的事情,但她苦中作乐,十分满足。
纪淑云在公司见过一次周行简,那时候她正跟着老员工做事,她什么都不会,要学的东西很多,幸好她手脚够灵活,学东西很快。
公司大厅里她抱着一堆材料,转头猝不及防的就看见一岁多的周行简,小脸粉粉嫩嫩的,窝在母亲怀里很可爱。白嘉美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柔顺的长发后夹着一个黑色的蝴蝶结,纪淑云第一次见到这对母子一起出现,她磕磕绊绊的说了句“您好”低头就走。
在周行简五岁的时候,纪淑云跟着周严明一起回了趟老家,那是周行简的五岁生日,打算在老家过。
当时小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非要让纪淑云也跟着回去,白嘉美无奈,但是在知道纪淑云老家跟周严明一个地方后,就带着她一起回来,说一道回去看看家人也好。
车里的气氛很温馨,摆了许多小孩子喜欢的玩偶,纪淑云坐在这辆他们一家人的车里极其局促,不过没人在意,因为大家都在逗五岁的周行简玩,那是纪淑云第二次见这小孩了,也是为数不多的一次。
小孩子活泼好动,一点都不认生,周行简总能把大家逗笑,纪淑云一个人坐在那里,周行简还会爬过来。
“阿姨,你家是不是就在我爷爷奶奶家里啊?”
几人一愣,随即乐的弯腰,纪淑云忍着笑,说:“阿姨跟你爷爷奶奶住的地方离得很近,不过不在一个家里。”
周行简的一双小腿跪坐在座椅里,点点头:“哦,我懂了。”
生日的第二天周严明公司突然有急事,于是就带着纪淑云先回市里,让妻子和孩子在家里多陪老人几天。
捉弄人的命运就像回去路上的疾风骤雨,上一秒晴空万里,下一秒狂风拍打着车窗,呼啸着逼你把它打开。车在大雨冲刷中不断向前,轻易就将一切屏蔽,世界只剩安静。
那天晚上周严明与人谈事喝了点酒,纪淑云把他送到提前预订好的酒店,雄壮魁梧的男人让纪淑云觉得很吃力,她两手架着周严明的胳膊把他送到房间,完全黑暗的房间内,纪淑云还没来得及抬脚,就被躺着的男人直接拽倒在了床上。
第二天,纪淑云醒来的时候旁边已经没了人,床单凌乱,衣服不知被丢到了哪里,她感到浑身颤抖,泪水流不尽似的,身体上的疼痛远远比不过心灵的剧痛,仿佛有人拿着一块块碎玻璃踩在她的心脏上。
回到公司的时候,一切井然有序。纪淑云拖着身体往周严明办公室去,但是里面没人,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周总的妻子和孩子今天回来了,这会儿在外面吃饭呢。
纪淑云霎时感到浑身冰凉,此刻她才清醒过来,她僵硬地扭头看着办公桌上放着的写着周严明名字的名片。
说?还是不说?
可是,说了能怎么样,自己的工作会丢了,白嘉美对自己不错,周行简也才五岁,还有周老师,他会怎么想?
纪淑云照常上下班,后来她偶然在公司里碰到过周严明,她自认做不到跟以前一样看待他,可她却发现对方还是一如既往的工作,看她的眼神并没有任何变化,跟从前见过的没什么区别,周严明下班后还是立刻就回家,关心老婆孩子,旁人眼里的恩爱夫妻。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人生的转折点总是让人毫无防备。几个月后纪淑云身体开始变得明显不适,呕吐,没有食欲,甚至连吃饭口味都变了,她没有犹豫,当即去医院做了个检查。
果然是怀孕。
尽管早就预料到,纪淑云还是觉得不真切,她听着医生的絮叨,手已经摸上了小腹。
她要有孩子了。
肚子里是几个月尚未成型的孩子,有好几次纪淑云竟然联想到了周行简,那小孩笑起来可真是好看呐,眉眼弯弯很像他的母亲,小孩子皮肤白暂,稍微磕碰到都很明显,偏偏他瘦胳膊瘦腿的还喜欢蹦蹦跳跳,做些奇奇怪怪的动作,总引得旁人哈哈大笑,这时候他就会生气,却惹得旁人更加忍俊不禁,眼泪都快憋出来了。
纪淑云想着这些的时候总会无意识地抚摸着肚子,或许她的孩子长大也会这样可爱的吧,她也会拉着他的小手走在大街上,他也会撒娇,会蹦蹦跳跳的向妈妈要玩具要零食……
纪淑云决定了,她准备在这里再工作一个月就辞职。她不知道会面对什么情况,但她就是想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纪淑云相信自己一个人再找份工作完全没问题,她养大的孩子不会比别人的差。
递辞呈那天白嘉美正好也在,还问她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走,是不是不喜欢公司?语气尽是温柔,就像姐姐关心妹妹一样,反倒是站一旁的周严明不出声。
纪淑云没什么表情,只说父母年纪大了,想回老家,陪在父母身边。
与面前的两人相比,纪淑云有些瘦弱的身板在此刻更为突兀,她平时穿的都是黑色灰色这类深颜色的衣服,但眼前的白嘉美已经亮眼到让人生恨,她的头发总是垂落在两侧,有时候会带一个黑色或深红色的蝴蝶结,柔顺光滑的发丝与各种装饰品都很适配,她在哪里焦点就在哪里。
纪淑云只一味低着头,她没什么想说的,他们之间谈不上深情厚谊。
她在这座城市里留下的东西不多,走的那天几个大包袱一裹就是全部。
时隔几年,纪淑云又回到了属于她的小县城,这里变化很大,座座高楼拔地而起,前几年回来的时候纪淑云都没有好好看过,现下是永远都要留在这里了。
她曾经拼了命的出去,如今却因为肚子里的小东西轻易的回来。
这座城市就像座破旧的牢笼,只要纪淑云稍微拼点力气就能冲出去。但是现在不可以,纪淑云摸摸肚子,今时不同往日,她不再喜欢大城市不追求往上爬了。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纪淑云脑子里突然就有了家的概念,她想要有念想,想要一个牵挂,想要有一个完全属于她,完全听于她的孩子。
纪淑云跟父母说了自己辞职在县城找了份工作,她不打算告诉任何人,等孩子生下来她才能安心。
纪淑云现在已经养成护着肚子的习惯,她一个人拖着个大肚子上厕所都麻烦,时间长了就也想抱怨两句,委屈自然而然爬上心头。她在县城租了个房子安心养胎,生活的琐碎是数不清的,有时候浑身难受,什么都不想吃,有时候大半夜又特别想吃东西,但下床麻烦,于是就忍到天亮。
纪淑没想过生孩子要面对各种事情,虽然这些事她曾经都会做,甚至比别人做的更好,但她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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