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晋江原创发表
城市的喧嚣被厚重的窗帘隔绝在外,只留下沉闷的、仿佛凝固了的空气。
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松节油气味,混杂着隔夜外卖的油腻、未及时清理的垃圾的酸腐,还有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东西——绝望。
画室,或者说曾经的画室,如今更像一个华丽的废墟。巨大的空间,挑高的天花板,原本是设计来容纳天才的灵感与挥洒,此刻却被混乱和死寂填满。
昂贵的油画颜料管被随意丢弃在地上,有些干瘪开裂,昂贵的色彩凝固成丑陋的硬块,如同主人废弃的梦想。
画布散落各处,有些是空白的,像苍白的墓碑。
有些只涂抹了几笔狂躁、混乱的线条,便被粗暴地划破、撕碎,纸屑和碎布散落一地,诉说着无声的暴戾。
更多的画布被反扣着,堆积在角落,落满灰尘,仿佛埋葬着不愿再见的辉煌过往。
叶聿炀就蜷缩在这一片狼藉的中心,一张巨大、凌乱的沙发深处。
他看起来糟透了。曾经被誉为“神赐之手”、“画坛彗星”的22岁青年,此刻像被抽走了所有筋骨和灵魂。
曾经阳光开朗、意气风发的脸庞,如今被一层浓重的阴霾笼罩,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窝深陷,眼下是长期失眠和酗酒留下的浓重乌青。
头发凌乱,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
他身上套着一件皱巴巴、看不出原本颜色的T恤,整个人陷在沙发里,像一尊被遗弃的、正在腐朽的雕像。
他的右手,那只曾经被誉为“点石成金”、“流淌着色彩魔法”的右手,此刻无力地垂落在沙发边缘。手腕处,一道狰狞扭曲的疤痕清晰可见,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曾经最完美的艺术品上。
那是三个月前那场该死的车祸留下的印记。一辆失控的卡车,一次命运的急转弯,瞬间粉碎的不仅是车窗玻璃,更是他赖以生存、引以为傲的一切——他右手的神经遭到了永久性的、不可逆转的损伤。
诊断书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反复扎进他的心脏:“尺神经、桡神经严重挫裂伤……功能恢复可能性极低……永久性功能障碍……”
“永久性”。
这三个字像魔咒,将他牢牢钉死在绝望的深渊。他试过无数次,用尽全身力气想要调动那几根熟悉的手指,想要握住哪怕一支最轻的铅笔。
结果只有徒劳的颤抖,或者更糟——一阵尖锐的、沿着神经末梢直冲大脑的剧痛,提醒他现实的残酷。
画笔从无力的指间滑落,摔在地上,发出的轻响却如同惊雷,每一次都炸得他心胆俱裂。
“废物……”一声沙哑的、饱含自我厌弃的低语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他猛地抓起沙发边矮几上喝剩的半瓶烈酒,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无法温暖半分他冰冷彻骨的心。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他强忍着,似乎只有这种近乎自虐的痛楚,才能稍稍麻痹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他的巨大失落和愤怒。
愤怒。对命运的愤怒,对肇事司机的愤怒,对医生的无能为力愤怒,对周围人小心翼翼、充满同情的目光愤怒,但最多的,是对自己无能的滔天怒火!
他恨这只废掉的手,恨自己无法再拿起画笔,恨那些曾经环绕着他的鲜花、掌声、赞誉,如今都变成了尖锐的讽刺。他砸碎了所有能看到的、与过去荣耀相关的东西——奖杯、画册、媒体采访的剪报……但砸得再碎,也砸不碎心中的魔障。
手机在某个角落疯狂地震动,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是“妈”。
叶聿炀烦躁地瞥了一眼,任由它响到自动挂断。然后是“爸”,接着是经纪人“陈哥”,再然后是几个关系还算不错的朋友……
铃声此起彼伏,像无数只恼人的苍蝇,嗡嗡地提醒着他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
他索性将手机狠狠砸向对面的墙壁。“砰”的一声闷响,手机屏幕碎裂,世界终于清静了,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窗外隐约的车流声。
他把自己彻底封闭在了这个巨大的、充满失败气息的牢笼里。
拒绝复健,拒绝心理疏导,拒绝任何替代方案——左手作画?那是对他右手天赋的亵渎!
是对他过往一切的否定!他宁愿彻底毁灭,也不要做一个拙劣的模仿者,一个靠同情活着的可怜虫。
时间在绝望中缓慢爬行。饥饿感终于压过了酒精带来的麻木。
叶聿炀挣扎着从沙发上爬起来,脚步虚浮地走向开放式厨房。
冰箱里空空如也,只有几瓶冰啤酒和几盒过期的牛奶。他烦躁地甩上冰箱门,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客厅,最终落在玄关柜子上一个皱巴巴的外卖单上。
“喂…”电话接通,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XX外卖,请问您要点什么?”接线员公式化的声音传来。
“随便……能吃的就行。”他毫无兴趣。
“先生,您需要指定菜品……”
“我说了随便!最快的!送过来!”叶聿炀的耐心瞬间耗尽,对着话筒吼了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易燃易爆的戾气。不等对方回应,他狠狠挂断了电话。
等待外卖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而煎熬。
胃部的空虚感加剧了情绪的焦躁。他像一头困兽,在凌乱的画室里踱步,目光扫过那些反扣的画布,过去的影子如同鬼魅般缠绕着他。
一幅未完成的风景画从画架后露出一角,那是在他出事前最后创作的作品,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和令人惊叹的光影技巧。现在再看,只觉得刺眼无比。
“狗屎!”他低吼一声,冲过去猛地将那幅画扯下画架,狠狠摔在地上,还不解气地踩了几脚。画布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空间里格外刺耳。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尖锐的电子音像针一样扎进叶聿炀紧绷的神经。他以为是外卖到了,带着一身未散的戾气,阴沉着脸,猛地拉开了厚重的防盗门。
门外站着的却不是预想中的外卖员。
那是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穿着朴素甚至有些寒酸的中年男人,脸上带着一种底层劳动者特有的、混合着谦卑与世故的笑容。
看到叶聿炀阴鸷的脸色和一身颓废的气息,男人明显瑟缩了一下,但随即又堆起笑容。
“您…您好,先生!不好意思打扰了!”男人搓着手,声音带着点讨好,“我是楼下新搬来的住户老王,那个…您这房子…还考虑出租吗?或者…出售?”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叶聿炀身后那巨大而混乱的空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不易察觉的算计。
“出租?出售?”叶聿炀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而讥诮的弧度。
他上下打量着这个不识趣的闯入者,连日积压的怒火和无处宣泄的怨毒瞬间找到了突破口。
“谁他妈让你上来的?”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侵犯领地的野兽般的凶狠,“滚!立刻给我滚!我的房子怎么样关你屁事!再不滚信不信我……”
他猛地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作势要推搡。老王吓得脸色发白,连连后退,差点从楼梯上摔下去,嘴里慌乱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走……”,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消失在楼梯拐角。
“砰——!!!”
叶聿炀用尽全力摔上了门,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也震得他自己耳膜嗡嗡作响。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刚才的爆发像抽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沉的空虚和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来打扰他?
为什么他们都要用那种探究的、同情的、或者像刚才那个男人一样,带着贪婪算计的目光看他?他只想一个人烂在这里,烂在这个被他亲手打造的坟墓里!
胃部的绞痛再次袭来,提醒他外卖还没到。刚才的怒火似乎也耗尽了仅存的能量,他感到一阵眩晕。不行,他得出去透口气,哪怕只是去买包烟,买瓶水。这个充满了失败气息的空间快要把他逼疯了。
他胡乱抓起玄关柜子上揉成一团的几张纸币,看也没看,顺手又抓起一张被揉皱的旧城区地图。像是要撕碎什么一样攥在手里。没有换鞋,他穿着那双沾满颜料的旧帆布鞋,猛地拉开了门。
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习惯了画室昏暗的光线,骤然暴露在明亮的日光下,让他感到一阵强烈的不适和晕眩。
城市的噪音瞬间包围了他——汽车的喇叭声、行人的交谈声、远处工地的轰鸣……这些曾经被他忽略的背景音,此刻却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感官,让他头痛欲裂。
他像一具行尸走肉,低着头,避开所有可能的目光接触,漫无目的地沿着人行道走着。
阳光炙烤着柏油路面,蒸腾起的热浪扭曲了空气。他只想逃离,逃离那个画室,逃离那些目光,逃离这个对他充满恶意的世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不知走了多久,喧嚣的城市主干道被抛在身后,周围的建筑渐渐变得低矮、陈旧。
狭窄的巷子像迷宫般交错,青灰色的砖墙斑驳,爬满了深绿的苔藓。空气里的味道也变了,不再是汽车尾气和工业尘埃的混合体,而是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潮湿的泥土气息,还有一种……淡淡的、奇异的草木清香?
叶聿炀的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他茫然地抬起头。
眼前是一条他从未注意过的小巷。巷口狭窄,仅容两三人并肩。
脚下的路面不再是平整的水泥或柏油,而是由一块块大小不一、被岁月磨砺得光滑温润的青石板铺就。石板间的缝隙里,倔强地探出几丛嫩绿的青草。
巷子不深,一眼可以望到头。两边是低矮的老式民居,白墙黛瓦,有些墙面已经泛黄剥落,露出里面的砖石。
木质的门窗也显得古旧,有些窗台上摆放着几盆开着小花的植物,给这古朴的巷子增添了几分生气。
最引人注目的是巷子中段,一家小小的铺面。
门楣上挂着一块陈旧的木匾,上面用朴拙的字体刻着三个字:“回春堂”。
铺门敞开着,门口两侧摆放着几层竹编的簸箕,里面晾晒着各种各样的干草、根茎、叶片,在阳光下散发着浓郁的、混合的草药香气——正是叶聿炀刚才闻到的那股奇异的清香来源。
与城市的浮躁和画室的死寂截然不同,这里的时间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
阳光斜斜地穿过屋檐,在青石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几只麻雀在屋顶叽叽喳喳地跳跃。
巷子里很安静,只有微风拂过晾晒草药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沉淀下来的宁静氛围。
叶聿炀站在巷口,像是一个误闯入异世界的旅人。
他阴郁的眉眼间,那层厚厚的冰壳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泥土和草药气息的宁静,悄然撬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他攥着那张皱巴巴地图的手,无意识地松了松。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回春堂”里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背着大大竹篓的女孩。
竹篓几乎有她半个人高,里面塞满了新鲜的、带着泥土和露水的绿色植物,沉甸甸地压在她纤细的背上。
她戴着一顶宽大的、有些旧了的浅黄色草帽,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柔和的下巴和几缕散落出来的、在阳光下呈现出温暖琥珀色的发丝。
她似乎有些吃力,微微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走下那两级矮矮的石阶。
她的脚步很轻,踩在青石板上几乎没有声音。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淡青色棉布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小臂。
下身是一条简单的深色布裤,裤脚沾着些新鲜的泥点。
她走到门口晾晒草药的簸箕旁,小心地放下背篓,动作熟练而轻柔,仿佛怕惊扰了那些正在享受阳光的草药精灵。然后,她直起身,抬手轻轻扶了扶有些歪斜的草帽。
就在这一瞬间,草帽的阴影向上移开——
叶聿炀的目光,毫无防备地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清澈得如同山涧最深处的湖水,倒映着天空的湛蓝和巷子里的绿意。
没有任何杂质,没有城市的浮躁,也没有他眼中那种挥之不去的阴霾。
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透明的宁静,像被雨水洗刷过的晴空。阳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细密的阴影,而那湖水的中央,仿佛蕴藏着一种能抚平一切躁动的、温柔而坚韧的力量。
她似乎感觉到了巷口那道过于专注、甚至带着点侵略性的视线,微微侧过头,目光平静地朝叶聿炀的方向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叶聿炀的心脏,被那猝不及防的清澈狠狠撞了一下。
一种陌生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情绪,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微小石子,在他早已冰封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
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有些狼狈地低下头。攥着地图的手心,不知何时竟沁出了一层薄汗。那张被他揉皱的地图,边缘在指间微微颤抖。
青石巷的宁静,回春堂的药香,以及草帽下那双湖水般清澈的眼睛……像一幅猝不及防闯入他黑白世界的油画,带着温暖的色彩和生命的气息。
而他,这个从云端跌入泥沼、满身戾气的天才画家,此刻像一个迷途的孩子,站在这个陌生巷子的入口,第一次感到一种茫然无措的悸动。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走到这里,更不知道接下来该往何处去。
他只知道,画室里那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似乎在这一刻,被这条名为“青石”的小巷,凿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
缝隙外,是阳光、草木香,和一双让他灵魂深处莫名一颤的清澈眼眸。
第一次写这种题材,写的不是很好,希望大家能够多多指教。
俩人相差五岁,女主现在只是上高中的少女哦,所以感情线要等到后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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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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