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第二章

那双眼睛

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叶聿炀死水般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弱却不容忽视的涟漪。

他几乎是仓促地低下头,避开了那道过于清澈、过于宁静的目光。

掌心攥着那张皱巴巴的旧城区地图,边缘被汗水浸得有些濡湿,微微颤抖着。

巷子里混合着泥土、青草和浓郁药草香的空气,与他画室里腐朽颓败的气息形成尖锐的对比,刺得他鼻腔发酸,呼吸都有些凝滞。

女孩似乎并未在意他这突兀的注视和回避。

她只是重新扶正了草帽,将帽檐压得更低了些,遮住了那双让叶聿炀心神不宁的眼睛,只留下线条柔和的下颌和几缕琥珀色的发丝在阳光下跳跃。

她转过身,动作轻巧而熟练地开始整理竹篓里刚采回来的新鲜草药。

她的手指纤细白皙,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利落,快速地将那些带着露水和泥土气息的绿色植物分门别类,铺展在门口空着的竹簸箕上。

阳光透过草帽的缝隙,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叶聿炀僵立在巷口,像一尊格格不入的雕塑。走?去哪里?

身后是喧嚣浮躁、充满恶意的城市,是他那个华丽而绝望的坟墓。

留?他凭什么留在这条散发着陈旧安宁气息的小巷?他甚至连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里都说不清。胃部的绞痛适时地再次袭来,尖锐地提醒着他身体的需求,也加剧了他内心的烦躁和茫然。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而略带苍老的声音从“回春堂”敞开的门内传来:

“青竹啊,门口簸箕里晒的紫苏叶,记得翻一翻,下午日头毒,别晒过了火候失了药性。”声音不高,却透着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从容。

“知道了,爸。”被唤作青竹的女孩应了一声,声音清脆,像山涧清泉撞击卵石。

她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旁边一个簸箕前,小心翼翼地用手翻动着里面已经半干的深紫色叶片。

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叶聿炀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又被吸引过去。

他看着那双白皙的手在深紫色的叶片间翻飞,阳光跳跃其上,构成一幅奇异的、充满生命力的画面。

这是他出事以来,第一次如此专注地“看”一样东西,不是为了寻找瑕疵,不是为了发泄破坏欲,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被某种宁静力量牵引的观察。

“嗯?”门内的声音似乎顿了一下,带着些许疑惑,“门口…是有客人吗?”显然,林郎中察觉到了巷口那道过于明显的、不属于青石巷的阴影。

林青竹翻动紫苏叶的手也停了下来。

她再次侧过头,草帽下的视线平静地落在叶聿炀身上。

这一次,叶聿炀没能立刻移开目光。

隔着几米的距离和倾斜的阳光,他看到她清澈的眼眸里,没有好奇的探究,没有面对陌生人的戒备或嫌恶,只有一种纯粹的、温和的询问意味。

“……”叶聿炀喉咙发紧,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该说什么?“路过”?“迷路”?还是干脆转身就走?

林青竹见他沉默,目光在他苍白的脸色和被汗水浸湿的额发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在他那只无力垂在身侧、疤痕狰狞的右手上。

那目光很轻,很短暂,没有任何多余的停留,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同情或惊讶,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客观的存在。

然后,她微微侧身,对着门内提高了些声音:“爸,是位…过路的先生,好像不太舒服。”

“不舒服?”门内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医者的关切。紧接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对襟褂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那是一位约莫五十多岁的男人,身形清瘦,面容温和,鬓角已染上些许风霜,但眼神清亮,带着一种阅尽世情后的平和与洞察。

他的气质与这条小巷浑然一体,像一株生长多年的沉稳古树。

这便是林青竹的父亲,回春堂的主人,林郎中。

林郎中的目光落在叶聿炀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

他的眼神同样温和,却比女儿多了几分阅历的沉淀,仿佛能穿透叶聿炀外表的颓废和戾气,看到他内里的空洞与痛苦。

他注意到了叶聿炀苍白的脸色、深陷的眼窝,还有那只无力垂落、疤痕明显的手。

“这位小兄弟,”林郎中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看你的气色,是有些虚火浮越,气血不畅。这大热天的,站在太阳底下可不是办法。若是不嫌弃,进来喝杯凉茶歇歇脚?”他侧身让开门口,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姿态自然,没有刻意的热情,也没有丝毫的勉强,仿佛邀请一个疲惫的旅人进来喝口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叶聿炀的心脏猛地一跳。

进去?进入一个陌生的、充满药草味的地方?和两个陌生人共处一室?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拒绝,想要像赶走那个看房的老王一样,用恶劣的态度让他们知难而退。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那股熟悉的、想要破坏一切的戾气在蠢蠢欲动。

然而,林郎中那双平和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还有林青竹那依旧平静、等待他反应的清澈目光,像两道无形的绳索,将他即将冲口而出的恶言堵在了喉咙里。

更重要的是,那股从铺面里飘散出来的、混合着各种草木清香的凉气,对他这个被烈日炙烤、胃痛难忍的人来说,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胃部的绞痛再次猛烈地抽搐了一下。

叶聿炀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额角的冷汗滑落。

他沉默了几秒,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

林郎中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侧身让得更开些。

林青竹则继续低头整理她的草药,仿佛邀请他进去这件事与她无关,她只是专注地完成自己的工作。

叶聿炀迈开脚步,踩上了回春堂门口那两级冰凉的石阶。

帆布鞋底沾着的颜料污渍在干净的石阶上留下浅浅的痕迹,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窘迫。铺门不高,他微微低着头才走进去。

一股更加浓郁、也更加复杂的药香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他。

不同于外面阳光下的干燥气息,铺子里的空气带着一丝阴凉和湿润。光线有些暗,眼睛需要片刻适应。

铺面不大,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处处透着一种经年累月的整洁和古朴。

正对着门是一排深色的木质药柜,无数个小抽屉整齐排列,每个抽屉上都贴着泛黄的小标签,用毛笔写着工整的药名:当归、黄芪、熟地、茯苓……柜面上放着一杆擦拭得锃亮的黄铜小秤、几方石制的捣药臼和杵,还有几本翻得卷了边的线装书。

靠墙摆放着几张老式的藤椅和一张小方桌,显然是供病人或街坊等候休息的地方。

墙角立着几个半人高的褐色陶瓮,上面盖着竹编的盖子,里面大概是存放的药材。

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沉静、安稳的气息,时间在这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

“青竹,给这位小兄弟倒杯凉茶,就用早上煮的甘草菊花,加两片薄荷叶。”林郎中温和地吩咐着,自己则走到药柜后,拿起一块干净的布擦拭着柜面。

“好。”林青竹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草药,轻盈地走到铺子后面一个通向内室的小门边。

那里放着一个红泥小火炉和一个冒着热气的陶罐,旁边的小桌上摆放着几个干净的陶碗。

叶聿炀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不知该坐还是该站。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林青竹的身影。

她取下草帽,挂在门边的一个木钉上。琥珀色的长发在铺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温暖柔润的光泽,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白皙纤细的脖颈。

接着拿起一个陶碗,用木勺从旁边一个敞口的大陶罐里舀出深褐色的、散发着清香的凉茶,又从旁边一个小碟子里拈起两片翠绿的薄荷叶,轻轻放入碗中。

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感,专注而宁静。

“坐吧,小兄弟,别站着。”林郎中指了指墙边的藤椅,“天气燥热,人心也容易跟着上火。喝口茶,静静心。”

叶聿炀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挪动脚步,在离门最近的那张藤椅上坐了下来。

藤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身体绷得很紧,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充满了戒备和不自在。

他的目光低垂,盯着自己沾满污渍的帆布鞋尖,那只无力的右手被他下意识地藏在了身体内侧,用左手紧紧攥着那张早已被他揉得不成样子的地图。

林青竹端着那碗凉茶走了过来。

没有说话,只是将碗轻轻放在叶聿炀旁边的小方桌上。

深褐色的茶汤清澈,几朵淡黄色的杭白菊沉在碗底,两片薄荷叶漂浮其上,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凉香气。

“小心烫。”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拂过。

说完,她便转身走开,回到门口继续整理她的草药,留给他一个安静的空间。她的存在感很淡,却又无处不在,像铺子里那缕悠长不散的药香。

叶聿炀的目光落在那个陶碗上。

碗很粗糙,边缘有些地方甚至没有上釉,露出陶土的本色。

碗里的茶汤映着门口透进来的光线,微微荡漾。那股清甜的、带着薄荷清凉的香气丝丝缕缕钻入他的鼻腔,奇异地抚平了他胃部的些许绞痛,也让他紧绷的神经有了一丝松懈的迹象。

他迟疑了很久。喉咙干得发痛。

最终,一种生理上的渴求压倒了他那点可笑的自尊和别扭。

他伸出左手,有些笨拙地端起了那个温热的陶碗。指尖传来的温度让他微微一颤,随后凑近碗边,小心翼翼地啜饮了一口。

一股难以形容的清凉甘甜瞬间顺着喉咙滑下,带着菊花的淡雅和甘草的回甘,薄荷的清凉气息直冲头顶,瞬间驱散了烈日暴晒带来的燥热和眩晕。

这股清流仿佛带着某种魔力,所过之处,连带着胸腔里那股积郁的、随时可能爆发的戾气,都被短暂地冲刷、稀释了一些。他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

林郎中一边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药柜,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着这个沉默而阴郁的年轻人。他看到了叶聿炀喝下凉茶时,眉宇间那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舒缓。也看到了他那只始终藏在身侧、疤痕狰狞的右手。

“这甘草菊花茶,清心火,解暑气,平肝明目。”林郎中状似随意地开口,声音平和,“尤其是心绪不宁,肝气郁结的时候,喝一点,能舒服些。”他没有刻意去看叶聿炀的手,也没有点破什么,仿佛只是在介绍一味寻常的草药。

叶聿炀端着碗的手顿了一下。

他听出了话语里的关切,但这种点到即止、不带任何同情和窥探的关怀方式,让他紧绷的神经意外地没有立刻竖起尖刺。

他沉默着,又喝了一口茶。温热的液体滑入胃中,带来一种久违的、舒适的暖意。

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贪恋这碗粗糙的凉茶带来的平静。

铺子里很安静。只有林青竹在门口翻动草药的轻微沙沙声,偶尔有微风穿过巷子,带来外面零星的鸟鸣。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紧迫感。叶聿炀紧绷的身体,在药香的萦绕和凉茶的安抚下,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懈下来。

他靠在藤椅并不柔软的靠背上,目光无意识地落在门口那个忙碌的身影上。

林青竹已经整理好了新采的草药。

她正蹲在一个簸箕前,仔细地挑拣着里面晒干的根茎,将一些枯枝败叶和杂质剔除出去。

动作依旧专注而轻柔,侧脸的线条在斜射进来的阳光里显得格外柔和。

阳光勾勒着她琥珀色发丝的边缘,像是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偶尔会微微蹙起眉头,专注地分辨着手中的药材,那认真的神态,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静力量。

叶聿炀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放在旁边小凳子上的画册上。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硬壳速写本,封面有些磨损。出于一个画家的本能,他的目光被吸引。

画册摊开的一页上,用铅笔勾勒着几株形态各异的植物,旁边还用清秀的小字标注着名称和特征。

线条虽然略显稚嫩,不够流畅,但胜在观察细致,抓住了植物的神韵和特点,构图也透着一种朴拙的平衡感。

“画得……还行。”一个沙哑的、带着一丝久未开口的滞涩感的声音,突兀地在安静的铺子里响起。

是叶聿炀。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开口,更不知道为什么会评价这个。

或许是那碗凉茶让他放松了警惕,或许是林青竹专注的姿态触动了他心底某个早已尘封的角落。

林青竹闻声抬起头,清澈的目光带着一丝询问看向他,落在了他正看着的画册上。

叶聿炀立刻感到一阵懊恼。他习惯了用挑剔甚至刻薄的语言去评价一切,尤其是和艺术相关的东西。

他几乎能想象出自己下一句会说什么——“结构松散”、“线条僵硬”、“毫无灵气”……那些曾经轻易就能从他口中吐出的、带着天才傲慢的评判。

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脸,准备迎接对方可能的尴尬、羞赧或者反驳。

然而,林青竹只是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画册,脸上没有任何被评价后的窘迫或不满。

她的表情依旧平静,甚至微微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很浅、很淡的笑容,像是春风吹过湖面漾起的微小涟漪。

“是画得不好,”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坦然的接受,“只是记个样子,怕忘了。”

她伸手拿起画册,很自然地合上,放到了旁边更高的架子上,避开了阳光直射的地方。

动作流畅,没有一丝局促,仿佛叶聿炀的评价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吹过便散了。

她的平静,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叶聿炀心底那点刚冒出头的、想要通过贬低别人来获取一丝扭曲优越感的火星。

他准备好的刻薄话语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噎得他有些难受。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一丝错愕,一丝茫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自惭形秽。

这个女孩,像一颗生长在青石缝隙里的坚韧小草。她不耀眼,不张扬,却有着一种内在的、难以撼动的稳定。

她的世界似乎简单而纯粹:采药、晒药、帮父亲打理铺子、学习、画画记录……没有他世界里那些激烈的荣辱得失,没有那种被捧上云端又狠狠摔下的剧痛。

她的平静,映照出他内心的狂躁和不堪,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狼狈。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的雷声从远处隐隐传来,打破了巷子里的宁静。

天色不知何时暗沉下来,大片大片的乌云迅速吞噬了刚才还明媚的阳光,巷子里骤然变暗,风也带上了湿冷的凉意。

“要下大雨了。”林郎中看了一眼天色,微微皱眉,“青竹,快把门口晒着的药材收进来,尤其是那簸箕新切的陈皮,沾了雨水就不好了。”

“好!”林青竹立刻起身,动作麻利地开始收拾门口簸箕里的药材。她先将那些娇嫩怕湿的草药快速抱进铺子,放在干燥的地面上,然后又去搬动那些装着半干药材的簸箕。

叶聿炀下意识地站起身。

他看着林青竹一个人有些吃力地搬动一个沉重的竹簸箕,脚步有些踉跄。他想上前帮忙,但那只无力的右手提醒着他自身的局限,而左手端着空碗,一时也显得笨拙。

他僵在原地,一种熟悉的、因无能为力而产生的焦躁感再次攫住了他。

“我来。”林郎中的声音响起。他放下手中的布,快步走到门口,和林青竹一起,动作利落地将剩下的药材搬了进来。父女俩配合默契,显然对这样的突发状况习以为常。

几乎就在最后一点药材被收进铺子的瞬间,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敲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瞬间连成一片密集的雨幕。

巷子里顷刻间水汽弥漫,白茫茫一片。雨水冲刷着青石板的缝隙,也冲刷着巷子两旁老旧的墙壁,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潮湿的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

叶聿炀站在铺子门口,看着外面倾盆而下的大雨。

雨水带来的凉气让他因刚才紧张而微微发热的身体感到一丝舒适,但也将他彻底困在了这个小小的回春堂里。

他回不去那个画室了,至少暂时回不去了。这个认知让他心底再次升起一股烦躁。他讨厌这种被困住的感觉,讨厌计划被打乱。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林郎中看着雨幕,转头对叶聿炀说,语气依旧平和,“小兄弟若是不急着赶路,就在这儿多坐会儿,避避雨。”他又指了指叶聿炀手里的空碗,“茶凉了,让青竹再给你添点热的?”

“不用了。”叶聿炀几乎是立刻拒绝,声音有些生硬。他觉得自己已经在这里待得太久了,久到让他浑身不自在。

那碗凉茶带来的短暂平静,在意识到被困和刚才那莫名的自惭形秽后,已经消失殆尽。

他不想再接受任何一点额外的“恩惠”,也不想再待在这个让他感到矛盾和局促的地方。他想离开,立刻,马上。

他将那个粗糙的陶碗有些重地放在小方桌上,发出“哐”的一声轻响。

这个动作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想要划清界限的意味。

“谢谢。”他低着头,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声音沙哑而含糊。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就要往雨幕里冲。他甚至没有去想这样冲进大雨里会怎样,只觉得必须立刻逃离。

“等等!”林青竹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急促。

叶聿炀的脚步顿在门槛内。

林青竹快步走到铺子后面,拿起之前挂在那里的草帽,又转身从门后拿出一把看起来有些年头、但骨架依旧结实的老式油纸伞。

她走到叶聿炀面前,将伞和草帽一起递给他。

“雨太大了。”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会淋病的。”她的目光掠过他苍白瘦削的脸颊和深陷的眼窝,仿佛在无声地强调他此刻身体的脆弱。

叶聿炀看着递到眼前的草帽和油纸伞。

草帽是浅黄色的,边缘有些磨损,带着她身上那种淡淡的、混合着青草和阳光的味道。油纸伞是深褐色的,伞柄光滑,显然经常被使用。

一股强烈的抗拒感再次涌上心头。他不需要!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施舍!尤其是来自这个让他感到莫名狼狈的女孩!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不用你管!”,甚至想抬手将这两样东西打掉。

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对上林青竹的眼睛时,那里面没有施舍,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本能的善意,就像看到一只在暴雨中无处可躲的小动物,自然而然地想要为它提供一片遮蔽。

这种纯粹的善意,像一根柔软的刺,扎进了他坚硬的防备里,让他那声即将冲口而出的怒吼,卡在了喉咙深处。

他僵在那里,左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右手无力地垂着。

雨水带来的湿冷气息包裹着他,与铺内温暖干燥的药香形成鲜明对比。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最终,在一种极其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清的情绪驱使下,叶聿炀几乎是抢一般,猛地伸出左手,一把抓过了那顶草帽和那把油纸伞。动作粗暴,带着一股宣泄般的力道。

他没有说谢谢,甚至没有再看林青竹一眼。

他迅速低下头,将那顶还带着她体温和气息的草帽胡乱扣在自己凌乱的头发上,帽檐瞬间遮挡了他阴郁的眉眼和狼狈的表情。

然后,他撑开那把沉重的油纸伞,毫不犹豫地一头冲进了滂沱的大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裤脚和鞋面,油纸伞在狂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滑的青石板上,溅起浑浊的水花。他只想尽快离开这条小巷,离开那间充满药香的铺子,离开那双让他心湖无法平静的清澈眼睛。

雨水顺着油纸伞的伞骨流淌下来,在他眼前形成一道朦胧的水帘。他跑出青石巷口,冲上那条通往他画室方向的、被雨水洗刷得发亮的柏油路。城市的喧嚣和汽车的喇叭声在雨幕中变得沉闷而遥远。

跑出很远,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停下喘息时,叶聿炀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紧紧攥着那顶草帽和那把伞。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梢滴落,流进脖子里,带来刺骨的冰凉。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草帽,浅黄色的草编在雨水的浸润下颜色变深,帽檐边缘还沾着一点新鲜的泥痕——那是林青竹采药时留下的。

一股强烈的、想要丢弃的冲动再次涌起。他不需要这种廉价的同情!他猛地抬手,作势就要将草帽和伞一起扔进路边的垃圾桶。

然而,就在脱手的瞬间,他的动作却僵住了。

草帽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青草、阳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清香,透过冰冷的雨水气息,顽强地钻入他的鼻腔。

这股味道,奇异地将刚才在回春堂里感受到的那片刻的、带着药香的宁静,清晰地拽回了他的脑海。还有那双眼睛……清澈的、平静的,像能映照出他所有不堪的湖水……

他烦躁地低咒一声,最终没有扔掉。

而是更加用力地攥紧了草帽和伞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像握着一个烫手山芋,又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矛盾的情绪在他胸腔里激烈地冲撞。

绿灯亮了。

叶聿炀不再犹豫,重新撑起伞,顶着风雨,朝着他那座华丽而绝望的牢笼,大步走去。

雨水冲刷着街道,也冲刷着他混乱的思绪。那顶带着青石巷气息的草帽,被他紧紧地攥在手里。

而在他身后,遥远的青石巷深处,回春堂的门口。

林青竹静静地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迷蒙的雨幕中,直到再也看不见。她轻轻关上了半掩的铺门,将风雨隔绝在外。铺子里重新恢复了宁静,只有雨点敲打瓦片的声音连绵不绝。

她走到叶聿炀刚才坐过的藤椅旁,拿起那个被他重重放下的空陶碗。碗壁上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她的目光落在小方桌上——那张被他揉得皱巴巴、几乎不成样子的旧城区地图,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走得太急,把它忘了。

林青竹拿起那张地图。

纸张被汗水浸湿过,又被揉搓得厉害,边缘都起了毛边。

她尝试着将它一点点抚平,动作轻柔而耐心,如同对待一片被风吹皱的叶子。

地图上,青石巷的位置被一个无意识的、深深的指甲印掐破了。

男主不是先天性暴躁,因为经历了车祸导致不能用右手所以变的颓废、逃避、厌烦……

他不是没有礼貌的人,后面会跟青竹妹妹好好道歉以及坦白心声的。

当然我们林妹妹虽然年纪不大,但她有天生温暖别人的能力,男主会被她慢慢治愈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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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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