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头。
视线撞进一双墨色的眼眸。
那目光正向她看来,眉骨在高挺的鼻梁上投下细微阴影,眉宇间带着一种温沉韵味,却又与周身的疏离感融合,形成一种令人过目难忘的风采。
男人清晰的面部轮廓,与雨夜车窗后那个侧影,缓缓重叠。
竟然是他!
“沈小姐,”他看着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浅淡笑意,“是想怎么求我?”
那张写着“求他”的纸条,被他用两指夹着,递回到了她面前。
沈璃怔住,几乎是本能地,僵硬地接过了纸条。
她看着他迈步,从容地走向那张空悬的主位,身姿端正地坐下,瞬间成为了整个会议室无声的中心。
会议室的门在身后合拢,将外界的声响隔绝,只剩室内纸张翻动的细响。
长桌两侧投来的目光含义各异,有审视,有漠然,也有试探。
沈璃深吸一口气,走到长桌另一端,父亲空置座位旁的位置坐下。
会议开始,流程按部就班。
双方律师就债务与资产情况做了初步陈述,数字冰冷,条款很严苛。
轮到沈璃作为乙方代表发言。
她站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主位方向,略一颔首,姿态放得极低,声音却清晰稳定:
“感谢各位今天出席会议。首先,我代表我病重的父亲,感谢各位过去对他的支持,也对目前局面给大家带来的困扰,表示深深的歉意。”
她坐下,由双方律师继续介入。
但很快,双方陷入了僵局。
对方律师团队态度强硬,言语间步步紧逼,试图将清偿条件压到最低。
沈璃静静听着,指尖在膝上悄然收拢。
等到对方一轮攻势暂歇,她才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
“根据我们与法律顾问整理的情况,目前总资产约为9亿,总债务约为10.7亿。我们完全承认所有债务,并无意逃避。今天的核心,是如何用现有的资产,最有效且最公平地解决问题。”
她看向己方的法律顾问,点头。
顾问立刻会意,介入阐述:“诸位,如果进入冗长的破产清算法律程序,考虑到随之而来的资产冻结、市场波动以及拍卖可能产生的折价等因素,根据过往案例经验,贵方最终的实际回款率,乐观估计可能也只有百分之四十左右,并且这个过程,至少需耗费两到三年时间。”
沈璃接回话头,试图晓之以理:“我相信,在座的各位都是商业人士,时间成本和资金效率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与其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我们是否可以考虑一个对双方都更为有利的方案?”
对方一位资历较老的董事冷哼了一声,语带讥诮:“说得好听,依沈小姐看,什么方案才算‘有利’?莫非是让我们放弃大部分债权,做慈善不成?”
沈璃迎上对方的目光,不闪不避,抛出了准备好的底线方案:“我们提议,将除我家目前自住房产外的所有资产,进行一次性地清算和过户,用以抵偿大部分债务。同时,我们恳请各位能豁免剩余部分债务,或者,”她顿了顿,声音更沉静了几分,“允许我在未来一段较长的时间内,例如三十年内,通过我个人的工作收入,分期偿还。这能让各位更快地回收大部分资金,减少不确定性,也给我们家庭一个重新开始、履行责任的机会。”
“三十年内分期偿还?沈小姐,你的收入预期是否过于乐观了?”对方律师立刻抓住这点发难,言辞犀利。
沈璃手心微微出汗,她知道与对方律师纠缠法律细节和未来预期并无优势。
她想起律师塞给她的那张纸条—“求他”
在思维混乱之中,那个律师与她眼神交汇。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越过喋喋不休的对方律师,直接投向主位上一直沉默不语的男人。
这个真正能制定规则的人。
他姿态闲适地靠在椅背上,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支黑色的钢笔,神色淡漠,仿佛眼前这场关乎一个家族生死的争论与他无关。
沈璃强撑着平静,在他淡漠的眼眸注视下,硬着头皮开口,勉力维持着镇定:
“我理解这位律师先生的职业操守,他是在为他的客户争取最大权益。但法律之外,尚有情理与商业理性。我想请问周先生,”她直接点了他的名字,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我们是否有可能,找到一个比漫长诉讼对双方都更有利的方案?”
“我们愿意拿出百分之百的诚意。”
会议室内霎时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主位的周京泽身上。
他转着钢笔的动作微微一顿。
笔杆冷硬的光泽下,他左手手背上那道细微却清晰的暗红色痕迹,意外地变得醒目。
周京泽抬起眼,目光落在沈璃强自镇定的脸上,意味不明地皱了皱眉。
“诚意?”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他没有看那些复杂的报表,也没有回应关于方案的任何细节,反而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听闻沈小姐,网球打得不错?”
沈璃彻底怔住,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只能下意识地回答:“……曾经学过。”
周京泽的视线扫过她的脸,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
“很期待和你的切磋。”他放下钢笔,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向她,“既然是求人,就拿出该有的态度来。”
沈璃虽疑惑,态度不卑不亢:“周先生,您定义‘求’,是让我跪下哭泣,还是拿出对您最有利的方案?如果后者也算‘求’,那我已经在做了。您究竟是要一个姿态,还是一个结果?”
“沈小姐以为呢?”他反问。
话罢,他不等她反应,也忽略会议室里瞬间升起的骚动,径直转身,迈开长腿朝门口走去,留下一个落拓颀长的背影,和满室面面相觑的众人。
会议室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他离去的身影,沈璃脸色铁青。
切磋?
不过两天,沈璃就接到了郑秘书的电话。
这位周京泽身边的公关大师,语气恰到好处的得体。 “沈小姐,周先生请您下午四点,到松涛国际的私人球场。”
沈璃没有多问,只答:“知道了。”
她到的时候,周京泽已经在了。
他站在底线后,正对着发球机练球,姿态稳定,每一击都带着精准的力道。
而她穿着最简单的白色短袖和运动裤,头发随意扎起。
她没心思为这场会面特意准备什么。
郑秘书无声地递给她一把球拍。
周京泽这时才停下,转过身,扫了她一眼,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件物品是否到场。
“开始吧。”他走向场地另一侧,扔了一句:“沈小姐,我们之间那笔账,能不能谈,看你今天能接到几个球。”
沈璃握紧球拍,面对这场莫名其妙的评估,她只能硬着头皮上。
她不知道他的用意,难道是为了报复她当初对他的无礼?
未等她想明白,比赛已经开始。
沈璃在场地间不断移动,脚步因体力消耗而变得有些迟缓,呼吸声在安静的球场里显得格外清晰。
细密的汗水淌过她的脖颈,顺着肌肤流下,沾湿了运动服的领口。
长时间的跑动让她眼眶湿润,但她始终专注,紧盯着球的轨迹,眼神清澈而坚定。
周京泽站在球网对面,姿态沉稳。
他的每次击球都落在让她必须全力奔跑才能触及的位置,冷静地试探着她的边界。
父亲苍白的脸庞,债务文件上的巨额数字,还有那张写着“求他”的纸条,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她不能停下。
不知持续了多久,她又一次冲向边线,准备迎接下一个刁钻的回球,但这一次,球的轨迹似乎有了细微的不同。
力量依旧,旋转却收敛了些,落点不再是让她望尘莫及的角落,而是“恰好”在她手臂伸展可及的范围内。
“啪!”
一声干净的击球声。
球被她回过去了,虽然弧线不高,力量也不强,但稳稳过网。
沈璃脚步一顿,抬起眼看向他。
周京泽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是继续着这场由他主导的练习。
接下来的几球,也都维持在这样的节奏里。
他力道不减,线路却始终控制在她能够到的范围。
他不再试图彻底击溃她,而是像在引导,或者说,在观察她如何回应。
他在放水。
这个认知让沈璃心头一沉。这不是体谅,而是一种更隐晦的掌控。
一种被拿捏算计的不悦,悄然压过了身体的疲惫。
当最后一球再次按照这“新规则”飞来时,沈璃眼神一凛。
她先是故意放慢动作,装作脚步不稳,仿佛即将失手。
但在球即将掠过身侧的瞬间,她腰腹骤然收紧,身体回转,手臂带动球拍,一记反手全力挥出!
球拍与网球撞击出一声结实而响亮的脆响。
那颗黄绿色的小球不再沿着温和的弧线飞行,而是化作一道劲风,擦过周京泽的耳畔。
他甚至能感觉到球体掠过时带起的气流,轻轻拂动他鬓角的发丝。
球去势未减,带着清晰的旋转声,最终重重撞在他身后的护网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网线随之轻震。
整个球场霎时安静下来。
周京泽的动作彻底停下。
他站在原地,球拍轻握在手,目光穿过球网,落在沈璃脸上。
沈璃扶着膝盖,胸口仍在起伏,汗水沿着脸颊滑落。
她直起身,迎向他的注视。
两人在网前静静对视,深浅的呼吸交错,气息交织,在空旷的场地,清晰可闻。
“为什么之前接不到?”他率先开口打破沉默,听不出情绪。
沈璃抬起眼,隔着网看他。 “您怎么肯定,我没接到球?”
他眉梢微动,停下了习惯性转拍的手。
“周先生,若球不存在,或接球的‘我’本就是一个悖论,这场游戏是否从根源上就失去了意义?”
沈璃直起身,声音因喘息而不稳,但字句清晰:“况且,球拍碰到球,算接到。那球从身边飞过,带起的风,算不算接触?它落地的声音传入耳朵,算不算接触?我的身体因为躲避它而消耗的能量,算不算接触?”
她向前走了两步,站在网前,直视着他。
“周先生,请恕我冒犯问一句,您定义的‘接到’,是让它回到你的场地。而我的身体、这片场地、周围的空气,都已经接收并回应了你的每一次发球。”
“难道只有符合您预设路径的回应,才算数吗?”
周京泽看着她汗湿的脸颊和异常清亮的眼睛,没有立刻说话。
他抬手擦了擦球杆,然后慢条斯理朝网前走来,强大的压迫感随着距离拉近而剧增。
他在离她仅一网之隔的地方站定,目光从她汗湿的额头,泛红的腮,滑到她因喘息而微张的唇瓣,最后锁住她的眼睛。
“诡辩。”他低声,将拍子一扔,“今天就到这里”
眼看他就要走出球场,未得到答案的沈璃心急如焚,下意识脱口而出:“周先生!”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急促。
周京泽的脚步未停,步幅却似乎不着痕迹地收缓了半分。
沈璃来不及细想,连忙小跑着追上前。
阳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一前一后。
他的影子在前,她的在后,随着她的追赶,两道影子的距离渐渐缩短。
最终,她的鞋底轻轻踩上了他投在地面的修长轮廓。
她鼓足勇气,快走两步,绕到他身前,拦住了去路。
停下得匆忙,她的运动鞋尖擦上了他锃亮的皮鞋边缘,发出一声细微的刮擦声。
周京泽停了下来。
他高大的身躯霎时隔绝了大部分来自她身后的光线,她整个人再次被笼罩在他投下的阴影里。
他微微垂眸,俯视着她。
距离太近,她不得不抬起头,视线掠过他线条清晰的下颌,落在他近在咫尺的喉结上。
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运动后微微的热意,悄然地弥漫,他眼里浓郁的墨色,透着威压,让她刚刚追上来时聚集起的那点力气,转瞬间消逝。
不过几秒的对视,沈璃便侧身让开了路。
周京泽什么也没说,收回目光,启步,从她让出的空间从容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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