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身别过屋内众人,师盈盈神色慌张地跑出药庐,举着把油伞,一路往安伯那边赶去。
这几日落声时不时去安伯的住所瞧一眼,两人恰在门口撞见,落声打了照面,才拉住师盈盈,疑惑:“师姐,你怎么魂不守舍?”
师盈盈回过神,琥珀般的眼珠却还是空洞一片,落声看在眼里,又将人拉出去几步,方便说话。
二人各自举着伞,雨珠打在伞面上,发出沉闷声响。
师盈盈缓缓道:“落声,你知道师叔的事了吧。”
落声想起师叔,顿时神情复杂。
“我听说了,没想到师叔是个妖怪。”落声误会了她,“师姐,你害怕了?”
“是有点怕。”师盈盈喃喃道,“可我不止怕师叔……”
想起师父在药庐的话语,师盈盈认为他变得不认识了。
她只是被关了几天,一切巨变都堆在一起发生。
“师姐,你胆子这么大,还能怕谁啊。”落声没当回事,自顾怅惘道,“师叔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是妖呢?一点也瞧不出来。”
她们这些做弟子的瞧不出来,难道师父也不知情?
不,不是的,师父一早就清楚师叔是个蛇妖,却依旧装疯卖傻那么多年。
他让师叔照顾门中弟子,因为师父很清楚,师叔根本不会伤人。
师盈盈刚出关时,心情欢悦,直到她得知了关于师叔的骇人秘闻。
她向来认为,师父对师叔很不错,师叔也多次帮她与师父缓和关系。
师父总是胡闹玩乐,没个正形,风趣得很,师盈盈很喜欢陪着师父。
这几日她常常没由来地害怕,暗处中,有什么毛骨悚然的细节被她忽略,捉摸不透。
她说不清哪里不对,在她心里,师父成了一面被掰碎的镜子,映出截然相反的两面。
这生硬的转折让师盈盈纠结迷惑,潜意识中,她本能地对镜子的另一边感到恐惧。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好像所有事都变得不对劲。
落声不懂师盈盈的纠葛,乐观道:“师姐,别多想了,等此事过去,咱们不就跟从前一样啦?”
面对师妹真挚的笑颜,师盈盈艰难地挤出一点微笑,和她进了院里。
还真天池所处的位置要偏远些,岛上的所有灵气都被池水吸收,枯木遍地,景色寂寥。
方晗还是头一回踏足此地,摸索了会儿才找到所谓天池。
她想象中的重塑肉身就是哪吒那般,如梦似幻的仙境里,一朵圣洁莲花化为人形,冒着泡泡的湖面清澈见底,仙气十足。
只是显然林素不是这种情况,池中没有莲花,只有猩红的血水。
灵体在池中浸泡,她发出嘶哑的挣扎声,接近于尖叫。
原著里也写了,林素的肉身被重新塑造。
不过里面只着重描写林素新得的身躯有多么透白,不含杂质,不染纤尘,在气质和肤色上狠狠甩了阿萝几条街,颜值稳坐女主的宝座,彻底与炮灰女配拉开距离,脱胎换骨。
大篇幅的外貌吹捧,完全没有提及重获新生的过程这样狰狞刺目,方晗当时没浏览到有用信息,干脆直接跳过了。
此刻,除了血腥气,天池中还冒着滚滚热流,方晗见此处周遭仍在吸收大量灵气,就连头顶的乌云都逐渐靠拢。
林素说不出话,她修炼的云宗秘法,多年无人使用,连个参考都没有。
若不是韩奕风,她何须吃这般苦头。
从鲜血到骨肉筋脉,□□的塑造需要数日时长,林素的一切苦难,都因韩奕风所谓的认错了人。
方晗见她无法开口,自然不能说徐玠的事。
倘若徐玠这都死不成,她费心费力种韭菜是为了什么。
雪莲这几日很乖巧,一句顶撞方晗的话不说,还为她排忧解难。
“方晗,你别难过,说不定林素会改变主意,替你杀了徐玠。”
方晗对它的转性感到蹊跷:“你之前心疼徐玠心疼得要命。”
雪莲承认从前的立场,又道,“我同样为你担心,这不冲突。徐玠就算真被你搞疯了,我也相信你能攻略他。”
它信了,方晗却半点儿也不信。
“这里的人,是原本就这样,还是重启数次后有了变化?”方晗问出让她执着了很久的问题。
雪莲也说不准:“都有可能。”
方晗又想:“人类是现代社会提出的一个概念,倘若这里所谓的修仙人士根本就不符合现代社会语义下的标准,还能算‘人’么?”
如果不算,她杀几个“人”,也不能算违背了现代法律。
雪莲大吃一惊:“方晗,你还会思考这么哲学的问题。”
这些问题让人大脑冒烟,它赶忙道:“别想了,多没意义,我怕你内耗多度没心情管剧情了。”
方晗坚决道:“我不会。”
她只是认为这些疑问很有趣。
当然,她也听过内耗这个词。
方晗这辈子的绝大多数时间都在独处,在她工作的城市,独居人群也不少,他们经常陷入内耗情绪中。但她绝不会精神脆弱、自己想太多,也许她在外人严重极其孤单,相当可怜,可事实是她将自己的情绪照顾得很好。
除了她不能控制的加班。
雪莲语重心长:“你不会就好,真怕你没事儿就思考世界的本质,想个没完,以前有个穿书女怀疑她原来的世界也是假的,差点疯了。”
方晗很惊讶:“不是假的?”
“……”雪莲顿了半天,“很难跟你解释。你不是唯物主义者?怎么问这种话?”
方晗:“我没说过。”
“你一点儿也不怕鬼。”雪莲还记得方晗的一些资料。
方晗摇头:“我不怕,是因为我胆子大,与唯物主义无关。”
总的来说,她相信与否都不会影响什么,方晗穿书前对所有不科学的事都抱着观望态度。
雪莲听懂了,方晗是那种遇到鬼会把鬼也骂一顿的人。
它选择缄默,和方晗一同望着池中林素。
数日后的夜里,细雨初停,徐玠的房门再度被人推开。
送药来的仍然是尽鹤,他被梦姑吩咐,要亲眼见着师叔把药喝完。
少年站在床头,不安地打量师叔。
受人背叛的徐玠,如一樽碎裂的玉像,可悲的是,连他都不知玉像的底色是什么样的。
他卧于床榻,清冽窄薄的眼皮低敛,睫毛浮在空中,好半天才眨一下。
一片浑浊,充斥着欺骗的人生,该怎么继续下去。
尽鹤进门送药来,他察觉到了,麻木地伸手去接。
有了躯体的痛苦,一点汤药不算什么,他眼也不眨地喝了下去。
师叔一定很伤心,尽鹤拿着碗转身离开,万般纠结地说了一句:“师叔,你不要再难过了,会好起来的。”
他不敢面对师叔,无颜等待一个回应,尽鹤奔出了院子。
徐玠盖着被子,额上冒着虚汗,一动也不动。
他想,还是心虚、内疚吧。
本是想要一点歉意的,待真的听到,徐玠又从心底泛起一股恶心,他偏过脸想要把药吐出来,头晕目眩地撑在床沿。
是真的吗?那句安慰,或者又是他可悲的一点臆想。
如若他过往人生都是一场幻梦,要怎么确认眼前的一切是真实,尽鹤的那几句关切是真心还是试探?送来的药是当真不愿他死,又或是一点可笑的垂怜?
百余年的人生,他是否清醒地活过。
碎裂的表象下,每一片都是虚伪内里,不堪一击。
倒是有玄女时常辱骂他,她不屑骗他。
过去,他厌恨她对自己的刁难,惧于她的刻薄与辱骂。
到此时,居然要凭着她的那些言语,一点点冷静下来。
她也清楚师兄与安伯的计划么?否则为何那样笃定,恶劣对待他,只因一口咬定他会行恶。
玄女分明沉睡了数百年,来到云宗后,她闭门不见,却又对所有人与事了如指掌。
就连天机阁的林素,残魂也跟着玄女。
徐玠拼命地回想,想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妄图揭开更多疑惑。
她的身上有太多秘密,可竟然也只有她是他过往幻梦里的一点真实。
那些不堪入耳的辱骂,莫非也是真的?徐玠虚弱地扯了扯嘴角。
真是可悲,他要靠玄女才能找到些真实感,分明两人彼此不对付,她嫌恶他,自己也总是避开她。
她还打过他,徐玠应当把她连同师兄弟一起恨之入骨。
可是怎么办呢?他不得不倚着她去思考。
猝然间,徐玠又坐起身子欲要作呕,连他心底也认为这太自贱自轻,倘若他有些骨气,就不能总是想着她。
不该是这样的,徐玠躺了回去,苍白的脸静静对着窗外。
他这一生没有做过错事,不该走到今天这一步。
本是为了给安伯治眼睛,本以为安伯的眼睛好了,他不必与玄女见面,这些苦也算到头了。
谁想到是这样的际遇,接连打击之下,徐玠整个人如同衰败的玉兰花,焉坏在房里,尽鹤给他送药,他也只是病恹恹望着窗外。
这几日仍然时不时发痛,徐玠最初想要了断,恨不得死过去,可他又不甘心。
死的人不该是他,徐玠在游离间这样想着。
他还要弄明白师兄们为何冷眼旁观,想搞清楚这么些年,门中弟子难道没有一个替他说话的。
还要去见一眼玄女。
他不会如她所愿,成为一个卑劣不堪的妖祸。
就凭着这一口气,一点可笑的意志力,徐玠反复琢磨着玄女的话,活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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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备用方案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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