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将院中的银铃吹得清越作响,拨开山雾,徐玠在恍惚的视线中瞥见玄女的眼色。
她在嘲笑,又十分怜悯,矛盾的情绪竟能同时出现在她身上。
“为什么……?”他挤出这样一句话,“你究竟……”
你究竟做了什么。
方晗垂眸制着他的脖颈,那里细长白皙,看着很容易弄死。
青年的眼珠到这时仍旧是清澈的,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会这样对自己下手的只有玄女。
方晗就像一个迫不及待品味犯罪现场的凶手,端详他每一个最真实、最痛苦的变化。
他和她贴得很近,玉白的脸上,汗水混着点泪珠,顺着瘦削的下颌滴落。
因为痛苦与憎恨,他轻轻喘息,细细几缕黑发贴在唇角。
“不是我,徐玠。”饱含恶意的话在他耳边响起,“你的内丹又不在我手里,怎么会是我?真的要继续装傻么?”
这句话终于戳破他最后的尊严与底线,他哽咽着挣脱方晗的手,蛇尾打在了墙壁上。
他本就修为平平,在此重创下,愈发难以维系人身。
徐玠总是回避自己是个半妖的事实,他想要从前那样的生活,像个寻常修士,法术不必卓绝,平淡度日就好。
可他是妖啊,还是最低贱的半妖,他亲眼目睹过其余半妖被杀,只是安慰自己,他是不一样的。
这是他漠视同类的惩罚么?
他不可思议,受人背叛的滋味让他如堕泥潭,挣扎道:“不,我不信,你定然在骗我。”
细而卷的尾巴疯狂摆动,甩在墙壁上,想要缓解体内的痛楚。
“我骗过你么?”方晗回忆良久,自己讨厌徐玠,却从不骗他,“伤害你的人是你敬爱的长辈与师兄弟,你不必质问我。”
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也要消散,银蛇冲破栏杆,隐没入花丛中。
一身衣服破碎成片,散于地面。
他身为妖物,有着奇高的道德感与自尊心,比许多修士还要严苛,方晗早已见识过。
她迈着步子走出回廊,庭中不知何时飘起雨丝。
绿丛中的银蛇卷起身躯,闭着眼,方晗看不见他的竖瞳。
她说:“真可怜。”
但这仅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端罢了。
“恨他们吧?我早说了,你很贱,早晚会与其他妖物一样。”
徐玠无法回应。
方晗心满意足地离开院落后,先去药庐转了一圈。
她望着那颗内丹,并不出声。
鼎器中的灵气将妖丹托举又碾碎重铸,无限循环着此过程,她不由想起徐玠狼狈的样子。
梦姑煎药回来,见玄女站在屋内凝着妖丹,连忙上前几步。
“玄女,”她低头,“多谢您将鼎器借用。”
方晗不答,转眼望向屋里大大咧咧的观夜,问他:“留他一命做什么?”
观夜本在桌前品茶,听此发问,俊逸的脸庞有点点惊疑与唏嘘。
“雪生是我师弟,好端端的,我为何要杀他。”观夜笑了笑,“玄女讨厌雪生,我感同身受,不过嘛,也没必要将他赶尽杀绝。”
看来他并不认为自己有错,方晗摸不清这些人的道德标准,静了几息,才说。
“若是他反咬你们一口,你该如何。”
观夜不信:“他百年来不曾好好修炼,内丹被毁更是废人一个,也只有我们好心,收留他在此。”
原著里的观夜就是这样想,给徐玠一丝生机,自认为高枕无忧,还显得他们格外慷慨。
后来徐玠将他们杀穿了……方晗心想,补刀真是太重要了,她可不要变成徐玠复仇路上的炮灰。
观夜并不知道这些,他瞧起来心情不错,宛如大仇得报。
方晗默不作声看在眼里,观夜又问:“雪生如何了?”
她不言语。
徐玠瞧起来很惨,方晗本以为自己也会很解气,毕竟害她莫名被道德绑架的人混得不好,她理应幸灾乐祸。
不过也只是那短短一阵功夫,维系了不到半个时辰。
她默默想道,自己又不是为了看徐玠有多悲惨才来到这个恐怖魔幻世界。
在方晗眼里,这个纸片空间已经逼近扭曲。
假若原本那些剧情是天马行空、夸张烂俗,尚能说透露着几分可笑,那么如今的云宗、乃至于整个修仙界,其实都让人不敢认真琢磨。
一个个修仙者,动不动利用来利用去,你挖我心我算计你师门,并且谁都不认为自己有错。
这种事向来是不能细想的,就如看穿越剧不能仔细代入古代城建和卫生问题,看一些反派剧不能感同身受里头的平民老百姓。一旦戳破美好的泡泡纸,那些主角、配角都会变成和作者笔下截然相反的样子。
方晗提前知晓,观夜并非正面角色,可当她真正走到这个剧情时,方晗仍然有所感触。
人真是可怕的东西,此处尤其。
他们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扭曲。
方晗自诩非正常人群,她从小就对他人的情感抵触又抗拒,通过观察旁人,她能意识到自己有那么儿特殊性。
她的善恶是非观也几乎都是模仿来的,这样才能融入社会,不会显得过于显眼。
可这里的人完全察觉不出,莫非是因为没有传统角度上的正常人?
面对玄女的冷漠,梦姑始终放心不下,招手让尽鹤去送药。
尽鹤不一会儿就回了药庐,问及师叔如何,尽鹤支支吾吾道:“师叔他……真的是妖怪啊。”
观夜一干人将这句话稍稍思索了番,他挑眉:“你师叔显出蛇身了?”
尽鹤不敢作答。
“这回明白了吧,师父没骗你们。”观夜扬着唇角,分明是和从前一样的笑容,一旁的师盈盈却看得生寒。
方晗本该走了,此刻她驻足在祭坛前,盯着上头的图案。
上一回,图案有所变动,是因月照?还是别的缘由?
既然是神器,总该有点不一样的作用,可惜原著里的韩奕风除了用它回忆幻境,就再也没做过别的。
他是男主,根本看不上这些玩意儿,方晗盯了半晌也没明白图案的意义,反倒是观夜也凑了过来。
“玄女,蜉蝣坛修炼起来如何?”观夜状似向往,“云宗不比灵山,否则……定然拿来修炼了。”
方晗目不斜视:“并非全然没有啊。”
她不像是在说好话,观夜亦能察觉,但他这人醉心于装傻,且想到了徐玠那把扇子,着尽鹤去拿。
徐玠的扇子算他身上不可多得的珍奇物件,因是安伯当初赠予,他十分爱护。
扇柄的黑玉产自东海菩提洞,覆上一层薄而不破的纸是当年神族遗留的吹星纸。
这面纸会用星群预言。
观夜将扇子拿在手里,置于水中。
他对身旁的梦姑道:“当初安伯送他这把扇子,我以为他看了占卜能猜到什么,没想到师弟看了后,误以为是旁人会害他,还谢过安伯。”
梦姑捻着匣中药材,凝神:“雪生啊,雪生就是这样。当初带他回来时,我还骂过安前辈,生怕雪生惹出什么乱子。”
但徐玠没有,他还格外听话,信任门中的师兄弟们,反倒显得他们才是做错的人。
观夜听罢,将手里的扇子抛来抛去,神色不屑。
方晗要想理解他们的逻辑,要废好大的精力。
换作在现代,她根本没空闲去管别人的想法,说不准在这里太悠哉,反倒有空思考这些极为纠结的问题。
倘若这个小说世界里没有现代社会所谓的正常人,那么这里的人和现代人还能算同一个物种么?她能用常理去判断并规划自己接下来的行为吗?
反观徐玠那模样,必然是心和身体一起要碎了,结合他过去的某些行为,徐玠还挺对标“正常人”的反应。
这边的方晗对着蜉蝣坛思考,另一边的观夜将吹星纸置于水中后,滴了一缕血珠进去,扇面上吸入血珠,澄澈水面渐渐漾出丝丝猩红,凝成图案,月坠之样。
吹星纸的预言并不详尽,当初徐玠用时,所绘的图案也很潦草,指出小人利用,再也没有其他。
观夜的就更简单易懂了——这是一则大凶预言。
偏偏师盈盈没看懂,伸着脖子问:“师父,这是什么意思?”
观夜脸色发阴,只笑了声,将扇子“啪”一声合上。
“未必就准了,数百年前留下来的玩意儿。”
方晗不必看,也知晓预测之事不会太好,按此情景看来,观夜他们只会比原著里的下场更惨一点。
这个世界究竟走偏到哪一步了还不知晓呢。
屋中没人说话,药罐中的汤汁咕噜作响,她感到无趣,打算去看一眼林素在天池进展如何。一直安静的师盈盈想要追上去。
“玄女,我来送您。”
方晗并不需要别人送她,还不等她回绝,观夜已叫住了师盈盈。
“盈盈,”观夜笑眯眯地拍在她肩头,“你刚出关,别乱跑了,去瞧瞧安伯。”
师盈盈望着师父的手,轻轻点了点下巴。
她脑中有点儿发晕,神智都不清醒了,尤其是师父满脸无谓地说出那些话,让师盈盈遍体发冷。
依着本能,她想,她得离开此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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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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