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一日。
比尔独自一人出现在海利尔赌场外。
还穿着那一件不起眼夹克。
夜半,正是赌场内的沸腾时间。
赌徒们的嘶吼声像是入坟前发出的最后一次哀嚎,他们的结局非黑即白,袒露在头顶刺目的灯光下,是这个时代可悲的尸骨。
金钱。
美色。
地位。
——我们在拿生命赌这些东西,有结果吗?
比尔站在赌场中央。
他格格不入地站在那,手里夹着烟,烟灰落在他的鞋子上。
路过的服务生会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盘子上的浅金色的香槟在杯中摇晃着远去,倒映着头顶那浑浊的天花板以及转动不止的三叶扇。
比尔四处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事情,于是转身往赌场二楼走去。二楼的大厅是一个简陋的会客场所,一旁的铁质书架上摆着早已过期的周年新闻集,再往上,可以看见墙上贴着的大幅画像。
比尔停在画像前。
画中的女人倚靠在石壁上,未着衣物,哀伤而动人地凝视着画外,红色的卷发斜披在肩,发梢点缀着粉调的珍珠。
“怎么样,很不错吧?”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带着笑意。
比尔回过头——他身后站着一个姿态惬意的男人,穿着白衬衫和灰色西装马甲,发鬓雪白,右眼下有一道褐色的疤痕。
褐色的伤疤让比尔一瞬间认出了眼前的这个男人。
阿道夫·弗朗索瓦——十年前,比尔曾亲自将他押上法庭,送进了监狱。他的罪是走私,或许更加严重——他与港口东的那群人联系紧密,不止一次参与过那群人的“生意”。
在遇到艾尔之前,阿道夫一直是他工作上的调查重心,他一直都相信自己能够再次把这个恶徒送入狱中。
而现在呢?
“你来我这里,应该有你的目的,我们最好早点解决,把话说开了比较好,毕竟一个老条子总是呆在这,会让我的客人们感到——很不舒服。”阿道夫默默背着手,眼中闪过一丝警惕的冷光。
比尔心情复杂地看着阿道夫。
他略有些不适,将手揣进口袋里问道:“你知道马斯里么?”
“马斯里?马斯里·科尔?”
“是的。”
“我知道——你问他做什么?”
“我正在调查一件事情,我想知道他在你这里是否……”比尔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但是彼此之间心知肚明。
阿道夫点了一支烟,沉默片刻,回答道:“他经常来我这玩,是我的老顾客。”
他笑了一下。
“老科尔死后,他便经常来我这里,是个大手笔的少爷,运气很不好,总是输——”
“后来呢?”比尔捏了一下手心:“他欠了你们很多钱?”
“是。”
“有多少?”
“我记不清了。”
“……”
阿道夫吐出烟来,忽然看向比尔背后的那副画:“她就是马斯里押在我这儿的。”
比尔闻言回过头。
画中的女人忧郁地看着他。
“这是科尔老夫人的珍藏,她还在世的时候,我有幸得过此画见一回,惊为天人,如今世事无常,落在我手里。”
阿道夫的样子,不像是在看一幅画,而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
比尔皱眉——马斯里生前的资产情况可能比他所想象的要更为糟糕,已经到了变卖家产的地步了。
于是他进一步追问道:“那你这里有没有马斯里欠债的证据?欠条之类的?”
“有,你想要?”
“弗朗索瓦先生,请配合我的调查。”
阿道夫含着烟冷哼一声:“比尔,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我可是很了解你。”
“这是你的私自行动吧?”
“……”
比尔神色稍稍一变。
“你什么意思?”
“呵呵,我没什么意思,我也不在乎你调查这件事情要去干嘛——我只是觉得,利用这一点或许可以让你付出一些小代价。”
比尔闻言,脸色更差了。
他不知道阿道夫究竟想要干什么,但是不好的预感浮现于心头。
“我听说,警局年底会有大动作?”
“你问我有什么用,我不管那些。”
“你肯定知道一二。”
“我不知道。”
“你撒谎。”
“我没有必要骗你。”
两人针锋相对。
最后是比尔移开视线,烦躁地碾了碾鞋尖,说道:“那都是上头的事,不会让我这种小警察插手的。”
“小警察?”
阿道夫掐灭了手上的烟:“你越混越回去了比尔——想当初,你可是警局新星,人人巴结讨好你……”
“提那些做什么。”
比尔从口袋里抽出手来,侧身避开阿道夫弹开的烟灰,沉默了一会儿后问道:“你要是不肯给我线索,那就算了。”
“……”
阿道夫摸着下巴不语。
最后比尔从二楼走下来。
手里攥着一沓欠款记录单。
阿道夫此人,阴晴不定性格古怪,年轻时比尔与他是打得难舍难分你死我活的对手,而如今,比尔看着这个歹毒的对手,却已经是毫无还手之力。
但比尔没想到——阿道夫最后居然还是把记录单给他了。
他在酝酿什么阴谋?
比尔站在最后一个台阶上,思考起来。
我有什么值得他利用的?
警局年末的纠察行动,到底是从什么地方被泄露出去的?
怔愣中——
忽然一声惨叫惊到了比尔。
他看着一个女人被拉扯着推出包房,头发凌乱地披在肩上,敞开的衣领间可见那片皮肤上伤痕累累。
那个女人很让比尔眼熟。
他稍加思索,想起来,曾经在巷中的小酒馆里见过她,她是酒馆的服务生。
那个举止古怪的女人。
上一次——比尔想起了一点东西,例如女人脖子上恐怖的淤痕,以及她惊慌失措的眼神和仓促的动作。
拽着女人的是一个肥壮的中年男人,他一边打一边骂,吵得那些围在赌桌边上的客人抱怨不已。
阿道夫推开挡在楼梯口的比尔,怒气冲冲地指着一个服务生说道:“还不赶紧把他们拉开?把那个蠢货丢出去!”
“弗朗索瓦先生!弗朗索瓦先生!”
肥壮的中年男人听见了阿道夫的指令,吓得撒开女人,扑到阿道夫脚边哭喊道:“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我能赢的!我肯定可以赢的!”
“爸爸!”
一旁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女人艰难地站起来,伸手拉住他,哀求道:“不要赌了,不要赌了,爸爸,走吧!”
阿道夫对着这对又哭又闹的父女,点燃香烟夹在指尖,冷冷地说道:“大卫,你每次都这样闹,我很难做——你走吧,还钱的期限我可以再给你拖几天,下个月,记得一定要把钱带过来。”
“不然,你知道后果。”
“……”
大卫一时间面无人色,倒在地上,满脑子都是复杂的垃圾,塞得他头痛欲裂。
一旁的利达兰哭着说道:“走吧。”
大卫被迟迟赶来赌场的保镖夹着丢出门外,而利达兰抽泣着地跟在后面,走之前,无意地扫过场内——
她看见了比尔。
比尔?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利达兰想起上次在酒里的事情,一时间脸色大变,匆匆几步离开赌场。
比尔是警察,她知道。
一个警察穿着便服若无其事地站在赌场里,怎么说都有些违和。
那么……
他是在调查什么?
-
九月二号,巴黎有雨。
酒厅内气氛依旧,只是空气中湿闷潮热,呼吸间尽是浓厚的酒与烟味,令艾尔不住有些作呕。
他烦躁地推开依偎在他怀中的女人,咳嗽着起身,在嘈杂混乱的酒厅里,转了几圈,才找到出口。
一走出门,外面新鲜清晰的空气扑来。
艾尔靠在门旁听着走廊外的雨声。
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点燃抽上一会儿。
雨中,颠颠地跑过一只灰狗,街上没有其他的人,冷冷清清,雨声回荡在四周,身后的酒厅里传出一道哀婉的弦音,好像烟一样细细袅袅地拉锯开,最后降落在湿滑的台阶上。
艾尔坐下来,在檐下干燥的门槛上。他穿着白色的衬衫,背是湿的,黑色的领带松开挂在领子下。
雨中的湿雾从肩上摇晃着飘过。
乳白的烟散去,眼前阴蓝色的世界,淹没在杂音中。
叶子堆积在角落。
圆台上的花都死了,没有活的。
已经快一个月了,艾尔没有再和汉尼拔私底下见面。
艾尔联系了一些在巴黎的朋友,想办法将吐真剂拿到手,然而在吐真剂拿到手之前,他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他毫无负担地去找汉尼拔。
是的,他喜欢汉尼拔给他的那种感觉,那双眼睛与伤疤下,潜藏着的危险因子让他战栗而兴奋不已。
他想要得到汉尼拔——这种情感其实是模糊不清的,没有具体指向的,只是,以艾尔的人生经验来看,将其转换成为“爱情”来处理,会更为方便。
但就在教堂的那一天,他意识到,汉尼拔从未把他放在“交往”的位置上——不是朋友,不是搭档,不是暧昧对象,更不是情人。
他们的关系,更像是两种邪恶动物之间短暂的交汇,接着又很快会走向不同的路,所以也谈不上什么“交往”。
檐外雨稍停。
台阶上的烟灰,被那双皮鞋一踩,破碎融化进积水里,和浑浊不清的现实骤然接壤,于风中颤动摇摆而后沉淀。
艾尔低头,他听见身后时轻时重徘徊不定的脚步声。
他回头——他看见,从酒厅内,走出来一个高挑的女人,腕上绕着一长串的珍珠饰品,发间别着宝石发卡。
她弯腰,那烟雾一样的,轻而浓厚的黑发罩下来,带着热闹庸俗的粉脂香气。
刹那间熏出某种迷人的氛围。
女人的手搭上艾尔的肩膀。
从西班牙来的乐团走上酒厅内的舞台演出。
浓眉亮眼的西班牙女人扭着腰,裙上的黄色铃铛响个不停。
艾尔越过身后的女人,看见酒厅舞台上旋转的红色裙摆,褐色的手臂用力向两侧展开,加上那耀眼的黄金臂饰,使舞者看起来像人形的十字架。
“你心情不好?”
“……”
对于艾尔的沉默,女人并不在乎,她微微一转手腕,珍珠滚动着滑过她的手腕骨。
她笑着,暧昧地说道:“喝点酒就好了。”
艾尔看她一眼,避开她的手,冷笑道:“我心情好不好,轮不到你说。”
女人有些尴尬,但还是没有发作,腻腻歪歪地斜靠在艾尔身上,说话的声音很轻:“那要不我跟你讲点开心的——你猜猜看,我刚才看到了什么?”
艾尔睨了她一眼。
他那细挑的眼尾一瞬间扫开,荡出一条甚至可以说是妩媚下流的弧度,美得像是开得太盛以至于将要腐烂的蔷薇。
女人喘息着,被眼前的美色迷惑了大脑。
她立马交代了所有:“我刚刚在二楼看见了格迪尼了,桑莉·格迪尼。”
“那个贱人,正跟一个圣马利医学院的老师抱在一起。呵,她也不怕被那位先生发现了,活活打死她!”女人越说越兴奋:“不过我听说那位先生已经有了新的猎物……”
艾尔垂眸。
他想起什么似的,推开身上的女人。
“你真的看见了?”
“当然,这两只眼睛——”女人用纤细的两指对准自己的双眼,做出“挖”的动作,尖锐的红色指甲危险地掠过她的睫毛,而她笑着说道:“它们还不瞎,都看见了呢。”
“呵,那真不错。”
艾尔站起身,笑着说道:“带我过去看看。”
“……”
桑莉在酒厅二楼的楼梯口处,轻轻牵着埃德蒙的手。
她陷入了爱情的漩涡中,把过去的不快通通抛到脑后,如今满眼只有面前的埃德蒙。桑莉一开始也在想——为何她的命运如此不堪,在她即将沦落时又带来一份新的希望?
然而,她现在只有感激,感激神明,将她的爱人送至她身边。
“上次在医院,差点就被发现了。”
埃德蒙抱怨道:“那个汉尼拔,整天阴侧侧的没个学生样,还把自己当回事反过来教训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桑莉想起那个男学生,心里也有点害怕。
她附和道:“是啊,他的眼神——看得我很不舒服。”
楼下的吵闹声忽然一静。
桑莉扫了一眼,并不放在心上,她只是环顾四周,没看见有人,于是轻笑起来,揽住埃德蒙的肩膀,柔情似水,说道:“真是,那家伙害得我一个多月没见到你……”
埃德蒙忍不住笑了一下,扶着桑莉的腰,正想吻下去——
忽然有人走上楼梯。
女人的鞋跟敲在木质台阶上,惊悚,刺耳。
埃德蒙猛地推开桑莉,慌张地往楼梯下面看去——手腕上缠着珍珠的美人一撩头发,发出诡异的低笑声。
“让娜?”
桑莉看见那女人,连忙捂住领口,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眉头紧皱看着她,像是看见了什么令人作呕的秽物。
让娜的笑声,像是铃铛响,晃一下,又晃一下,夹杂在脚步声中。
“桑莉,你在做什么?”
然而让桑莉毛骨悚然的是,这句话并不是从让娜的嘴里飘出来的。
她的眼珠子干涩地往右侧一偏。
让娜身后跟着别人——是艾尔,是他。
他走上楼的姿态,像是一条缓缓游走而过的蛇,蜿蜒曲折的身体,再美的颜色也无法掩去他冰冻的血液,刺骨的体温。
危险而美丽,令人盲从。
黑色的蛇信掠过你手背上的血管。
“越美丽的,便就越危险。”
——这句话属于艾尔。
然而桑莉却感到一阵窒息。
蛇身盘住她的脖颈,冰冷的鳞片如刀锋般割开她的皮肉,执意要将她绞杀。
她喘息。
她的肉与骨紧凑在一起哀鸣。
“……”
她不由得连连后退,靠上楼梯的扶手。
被让娜发现这件事并没有什么,但如果是艾尔,那一切就都会变得不一样——艾尔和杜瓦尔家族一直有往来,更别说,杜瓦尔家的长子阿兰是他的入幕之宾。
艾尔在杜瓦尔家中有着奇怪的地位。
而桑莉,她是杜瓦尔家主——亨奇瑞·杜瓦尔的情妇。
艾尔一直都很讨厌桑莉。
他刚来到巴黎,就成为了众人的焦点,血腥残酷的手段让他一跃而上,踩碎了无数人的命运和生活。他和彼时已是亨奇瑞情妇的桑莉做了交易——桑莉替他调查亨奇瑞,而他会在最后帮助桑莉摆脱亨奇瑞的掌控。
但是,桑莉背叛了他。
她向亨奇瑞告密,愤怒的亨奇瑞和艾尔撕破脸皮。而在亨奇瑞的百般打压下,艾尔手上一大半的资产都被粉碎在金融洪流之中。
艾尔不是第一次遭到背叛。
作为人类,他对这类事情习以为常,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会原谅。
桑莉被他折磨得几乎要疯掉。
“我……”
桑莉咽了一下,却感觉到自己的嗓子像是肿了一大块,吞咽的时候刺痛无比。
她捂住喉咙,在皮肉里上下滚动的喉管仿佛在昭示着某种真相——如果今天不能在这好好解决,那么,明天她就会和埃德蒙一起横死街头。
艾尔看向躲在桑莉身后的埃德蒙,笑声短促而悦耳:“我记得你,埃德蒙·迪布瓦先生,别来无恙?”
埃德蒙这才想起面前的这个人曾在圣马利医住过院。
他看了一眼桑莉,害怕极了。
“你,你绝对不能把我怎么样……我是港口东的人,你不想招惹他们吧?”埃德蒙着急之下口不择言,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艾尔听见港口东,没什么反应,只是又上了一个台阶,眯着眼睛,叹息道:“你一点都不了解我,迪布瓦先生。”
桑莉浑身汗毛竖起,急切地往前面迈了一步挡住埃德蒙。
她抓着胸前的衣服,断断续续地说:“你有什么不满都好,请你,请你不要——艾尔,我求求你……”
亨奇瑞虽然不喜欢艾尔,但是最后依旧在利益面前低了头,杜瓦尔家族和艾尔私底下重归于好。
所以,艾尔完全可以越过所有人,直接把桑莉偷情的事情告诉亨奇瑞。
而亨奇瑞是个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人。
桑莉想起亨奇瑞,难过得想要呕吐。
她从来都不敢反抗亨奇瑞,从十八岁起被卖给亨奇瑞后,就像是被抽掉了骨头的一团烂肉任人摆弄——她多么渴望一份真切的情感,然而身体依旧伤痕累累。
多疑,敏感,忧郁。
浓密蜷曲的黑发让她看上去像是古老乡村里的女巫,命运是在火架上被火烧死。
她苍白地一笑。
艾尔抬头,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不知道是怜悯还是不屑。
他站在下面,却好像在俯视所有人。
那姿态,像是一脚踩在桑莉脸上,鞋跟敲烂了鼻梁骨,连带着皮一起蹂进脑浆里,两侧的眼球鼓出来贴着鞋子,最后在缓缓下压的力中,跳了出来,在地上弹了两下。
桑莉闭上眼睛,感觉到整个头皮发疼:“要怎样你才能放过我?”
“放过你?”
艾尔轻笑起来,极度靡丽的容貌,绿色的双眼里暗涌着无法压抑的**。
他撑着楼梯扶手。
傲慢轻佻地一扬下巴,说道:“那我给你一个机会——”
“讨好我。”
谢谢大家的收藏和评论
感谢为我投营养液的朋友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九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