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思加坐下后,和向晚讨论着人工智能、核心算法之类的东西,季雨桐听不太懂。
她本不想继续为难自己,没想到裴若初也加入了讨论,似乎,还同另外两人说的有来有回。
季雨桐忽然意识到,或许成为一名演员,并不是当时裴若初最想要的。
假如裴湛枫未死、假如裴家未倒……
该入主长风的人,应该是裴若初。
那本是裴家的产业。
这时候,裴赐年姗姗来迟。
裴赐年今天穿了件米色衬衫,打了条黄色的领带,手腕上的大金表晃花人眼。
看得出,他已很努力将自己包装得人模人样。
“不会我来最迟吧?”裴赐年挺着肚子,径直往主位坐下。
坐下后,裴赐年环顾了一圈,惊喜道:“若初也在啊,真是好久不见,若初越来越漂亮了。”
“谢谢。”裴若初的脸上并不带笑。
“哎,雨桐也在……”
裴赐年大概回忆起之前见面的那一次,脸色变了又变。季雨桐看他模样,心里不禁好笑,嘴上接话道:“裴二爷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裴赐年笑得乐呵,知晓季雨桐没打算拿上一次见面的不快说事了。
对上裴赐年多少带点猥琐的眼神,季雨桐虽别有用心,也完全不想理他。
好在有向晚,她将劝酒的活儿都揽了去,陪着裴赐年一杯一杯真刀真枪地喝,左一句“裴二爷”右一句“慧眼识珠”,把裴赐年夸得飘飘然。谢思加也会偶尔帮衬一杯,这两人出于生意目的,以二敌一,三杯两盏就将裴赐年喝得满面红光,偶尔,裴若初和季雨桐还会揪着往日情谊偶尔敬上一杯,于是菜还没上齐,裴赐年已近半醉。
将人灌醉后套话是一门学问。不能灌得太慢,不然灌酒之人也易醉,酒精使然,反而容易将心中所想给他人套了去;也不能灌得太快,灌得越快,醉得也越快,醉得太快,不易陷入“断片”的状态,便很难套话。
得将时间、节奏都牢牢把握着,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每杯酒都要敬得恰到好处,自己也得偷得不被察觉。
像钓鱼一样,让鱼一点点上套,直到咬住钩,放不开嘴。
菜上齐后,向晚示意先尝菜。
得让酒意在身体里慢慢流转,转过几个轮回,再下几杯猛料,才算差不多,也好叫人察觉不到是在灌酒。
桌上的竹笋鲜嫩,上回在枕山吃饭的时候,季雨桐记得裴若初吃了很多竹笋。
她心下微动,夹了几片竹笋,脸上刚摆了笑,就听见谢思加的声音。
“尝尝,我记得你喜欢吃鱼。”谢思加给裴若初夹了一筷子鱼肉。
“谢谢。”裴若初朝谢思加一笑,夹起鱼肉送进嘴里。
即便谢思加用的是公筷,季雨桐心里依然不是滋味。
那些动作,谢思加做得如此自然,像是曾为裴若初夹过无数道菜。
季雨桐的筷子停在半途,又折回,鲜嫩的竹笋,进了季雨桐自己的嘴里,一点也不好吃。
是了,谢思加同裴若初是大学同学,算算时间,认识了也约莫十二年。
她们做朋友的时间,不比自己与裴若初熟识的时间短。
季雨桐心里一酸。
当年裴若初为向家人折辱的时候,她要是帮着多说一句话,她们是不是还能保持联系?
也不会蹉跎十二年的时光,如今在心里白白懊悔。
季雨桐越是后悔,越觉得往事不可追。
她们间隔了十二年,那是季雨桐近乎一半的人生,在漫长的时间里,她和裴若初毫无重叠,像两条平行线一样,往无尽的长夜延伸,莫问归途。如若不是那夜在昏茫的酒吧中相见,又误打误撞在枕山再遇,她们也再难有以后。
季雨桐不了解裴若初那十二年的经历,可谢思加却在那些年里一次次地陪在裴若初身边,填补了那漫长的年岁。
心里催生出又酸又闷的妒火,季雨桐遗憾,那遗憾反噬,如风相助,又将妒火放大了无数倍,熊熊燃烧,终于将季雨桐吞没。
季雨桐默默低下头,灌了自己一口酒,辣意从喉咙蔓延至胸口。
啤酒真难喝,她咋舌。
她的脑中,仍循环播放着谢思加给裴若初夹菜的动作,季雨桐怀疑,自己有些醉了。
身旁的裴若初见季雨桐不知怎么一味喝酒,轻声劝道:“你喝不了太多,少喝一点,多吃点菜。”
这声劝解倒让季雨桐清醒了些。
只是那妒火仿佛有自己的意识,怎么样也灭不掉,只待下一秒就死灰复燃。
万幸,在季雨桐酒量到底前,先喝醉的是裴赐年。
裴赐年来喝这场酒的主要目的是签合同,如今酒过三巡,合同还没签,他倒是还没忘记主要目的,大着舌头问向晚合同能不能签。
季雨桐知道,现下正是时候。
她给向晚使了个眼色。
向晚会意,举起酒杯:“裴二爷,你也知道,这生意我们都没跟季家做,就想跟你谈。”
裴赐年被哄得开心:“找我就对了!”
“三年前,向家缺钱建游乐场,你裴二爷二话不说一起做,五年前,向家一口吃不下鹏城近郊那块地皮,也是你帮着一起啃,在我心里你裴二爷一顶一的义气!”向晚天花乱坠一通乱吹。
裴赐年喜不自胜,觉得合同大有希望:“对,对,裴家和向家,是很好的。”
等裴赐年上钩了,向晚忽然话锋一转:“裴二爷,我当你是自己人,可刚刚你这话可不能让我家中其他人听见。”
“为什么?”
喝醉了的裴赐年转不过弯来。
“裴二爷,你莫不是忘记我小姑姑了?”向晚问。
裴赐年大抵是真醉了,他问:“你小姑姑是谁来着?”
“我母亲,向明烛。”
季雨桐的话仿若石子投入湖中,激起千层浪。
裴赐年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她,她,这么多年了……”
或许裴赐年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头,可酒精麻痹了大脑,神经迟缓,无法控制语言和动作准确。
以至于凭谁看了此刻他惨白的脸色和僵硬的动作,都会觉得不大对劲。
“前些日子,我晚上做梦,梦见我妈妈了,”季雨桐借着酒意,装神弄鬼,“她跟我说,这么多年了,都不知道到底是谁打了她这么多下,让她痛到现在……”
“不知道裴二爷午夜梦回,有没有听我母亲提起过?”
季雨桐笑嘻嘻地,像是在同他讲什么灵异故事。
裴赐年表情惊悚,仿佛真见了鬼:“没,没有的,没有的……”
他又想起来什么,慌张道:“我那天是去找承夜的,不是找向、向……”
他竟连向明烛的名字都不敢说。
季雨桐真切地问:“你那天有见到我妈妈吗?”
“我没有,我没有!”裴赐年直视季雨桐锐利的眼,大气都不敢喘,“向明烛,你不要向我索命!”
包厢顶光明亮,季雨桐却在暗处,她的半张脸为光线勾勒,显得瘦削许多,乍一看,竟同向明烛有七分相像。
裴赐年醉酒之下,竟将季雨桐当作了向明烛。
季雨桐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说什么,你叫我什么?”
她酒醒了大半。
“明烛……明烛……”裴赐年抱着头挣扎,“你不要怨我,不要怨我!”
“我是怎么死的!”
季雨桐拍案而起,上前揪住裴赐年的领带。
这是她十二年来离母亲死亡真相最近的一刻,酒精挥发下,季雨桐热血沸腾,眼眶炽红。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仿佛触到了禁区,裴赐年醉成这样也不愿吐露内心,他连说三遍“不知道”,摆手狠狠甩开季雨桐,“我没有……”
裴赐年完全醉了,他醉趴在桌上,碰倒了还没喝完的半杯酒,啤酒在桌布上溅了一滩水花,漂浮的泡沫如同季雨桐苟延残喘的希望,一个接一个慢慢破碎。
再问裴赐年,全都是反反复复的“不知道”和“我没有”。
季雨桐不依不饶,仍狠命摇他,想将他唤醒。
一时间场面死寂,在场的其他三人面面相觑,最终是裴若初拦下兀自逼问的季雨桐:“桐桐。”
她拉住季雨桐妄图摇醒裴赐年的手,劝她:“不管他是真醉还是假醉,你都摇不醒他了。”
季雨桐放弃了动作,她垂着头,难过得快要哭出来。
裴若初叹了口气,见劝不动这个,又抱着侥幸凑近了裴赐年。
她听见裴赐年断断续续的几声呢喃,说是呢喃,听得久了更近似于啼哭——
“……烛,找不到了……”
“你不要给我打电话,你不要找我……”
“不怪我,我也不想……”
“什么东西找不到了,又打什么电话?”
季雨桐敏锐捕捉到了裴赐年透露的信息,她又生了力气,想把裴赐年拉起来。
徒劳无功,裴赐年已经醉成一滩烂泥。之后的一段时间,裴赐年念念有词,在场的人却都听不清他在念什么。
走的时候,谢思加拉着向晚面露难色:“来之前都没和我讲过,怎么会是这样的场面。”
素来大大咧咧的向晚此刻也小心翼翼:“让我约人的时候也没跟我说是这架势啊……”
早知道她就不做这好人啦!
等明天裴赐年醒过来,恐怕恨不得杀了她们。
向晚一个头两个大,这单生意大概率是真的要黄了,她的心在滴血:钱呐!
更令她为难的,是走在后头的季雨桐。
向晚从来没见季雨桐那样失态过,失态得像一个疯子。记忆里,季雨桐总是礼貌的、委婉的、脸上带着笑意,和人交谈的时候总是给足分寸,让人如沐春风。
太过内敛的人,一旦喝酒上头发起疯来,都叫旁人招架不住。
季雨桐酒量不好,最后是裴若初扶着她坐进裴若初的车里,由郑绵开车。
向晚和谢思加则用另一辆车送裴赐年回去。
临行前,谢思加给裴若初递了个眼神,说:“等有空了记得把来龙去脉跟我好好讲一遍。”
裴若初勉强笑了一下:“一定。”
不料,这勉强的笑容落在季雨桐眼中,却似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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