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的手,自是生的好看。手指纤长白皙,看着就金贵。只该是作作画,弄弄墨的那种贵。不用讨生活的那种贵。
我轻拍一下她掌心,别过头去。
“夫人为何难为于我,我没钱......若不放我走,如何挣银两,又如何结银两与你。”我知她是玩笑话,但嘴角就是控制不住想往下撇,“夫人若以此相要挟,倒真是叫我没法子了。”
“好了好了,不逗你。”孟辞新见状收回手,将我揽至跟前,也不太高兴,但她还是轻轻说着,“我只是想要你陪我。”
“你可以,陪陪我吗?”
“如何陪?”我不解,“做你的书童吗?”
......
孟辞新微微颔首,以袖掩唇,肩头细细地抖。
“你笑了?”我俯下头,凑到她颊边,睁大眼睛,“怎的笑成这样......”
“你可知,只有考学研习的公子,是需要书童的。”
“略知。”
“我一不考学,二没那许多书籍要人打理。洗衣洒扫,叫粗使丫鬟做了便是。若寻个书童与我,”辞新顿了顿,强忍着笑意,“恐怕,只剩下暖床了。”
......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耳后有些发烫,眼神不由自主略过她脖间的红痕。主人家一笑,连着那里的美人筋也一鼓一鼓的。
“阿夜。”孟辞新将手覆于自个儿腿上,思索片刻,抬起眸子亮晶晶地看我。
“我自礼佛路上与你相识,想必是佛缘所系。这府里空得紧,实想寻个人,聊天逗闷也是好的。你且安心与我一同住下,可好?就当是......做我的门客?”
既是门客,我自该管你吃住,结你银两。
你若不放心,我自请了人教你琵琶,待你有技傍身,再走,出了门挣了银两,再还我,岂不是一举两得?”
“你为何......待我这般好。”
“因为...”她边说边抬手够我额上翘起的呆毛,轻轻拍一拍,又揉一揉。
我低头配合,总觉得,像摸小狗......
“我自见你,心里欢喜。”
“夫人,你......我...”她怎么这样啊
“你作何,这般哭?”
“我不晓得,夫人,我不晓得......”我胡乱地捋了把脸,果真湿了。
不知为何,夫人是位高高在上的,干净的贵人,我却总在她面前这般,哭得窝囊,丢人的紧。
夫人欲抬手,挟着些泪下来。见此情形,探出去的手顿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索性收回手,唤来近旁的婆子言语几句。待人走远,才自顾自地说,“风大了,许是要下雨。”说罢,转过头,轻轻执过我的衣袖,“阿夜,陪我去西厢房瞧瞧。”
......
未走出十步,身后蓦地传来一声脆响,我与夫人齐齐回头。
原是方才的白瓷壶盖被倒置在桌上,经躁闷的夏风这么一吹,直直滚下桌,碎了......
“可惜了。”我不禁感叹
“无妨,走罢。”
......
未及在西厢房的软榻上坐定,低沉的乌云便将四方的宅院围个通透,急急布起了雨。
我好奇的扒着窗沿儿东瞧瞧,西望望。
院儿里的文竹瘦不伶仃的,叫疾风骤雨砸的直打摆子,恐是要折了。我皱皱鼻头,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却听得辞新在身后,轻轻地笑。
辞新笑起来总是好看的紧,我爱见着她笑。心里这么想,嘴上还是说,“你又笑话我。”
她将笑意收起,咳了咳,才道:“并非笑话你,只是......”
“只是?”只是什么啊孟辞新
“只是觉得,阿夜着实像只小狗,来着一处领地,便要东闻闻,西嗅嗅,甚是可爱。”
“所以这领地,安全吗,小狗。”夫人又变成猫儿了。懒懒的音里,藏着钩子。
“安......安全。”我总觉着,是该有些脸热的,总想不通为何脸热。
软榻下的台阶置着二尺宽的黄铜炉,炉上是雕花镂空的弧形手护,精美的不像是盛碳火的。若不是里头此刻还燃着火气。
“如今已是小暑天了,你为何,还需用这碳火,可是取暖?”
“嗯。”孟辞新弯下腰,探一探铜炉顶端的温度,淡淡开口:
“前些年家遇变故,烙下了病根。
自此便体虚不比常人。虽至夏日,却总觉着冷,尤其是阴雨天。
若不用些炉火,便难挨了。”
我看着她旗袍下头起伏的身段儿,此刻只看得出纤细,柔弱。跟外头的文竹似的,生怕轻轻一掰,就掰折了,不禁有些心疼,心疼,心疼那竹子。
我忙将手自身上擦了擦,又搓一搓,待有了暖意,捞过她的手,齐齐握住:“夫人到底是金贵身子,娇弱些是应当的。阿夜手热,替夫人暖暖。”
“你不嫌我冰便好了。”夫人唇角微勾,含着笑说。
“你说的哪里话,”我叹了口气,“我自幼体热,尤其到了夏天,喝水爱喝凉的,西瓜爱吃冰的。只是阿娘不能时常买与我,更别说冰的了。总之夫人这样的,我能遇到,说是遇到救星也不为过。”
“冷极,热极。如此说来,岂不绝配。”我不禁偷着乐。
“言之有理。”孟氏阿辞若有所思,当即轻点下巴,表示捧场。
“阿夜,你愿同我打趣了,真好。”孟辞新收起粗糙演技,轻声说道。
“你今日,为何哭。愿同我说说么。”
......
夫人这样的,自我眼里,是个人物。
我何德何能,听这样的人物同我说,自见着我,心里欢喜。
“我自小,便被阿娘厌弃。她生我养我,却未曾欢喜于我。
阿娘平日里对着胡同口经过的陌生男子笑。对着替她揽客的红姨笑。对着胡同里送她便宜胭脂的姐妹笑。对着连日里光顾生意的恩客笑。
许是笑容也能用尽。见着我时,总是不笑的。
再长大些,我便不稀罕她对我笑。总觉着,她一笑,便带着沟壑。活像劣质的胭脂,在脸上抻出的裂痕。倒叫人,累得慌。
我打小便知道,以色侍人,必定色衰,而爱驰。阿娘卧于病榻的那几月,老跟我念叨。
她说,自己总是蠢笨得很,每每遇着对她好的恩客,总容易忘了自己是何身份。
贫贱之人,连爱都便宜。
后来遇到我那便宜爹……姑且这么称他吧。
有好一段时间,她都以为自己遇到真命天子了。终于,要过上好日了。
我爹是个穷秀才,阿娘说。
读书人啊,她当时想,金贵的紧。迟早是要等门及第,做大官,住大宅院的。阿娘便一门心思的待他好,讨他欢心。祈盼有朝一日,他能带她走出胡同,站到太阳底下,有个依靠。
阿娘一辈子都没能站到太阳底下,见着回光。
她临终前,只有阴恻的屋子,和潮气的病榻做伴。
房屋角落照不到太阳,常年一股霉味。
了了一生,终是一场空。”
“那,便宜爹,作何了。”孟辞新问。
“狗秀才有段时日,终日与我阿娘,情深意笃,琴瑟相挟。他仗着我阿娘那时钟意于他,便向她摊牌,其实自己家中已有正房,碍于父母之命,他并不喜欢的。若阿娘能与他生得一子,便赎她回来,修了那糟糠妻,明媒正娶地抬她进门。
我阿娘甚至觉得那正妻可怜,自个儿一后来的,没理由撵了人家去,便劝导说不必如此绝情,待赎了自己正身,哪怕做妾,也是愿的。等过了门儿,再与这位‘姐姐’好生开导,日后两人和睦相处,一同侍奉秀才老爷。
秀才自然是连声应了。
我阿娘真真是被猪油蒙了心,红姨当时还劝她不要莽撞,说是……什么女的,什么枕头怎么脱的。”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是这句吗?”辞新补充。
“啊对,是,是这样脱的。
阿娘那时满心满眼都是她的秀才老爷,只觉得自家老爷可怜的紧,终日要与自己不爱的人一起,朝夕相处,荒度年岁。
她心疼别人的年岁,可谁心疼过她的年岁。
阿娘以色侍人,总会定期喝避子的汤药,为了那秀才,便把药停了。
不久,阿娘有了身孕,那秀才也是满心欢喜,一得空就来看我阿娘,回回不是拿银钱,就是拿东西,我阿娘自是感动不已,叫他不要过度担心。
十月生产之时,那秀才眼见是个女孩,就,就扭头走了。走的时候还骂我阿娘,是便宜娘,只生得出便宜女儿。
阿娘那时刚生产完,疼得不醒人事,不知晓他为何走。这些话,还是红姨同她讲的。
后来,阿娘不甘心,下的来床后,四处打听。竟真叫她,寻到那秀才底细,还花了......花了五两银子。
原是那穷秀才,家中妻房不能生养。若要休妻再娶,却再花不出许多闲钱置办。家中老人又想抱个孙子,传宗接代。便将主意,打到我阿娘头上。”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