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雾散(一)

郁离和常瀞手牵手穿过熙攘的人群,沿河道一路向前,漫无目的走出很远。

趁当下只有他们二人,郁离终于问出前尘往事具已明了后,一直想问常瀞的话:“你不怨我吗?”

“嗯?”常瀞故作生气,“怨什么?你还偷偷干什么坏事了?”

“不是!”郁离狠狠捏了一下常瀞的手,顿了一下道,“我是想问,你后不后悔认识我……如果那年你没有走进碧影山,我不会把灵笋交给你,让你带出山,也许就没有后面的一系列变故……”

常瀞敲了一下郁离的头:“想什么呢!你怎么不说,那年我进不去碧影山,见不到你,可能就死在山外,被野兽吃了呢。”

郁离想了想,以常瀞当时的伤势,还真有这种可能。

常瀞视线落到遥远的天际:“你记好了,和你没有一点点关系,我家的悲剧是因为挡了那些歹人的路,灵笋对他们来说只是铲除常家的意外之喜罢了。”

“相反,我还得感谢你。虽然阿娘吃掉灵笋恢复健康后,精力无处安放天天盯着我,害得我在家缩头缩尾,但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看阿娘活力满满,舞刀弄剑的样子。”常瀞笑完,声音又低沉下来,“况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若不是我不小心,让他们发现灵笋,你和碧影山也不会遭这一劫。”

郁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个暴躁的声音先响起来。

“还有本大爷!你该给本大爷道歉!本大爷也是因你而遭罪!没有你,我还好好躺在碧影山吃吃喝喝呢!”鼠爷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从郁离的衣袖里钻出来,蹦上他肩膀跳脚。

郁离一把捏住鼠爷的嘴,又把他重新塞回袖子里。

太阳渐渐西斜,郁离停下脚步:“往回走吧,该去城门口了。”

常瀞不说话,盯着他。

郁离知道他这是不开心,在心里长叹一声。不是只有常瀞一个人不舍得分开,他也一样。

他环顾四周,趁周围无人,飞快掀起面具,漏出下半张脸,垫脚在常瀞脸上轻啄了一下。

常瀞:“……”

郁离有些不自在:“好了,走吧。”

常瀞欣喜于郁离的主动,即将分开的不爽勉强被冲淡,但他是什么人,最擅长得寸进尺。他仍绷着脸,微微俯身,点了点自己的嘴唇。

郁离:“……”

见郁离不动,常瀞催促般又点了点嘴唇。

行行行。

郁离破罐子破摔,一把扯下面具,拽住常瀞的衣领亲了上去,鼻尖抵着鼻尖,辗转厮磨,然后学着常瀞之前的模样,生涩地探出舌尖找他的唇缝。

良久,郁离才松开手,常瀞的衣领被抓皱了一片。

“等我,我忙完了就去找你。”

两人正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郁离猝不及防弓下身子,膝盖一软就要跌倒。

常瀞吓了一跳,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郁离。

“郁离!郁离!怎么了!”

冷汗顺着鬓角不断滑落,太阳穴有青筋根根爆起,郁离捂住胸口痛到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抽气声。

这样直击灵魂的痛,只要经历过一次便再也无法忘记,郁离几乎是瞬间就想起了这仿佛是要将灵魂从身体内寸寸撕下来的痛苦是因何而起。

他曾感受过的,在他自愿接受鸡鸣巷巷主的那一天。

鸡鸣巷上空的大阵飘出一道淡淡的光,那光看似柔和,却化作一道烫人的烙印,牢牢刻在郁离的灵魂之上。

从那日起,鸡鸣巷赋予郁离永久驻留在阴阳两界之间的自由身份,而他将灵魂献给鸡鸣巷的守护大阵,未来若大阵遭到抵抗不住的攻击,大阵将会抽取与之签订契约之人的灵魂,以秘法转化,用以支撑大阵。

耳边常瀞焦急的声音越来越模糊,郁离弯下腰,眼泪混着冷汗一起淌了一地。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他和常瀞才刚在一起,为什么命运要对他开如此大的玩笑?

已经痛到眼前发黑,什么都看不见,郁离摸索着抓住常瀞的手,想最后再抱一抱他,对他说声喜欢。

可第一个字还未出口,疼痛却骤然消失。郁离愣了一瞬,难以置信地摸了摸方才疼得最凶的胸口,还没等他庆幸这回竟死里逃生,就忽然想起疼痛消失其实还有另一种可能。

他心头一紧,惊道:“诸大哥!”

……

另一边,诸游和重寒酥出了金石城,便直奔城外的树林。诸游任劳任怨背着小竹篓,跟在重寒酥身后挖花花草草。

没过多久,诸游背上的竹篓里就堆到冒出个小尖。

重寒酥满意地翻了翻竹篓,把一株较为少见的花小心捧出来放在最上面:“差不多了,这下就只等着回去种下来。”

诸游施了个小法术,帮重寒酥冲干净手上粘的的土。

重寒酥一边洗手一边道:“谢啦。”

“害,客气什么。”诸游咧嘴。

重寒酥抖干净手上的水,低头一笑,又抬起头认真道:“不只是谢你帮我洗手,是谢谢你,一直以来都很照顾我。”

“都是举手之劳,谢来谢去多生分,我以为我们已经算是朋友了。”诸游给重寒酥洗完手,顺便往竹篓里喷了点水。

“对,是朋友。那既然是朋友了,能不能让我瞧瞧你长什么样。”重寒酥展颜,目光定在戴着半张银质面具的诸游脸上,摆了摆手,“若是鸡鸣巷有禁令,就当我没问过。你可别误会,自从上回听郁离说了你也是东洲人后,我发现你有几个角度特别眼熟,就想着问问你,从前我们是不是见过?”

诸游简直要热泪盈眶了,他以前可是做过重寒酥的侍卫啊。只是没想到,过去那么多年,宫里的侍卫又有那么多,殿下竟然还能记得他!

真是天赐良机啊,此时不言又待何时!

诸游一咬牙,鼓足勇气开口:“其实——”

“诶!你等等!”重寒酥眼睛一亮,猛地打断他,越过褚游朝他身后的林子里跑去,“那里有一片草药,等我把它采回来再慢慢说!”

未出口的话就这样哽在喉中不上不下,褚游望着重寒酥兴冲冲的背影,重重砸了两下心口,无奈一笑。

忽然,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心口而起,迅速蔓延至全身。褚游瘫倒在地,背后竹篓里装的花花草草散了一地。

不是,他手劲有那么大吗?砸了两拳后果这样严重?

褚游起初很懵,还试图挣扎着爬起来,但在发现自己力气全无,连动动手指都做不到后,他才终于明白过来。

是他的大限已至,鸡鸣巷遇劫,该到履行契约的时候了。

此时撕裂灵魂的剧痛已经让他控制不了身体,他痛到浑身抽搐,却硬是咬紧牙关,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生怕惊到不远处的重寒酥。

想必阿离和施娘此刻也在承受同样的痛苦,契约已显,三人之中,若是必须舍掉一人,那或许他最合适。

鸡鸣巷平稳运转数百年,靠得都是施娘日复一日劳心费神,红红的狐狸毛都白了好好几撮。阿离比他来得晚,是他改良了鸡鸣巷的送行之法,免除了众鬼魂魄烟消云散的最后的一道痛苦。

而他呢,他说到底只是鸡鸣巷用以震慑四方的打手,也是最容易被取代的那一个。况且小阿离才刚和星君相认,此劫,于情于理,都该他褚游去应。

想到这里,褚游怆然一笑,竟硬生生撑起了半边身子,将落在地上的花草一点一点捡回竹篓里。

他抖着手将竹篓一点一点扶正,才安然倒在地上。

万幸万幸,方才话未出口,如此一来,他之于殿下,便永远只是一位相处过一段短暂时光的普通朋友。殿下未来的路还很长,还会遇到更多的朋友。希望小阿离能为他寻个靠谱的解释,别对殿下说半句多余的话,让殿下很快就可以忘记他。

诸游艰难将头转到重寒酥离开的方向,眨了眨眼,那个方向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殿下,从今往后,千万珍重。

他在心里不停念着,缓缓合上了双眼。

……

四百年前,诸游出生于东洲一小国,无父无母流浪街头,幸得一武馆师父所救,习得一身本领,因为向往师父口中将士上阵杀敌的豪情故事,一心入军营。

朝廷一朝征兵,他顺利入选,本以为会去前线,却莫名其妙被分去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侍卫队。

侍卫队没几个人,大多是些来混日子的世家子弟,诸游在温水煮青蛙的侍卫队里待得郁郁寡欢。因为他出身寒门,没有靠山,队里的人总安排他半夜值守。

半夜就半夜呗,没关系,白天晚上,不都是干活,他早晚有一天会跳出这谭死水。

那日他打着哈欠站桩,忽然墙头瓦片响动,他一抬头对上一双受惊的眼睛。那是他头一次直面负责保护的殿下,殿下深居浅出,很少踏出门,所以他此前对殿下的所有印象,只是和同批人入侍卫队谒见殿下时,远远望的那一眼。

重寒酥吓了一大跳,按他从前无数次的经验,此时此处应当无人值守。他硬着头皮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却做好了侍卫出卖他的准备。

褚游此刻也很懵,摇摇头,反应过来又连忙点了好几下头。

重寒酥意识到这个侍卫和他身边的人不一样,不会因为国师说他不详,不会因为他不受宠,便漠视他,随意欺辱他,这才彻底放心往下跳。

褚游下意识伸手去接,抱了个满怀。待殿下站稳,诸游满脸通红松手,心道,皇上他也偷摸瞧过一眼,长得也就那样,但他这儿子怎的长得如此水灵,比隔壁眼睛长头顶上的小美还要好看百倍!

重寒酥忐忑:“你不会告状吧。”

褚游低头行了一个他今生最标准的礼:“属下不敢。”

重寒酥怔住:“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褚游结巴:“和……和谁?”

“和其他的侍卫宫女啊,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一个遭帝王厌弃的皇子吗?不知道我出生起黑云压城接连三日,是为不详吗?”

“属下向来不信那些臭道士的鬼话,属下只知道,来这儿,就是为了保护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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