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像是一场梦。
他撞见殿下夜半翻墙偷跑,还被求着一起走。诸游一路战战兢兢,脑补了好几出殿下闯祸,他跟着陪葬的大戏。
谁料,他们只是躲开侍卫溜到御花园的角落,挖了一袋子土回去。
重寒酥小声道:“宫里就数御花园的土最好,拿回去种菜养花肯定长得好。谢谢你帮我,我等了很久才等到今夜这个溜出来的机会,幸好没白来,下次你能不能再帮帮我。”
“遵命。”诸游浑浑噩噩捧着土,心道这位殿下的处境竟已到了如此艰难,就连一抔随处可见的土还得偷偷摸摸去挖。
土挖完,两人原路返回,褚游稳稳举起重寒酥翻过围墙。重寒酥骑在围墙上,冲这位与众不同的新侍卫笑了笑,身后是一棵开满白花的树。
褚游不认识那花,只觉得那花真美,在月光下玲珑剔透,像是雪捏得一般。
他等了很久,都没等来重寒酥口中的下一次。后来,才从其他侍卫的那里打听到,那晚殿下偷偷溜出宫,还是被发现了,现下皇上下了禁足令,连房门都出不了。
褚游很着急,但他急也没用,他被分配在宫外值守,平日无召,连殿下的宫门都不得入半步。
一月过去,褚游终于按捺不住,趁月黑风高,爬上重寒酥关禁闭的屋顶,掀开一片瓦,向屋内看去。重寒酥正呆呆地窝在塌上,一动不动。
褚游扔下一枚小石子,引起重寒酥的注意。
重寒酥抬头,见是那夜的小侍卫,顿时喜出望外。
褚游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扔下一个布袋,匆忙离开。
重寒酥打开袋子,里面是几枚花种。
又过了几日,褚游和侍卫队里的公子哥们起了争执,起因是他们是对殿下出言不逊。
公子哥歪着脖子,一脚碾在褚游背上:“你算什么东西,敢冲爷叫嚣。爷说一个不受宠的灾星,轮得到你一个渣滓出头。还是说,你瞧那灾星长得好,起了歪心思?嗯?哈哈哈哈哈哈,成啊,你跪下求我,爷就给你做主,今夜你摸去他房里,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褚游闻言火冒三丈,奋力挣开几人的压制,偏头吐掉口中的血,冲上去又和他们扭打起来。
月上中天,侍卫队队长摸到褚游床头叫他出去。队长比他们几个小兵都大了一轮,听说也是家世显赫,却待出身寒门的他们和那些公子哥没什么区别。
因此褚游虽然对队长此举摸不着头脑,但也没有多想,慢吞吞跟在后面挪出去了。
僻静处,队长塞给他一包伤药:“这次你把队里这些人可得罪透了,以后的日子绝对不好过,更有甚者,让你无声无息的死在这里都有可能。”
褚游接过伤药,刚想说话却扯到青肿开裂的唇角,痛得嘶了一声。
队长轻哼:“还知道疼呢,我看你今日一挑七,被揍成那样,还能站起来,真以为你是铁做的。”
褚游露出青青紫紫的一张脸,不屑道:“那是他们人多,一挑二,不,一挑三,我都能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
“你小子!”队长大笑,重重拍了拍褚游的肩膀,却叹道,“你走吧,离开这里。”
褚游茫然:“我走哪去,出宫回家吗。”
队长摇头递给他一张薄薄的信封:“打从你来,我就发现你志不在此。你身手不错,近来边关战事吃紧,明天有一批军队从城门外启程,不怕死的话,就跟他们一起去前线吧。”
褚游两下扯开信封,取出一页纸,一目三行扫完纸上的内容,又细细读了一遍。他红着眼眶抬起头,只看见队长走远的背影。
明日大军启程,留给他的时间已然不多,褚游摸回房里,迅速收拾完本就不多的行囊,从侧门离开。
走之前,他忍着伤痛攀上重寒酥的屋顶,掀开瓦片。
室内炭火不旺,重寒酥侧身蜷缩在塌上一动不动。褚游看了一会儿,还是没有选择叫醒他,只是又悄悄扔下了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布袋。
赶在晨光亮起前,褚游拖着一身伤紧赶慢赶来到城外,领了一身甲胄,换好缀在大军末尾。他看着地平线上升起的朝阳,满腔热血。他心想,此去定要建功立业,等他做了将军,就回来请命陛下,让殿下出宫开府,到时他做殿下的靠山,看谁还敢再欺负殿下。
褚游跟着大军,走了快一月,才到边境。他从小兵做起,凭借过人的身手和伶俐的脑瓜,几场漂亮的胜仗过后,竟真让他连升好几级,还获得了将军的青眼。
此时,他随军已三年有余。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达到前人从未有过的晋升速度,褚游志得意满,似乎将军之位真的在不远处向他招手。
然而,残酷的现实给了他重重一击。大军意外惨败,并且接连败退,直到此刻,他脚下的城门都快要守不住了。
忽然,一只羽箭穿云而来,精准射中在他身旁不远处的将军胸膛。褚游目眦欲裂,来不及施救,眼睁睁看着将军倒下。将军把佩剑死死压在褚游掌心上,口中不断涌出鲜血,哆嗦了几下,断气了。
褚游心中慌乱一片,扫视四周,城墙上的战士仍在奋力迎敌,没有及时发现将军的情况。他深呼吸几下,冷静了下来,他明白将军之死的消息若是传开,军心必定溃散,后果严重。
他此时也顾不得细究将军死之前最后的动作,是不是他心里所想的那个意思。褚游深吸一口气,把将军拖到了阴影处,扒下他身上的甲胄,换给自己,然后握紧将军的佩剑,伪装成将军的样子,回到城墙上继续指挥迎敌。
身旁倒下的战士越来越多,褚游膨胀了很久心此刻终于稳稳落回了胸膛里。他意识到,生活不是他儿时看过的英雄话本,也不是听过的英雄故事,他哪怕拼尽全力,或许也挣不到想要的结局,甚至,无法平安回到王城再见一面想见的那个人。
他麻木地调动全身肌肉,熬着一口气,硬是撑到了增援到来的消息。他激动回头,望见不远处马蹄踏起的滚滚烟尘,忽的跪倒在地上。
就在方才他略微放松的片刻,几只利箭争先刺破他背后的甲胄,穿膛而过。
“将军!”几道惊呼先后响起,褚游差点儿分不清这些声音是在喊早已死去的真将军,还是在喊他。
褚游泡在从自己身上流出的血泊里,嗅到了花香。那花应当是白色的,像雪一般。
他的身体越来越冷,半梦半醒间,他看见自己纵马跑在大军的最前方。一进王城,迎接他的,是数不清的鲜花与赞誉。视角调转,他看见自己有了一座宽敞干净的大宅子,已经上了年纪的师父靠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
在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宅院里,重寒酥站在一棵如同新雪落满枝头的花树下,冲他笑着招手。
有风吹过,雪花片片飘落,盖住了他的眼睛。
是的,褚游曾说自己是将军,是骗人的。他骗自己,也骗别人,好像这样,他就真的做过将军,完成了心愿。
可事实上,他只是在人生的最后一小段时间里做了回大义的小偷,短暂披上了将军的战袍,如此而已。
褚游死时,数箭穿心,加之遗憾深重,魂魄停留于世,久久不散。他从战场上飘回王城,跟随重寒酥左右,看着他被困于深宫之中日日消沉,只有在那一小片花圃菜园前,才会露出片刻笑容。
直到皇上皇后受国师蒙骗,欲逼碍眼的不祥之子活祭神明。褚游急得团团转,可他一个小小游魂,连夜里吓人都做不到,能帮上什么忙。
活祭之日渐渐逼近,恨意和愤怒滋生渐渐吞噬了褚游的内心,恰巧酆都有一鬼将押送逃跑的鬼魂路过王城,发现了即将酿成大祸的褚游。
褚游被打晕带回酆都,醒来后身在酆都大狱。押送他的鬼将查过生死簿中褚游的一生,起了惜才之心,游说褚游做酆都的鬼差。
“莫急,你想救的那一人未死成,反倒因祸得福,入了上清境。上清境你晓得吧,从此就是仙人咯,所以你考虑考虑来当鬼差吧。”
“当鬼差可以去找他吗?”褚游问。
“嗯……会有机会。”鬼将心虚胡诌,“理论上鬼差是不能离开酆都的,但上清境有时会来酆都办事啊,那时你们就可以见面了。而且你若升为鬼将,偶尔也会有离开的酆都的差事,总比你现在入轮回,再也不复相见的强吧。”
不过,离开酆都办事的机会少之又少罢了,鬼将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他也不是故意骗人,当鬼差确实是有再见面的可能,至于相比之下更加自由些的鸡鸣巷,他不提可是为褚游好。一入此巷,永无轮回,这不是害人嘛。
“那成。”褚游毫不犹豫。
……
重寒酥脚步轻快,抱着一捧草药往回走。
他从前听褚游提过每逢阴雨天,总感觉从前受过伤的位置隐隐作痛。他回上清境找医师问过,说有一种极难遇见的草药,生在在北境的森林之中,专治此类幻痛。
这么一大捧草药,肯定能把褚游这小病小痛治好了。
“褚游,我回来啦——”
重寒酥茫然地看着他们分开时的树下,那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只剩下褚游一直背在背上的竹篓,摆在地上,摆得端端正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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