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浩荡百川流1

帝台,深夜。

王戡抬手挥退侍从,独自拾阶登上三层,从怀中拿出一支铜钥,打开尘封已久的阁楼大门。

室中漆黑,唯有他手上的灯盏照亮满室,挂了数幅画卷,画中女子或是扑蝶嬉戏,或是锦衣华服、宝相庄严,其容貌俱是同一人——

“善忍参禅苦病呻,无边风月不拈尘,六尘缘影原无染,七宝莲花怜净纯。槛外春秋腾子午,红尘过客任寅申,千灯照映分别梦,同体大悲共法身。”

王戡喃喃着那年巫祝祁貅的判词,将灯盏放于书案上,缓缓展开手上另一样东西。

十年,每一年,那个世人以为销声匿迹、死在纷飞战火中的天才画师,那个以玉京十卷成为大魏旧朝象征的李国公家的大公子李沅弈,都会托他的侄子李明准,与皇帝那失踪八年、失而复得的唯一的女儿承安公主泽卉送来一幅画卷。

绢本,设色,工笔,画中的姜净永远是豆蔻年华、巧笑倩兮的模样。

姜净离去的第一年,新帝登基,封前镇西大将军之女章疏瑶为后,追封故去的原配姜氏为文德贞懿皇后,其长子王泽疆为太子。那年隆冬,孤高的帝王为赋税土地殚精竭虑,时为尚书的莫淮飞受李沅弈之托,带来了瘦弱年幼的明准与第一幅画卷,那是世人以为消失在建宁五年宫廷大火的清游图。

第十年,往事已矣,曾经意气风发的云台八将莫淮飞、唐青风、梁映钟等人相继离去,而年轻的明准决意同泽卉远离兴京权事,赴贞懿皇后的江南故乡姑苏休养。

章怀宫中,承安公主王泽卉俯身跪拜,声音颤抖,只为诉尽衷肠。

“陛下,儿臣颠沛流离近十载,幸得圣恩眷顾,享无上荣华,心中惶恐。”

“偌大皇城琼楼玉宇,却非迢迢的故乡,恳请陛下准允迢迢回姑苏养病。”

额头贴着冰冷的地砖,泽卉双眸噙泪,开口却是不容辩驳的坚毅:“爹爹,阿圻心智如七岁孩童,兴京虽好,却终究容不下我们姐弟,陛下……”

服侍在御案旁、跟随两代帝王的年迈的陈公公,见变了皇帝脸色,眼神示意徒弟取软垫,亲自上前扶起泽卉,极有眼力见地插嘴:“殿下,地上寒凉,还请用软垫”。

王戡看着唯一的女儿,身躯孱弱,面带病容,眼神憔悴,明明还是花儿一样鲜妍的年纪,却已经要枯萎,叹息道:“汝与汝母甚像。”

他同意了泽卉的请求,允诺除却荣耀财富,不会有任何人打扰他们在姑苏的生活。

王戡轻抚画中人的面庞,金銮大殿上旧友的诘问,始终环绕于他的脑海。

“造孽啊造孽!”

“姜明愿自十四岁嫁给你”

“为你生了四个孩子”

“长子战死沙场”

“次子失踪”

“三子病亡”

“泽卉是她唯一的女儿,与生母分离,沦落风尘、任人宰割!”

此人越说越急促,胸口起伏不定、面色涨得通红,身边的侍女连忙扶住她因激动而颤抖的身躯。

“王戡,当初你又如何同先生、师母保证?”

“凭什么章疏瑶坐皇后之位!”

“凭什么章疏瑶的孩子是未来储君!”

“凭什么在史书上,姜净连妾都不是!”

“你如何对得起小茶!”

“啪――”帝王掀翻桌子,瓷器文具碎了一地,面色阴沉,显然震怒。

堂下故人眉目坚毅,丝毫不惧,仍是怒目而视。

大殿一片寂静。

十年生死两茫茫。

小茶,小茶。

王戡拿着画卷,颓然跌坐在地上,以手掩面。

多少次午夜梦回,少女依旧娇俏明艳、他仍背着她走在安静的小巷,她仍是在他的背上睡着,嘴里嘟囔着“载瑒哥哥”。

有时会梦到成婚的那一天,朴素简陋,没有贵重的聘礼也没有热闹的婚宴,只有书院的同窗和老师前来捧场,他喜气洋洋地走进婚房、满室的红变成四溅的鲜血、大片大片糊住了他的双眼,然后画面一转,二十四岁的她倒在阴冷潮湿的冷宫,胸口插着他亲手雕刻的莲花簪、在单薄的衣裳上绽开血红色的花,发髻凌乱、带着微笑的脸肿得老高,额角有磕伤的长疤,而老鼠在啃食她的手指。

他拼命地去赶走老鼠、双手却只能捞到虚无。

画面又会转到含山县,老家屋子的每一个墙缝,都塞了她的书信、满腔思念、恐惧、崩溃,都被她藏起来,只给世人留下英勇坚韧的模样。

师母之言犹在耳畔

“载瑒,小茶是很灵巧热情的女子,但她只对亲近人如此,你在她身边时,也许她会耍小性子同你玩闹,但你若不在她身边,她一定比谁都坚强,载瑒,小茶是德泽与我最疼爱的唯一的女儿,将她交给你,我们很安心。”

那时他是怎么应的?

哦,他说:“师母放心,我一定会一生一世爱护小茶妹妹。”

她从来是贤惠温顺,生长子前还有活泼一面,生了孩子后稳重温柔,将一家子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

可是,可是。

王戡闭上眼,泪水啪嗒滴落在地,渍出水痕。

那一声“载瑒哥哥”,是他永远挽不住的悲痛。

所有的悲欢离合,都始于那个冬天,景泰十五年的那个冬天

雪纷纷扬扬,北风卷着落叶在空中打转。近着年关,大街两旁的商铺都高高挂着红灯笼,窗上贴着红窗花,门上换了崭新的对联,看着叫人欢喜。

马车在官道上悠悠行进,两旁商贩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

车里的小女孩掀起窗纱一角,眨着眼偷偷看车外景象,“娘亲,这吴县好热闹呀。”

向熙光爱怜地摸了摸女儿姜净的头,“今后,咱们就要在这热热闹闹的地方生活了”。

姜德泽握住妻子搭在腿上的另一只手,后者回头,同他相视一笑。

自姜德泽游学至今,夫妻二人已阔别三年。如今长子姜凇已十三,幼女姜净也已过了开蒙之年,不该拘于乡学。姜德泽回到老家姑苏乡休整一段时日后,便携妻儿赴郡治所吴县定居。

从吴县乡下入城,最自在惬意的反而是最年幼的姜净。一家人谈笑间,马车转入小巷,喧嚣声渐行渐远。约摸半刻钟后,车子停在一座宅门前。

这是一座一进宅院,正门开敞,三两仆从在门前洒扫。东西各一角门,此时紧闭,门沿上有一小灯。正门匾额书“姑苏姜宅”二字,迎合年关佳节,挂了两盏大红灯笼,雕花屏门隔开内外景象。姜德泽扶着向熙光率先下车,姜凇牵着姜净随后。

四人绕过屏门,两边是抄手游廊与厢房,中间是天井,尽头便是正厅,行李自有人收拾,姜德泽嘱托了一番,又让仆从领姜凇、姜净兄妹二人去后院各自的厢房,然后与向熙光在正厅坐下。

“熙妹辛苦了。”他理了理向熙光略略蓬乱的鬓发,心中柔情万分。

向熙光娇嗔:“老夫老妻了,说这些作甚?”又道,“这么大一间宅子,得耗不少银钱把,你可还有积蓄?”

姜德泽失笑,眼角细纹荡开,“你且安心,四年游学也非全靠家里供钱,著书讲习,尚有盈余”。

向熙光抿唇,“也就我们一家四人住着,莫若遣散仆从,洒扫时请几个帮佣便是,省却一笔花销?”

姜德泽再次失笑,这三年怎就把熙妹这样书香人家出身的大小姐变得如此精打细算。

向熙光冷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姜家积财,又岂能坐吃山空?我不过心疼你独自游学,没人照料,如今回来了,自然节约些,你这般想我,直把我同那些小心小眼的妇人相比,我如何不委屈?”

说着作势拿起帕子抹泪,姜德泽握住向熙光的手,温柔讨饶:“夫人说的是,是为夫狭隘了,请夫人原谅。”说罢又是抚了下她的脸又是捏了捏她的鼻,逗得人咯咯直笑才罢休。

扬州刺史部位于本朝疆域东方,监察有庐江、豫章、丹阳及会稽四郡,姜家移居的吴县隶属四郡之首会稽郡,为其郡治所。而千里之外,南国地暖,与吴县同属会稽郡的冶县,不似吴县冬日落雪,是温润舒畅的大好晴日。

残阳缓缓从玉尺山的峰峦间隐没,一山的苍翠都镀上了层流金胭脂。沿山而下,村落渐次。山下长兴村,有一座木质穿斗双坡顶青瓦二进宅院,房旁圩三尺(五十米)有一清溪,溪边草叶仍青,不远处梯田上牧童赶着老牛归家。此时炊烟四起,袅袅如缕。

屋前的院子里,一个妇人拿着竹篾撒谷喂鸡。

忽然伴随一阵轻快脚步由远及近,有人进门、大喊了句“娘!我回来了!”

妇人惊愣,回头望见少年长身玉立,正是本该在学堂上学的独子王戡。

“今日怎这么早就回来了?”王文氏蹙眉质问。

往日王戡都是天色暗了方才到家,今日夕阳堪堪落山便归,无怪王文氏疑心,王戡打小就皮,气煞了村里的教书先生,只得咬咬牙送到束脩昂贵的乡里。孤儿寡母没什么凭靠,王文氏熬着心血做些缝补勉强度日,只盼独子学成,做个教书先生,既能过活又体面。

王戡挠挠头,手不自在地挠着挎在胸膛的布包的布条,“今日先生讲得快了些,便提早散学了。”又疾步往屋里走,边走边道:“娘我先把书放回去,今晚晚膳吃什么呀?”

王文氏撇撇嘴,又继续喂鸡,“成日里毛毛躁躁的!今晚吃豆羹和饵饼,隔壁老侯家打了些野味,送了我们一块野兔肉,火燎了待除夕吃。”

隔壁老侯家算是整个长兴村最富庶的人家之一。昔年侯老太爷在吴县做生意,攒了家底,回到冶县办了布庄,虽不算日进斗金,却也能供养如今同堂四世和诸多本家亲戚。

侯王二家为邻里,先前王家三代为农,祖上出过最大的官要追溯到前朝武帝时期、出自琅琊王氏的那光耀一时、下场惨淡的宰相,王戡打小听爹爹吹嘘,是从没信过的,况乎纵王家先祖真是那宰相,种种显赫不也落得个仓皇收场?再者前朝盛状早随本朝开国皇帝的一把火而付之一炬,如今王戡只不过是这蜗居在小小长兴村的农家王氏的独子罢了。

王戡他爹与侯老爷也算穿一条裤子玩闹到大的异姓兄弟,两家走动密切,连带这一辈的王戡与侯定生也极为要好。王戡他爹在世时,侯家便对他们一家多有照顾,四年前王戡他爹被县内征用修河堤,跌了一跤,茫茫江水,葬身鱼腹。官府发了恤金、修缮了住所。

王戡放完书出来,接过竹篾,“娘,我饿,你快去烧饭吧。”

王文氏前脚刚进庖厨,门口钻出一个小脑袋,是邻居侯家的小孩侯定生,也是王戡乡里的同窗。

曾经的同窗。

新文开坑~存稿20万字,放心追更,绝对不坑!

这个故事我构思了五年,也许有点慢热,也许故事线多而复杂,但归根究底,这是一个关于屹山书院、朝堂风云的波澜壮阔的故事,我希望能把每一个人物都写得有血有肉、有情有义,这不仅仅是我笔下的故事,更是他们的人生。

不喜轻喷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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