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浩荡百川流3

连日下着雪,院中积雪压弯了枯枝,青砖黛瓦也覆上了层霜白。

庭院里,青衫男子撑着纸伞,步伐轻快有力,踩得雪发出“嘎吱”声响。

屹山书院的学监贺方裕已然年近三十,长身玉立,性情平和内敛,自十三岁起便在书院读书,学成后一直留在屹山书院作明算先生,这几年兼任学监。

年关将近,郡县要给师生送些年礼,依照往年惯例,吴县这块地儿应是掌管会稽郡大小事宜的裴郡守亲自前来问候。这位裴郡守是豫章柴桑人,二十七岁得元亨十三年京兆尹举茂才,初为宛陵县令,因政绩斐然,后迁会稽郡守,已在郡守任上三年有余。

此番贺方裕便是要到书院门口迎裴郡守。

贺方裕没有等多久,一锦袍男子撑着伞拾阶而上,身后跟着一个带刀侍卫和八个抬着大木箱的挑夫。

“老贺啊,”人未到山门前,裴郡守爽朗大笑,“每次来这屹山书院,都让老夫这把骨头又松了松啊!”

屹山书院位于吴县城外低矮山丘屹山上,环境幽雅。

贺方裕作揖,笑道:“郡守说笑了。”他带着裴郡守到会客室。

饮茶谈笑间,裴郡守忽然疑问:“今日怎不见烁卿?”

贺方裕颇是歉然,拱手道:“不瞒郡守,吴山长外出办事,未能亲迎,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裴郡守倒不甚在意,原只是随口一问。年礼很快置办妥当,无其他闲事,裴郡守辞别。

而两个时辰前。

屹山书院山长吴烁卿下了山,租了一顶小轿,只吩咐“城东杨柳巷,姑苏姜宅”,便闭上眼养神。

城郊的积雪尚未清扫,轿夫脚力不快,轿子慢悠悠地左右摇晃。未几,过了内城门,主街两侧皆是店铺,又有几多商贩,一路叫卖声、吆喝声不绝,吴烁卿撩开帘子,沿街青瓦黛墙、高阁红楼皆覆上了霜雪,街道因为有人洒扫,出行便宜。

许久,轿夫拐入一条青石板小巷,这便是杨柳巷了,七转八绕,到了姜宅门前。

吴烁卿下了轿,正要伸手叩门,却见门是虚掩的。他轻轻推开,还未绕过屏门,便能听见软糯童声。

天井尽头的游廊,一个小姑娘来回缓缓踱步,身穿狐绒杏红袄裙,扎着双螺髻、面若银盘、杏眼长眉,此刻正抱着卷书摇头晃脑地背:“……好乐无荒,良士蹶蹶。蟋蟀在堂,役车其休。今我不乐,日月其慆……日月其慆……”

一开始背得还算顺畅,一时磕绊,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小姑娘皱着眉,有些心虚地瞥了眼近处庭院中躺在摇椅上、裹着大氅小憩的男子,极快地翻了下书,立马合上,继续背:“今我不乐,日月其慆。无以大康,职思其忧。好乐无荒,良士休休!”她舒了口气,俏皮地笑笑,跑到男子身边摇着他的胳膊,“爹爹,我背完了。”

这对父女正是姜德泽和其女姜净。

姜德泽放下书,摸摸小女儿的头,问:“小茶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姜德泽不古板,甚至有些离经叛道,给女儿取了当今世道只有男子配有的字号。女儿取名单字净,字明愿,号净客,小茶则是乳名,亦是家里人唤的小名。

姜净答:“这篇是劝诫人们不能因为喜欢玩乐而荒废事业,不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要像贤士那样,时刻提醒自己,做到勤奋向上。”

姜德泽点点头,赞许地看着女儿:“说得很好。本篇由岁莫引起对时光流逝的感慨,诗人宣称要抓紧时机好好行乐,不然便是浪费了光阴。其实这不过是欲进故退,着一虚笔罢了,由无已大康,职思其外。好乐无荒,良士蹶蹶这二句可以看出诗人劝勉的实则是不要过分追求享乐,应当好好想想自己承当的工作,对分外事务也不能漠不关心,尤其是不可只顾眼前,还要想到今后可能出现的忧患。”

但他话锋一转,略作叹息,陷入自己的思绪,“此真唐风也。其人素本勤俭,强作旷达,而又不敢过放其怀,恐耽逸乐,致荒本业。做人,凡事行之有道,要知道自己的生命追求、生存之道和生活理想,要懂得取舍,知道行事的度和界限,凡事不可无度,勤有休闲时,享乐之余当思事业为重,当思自己的责任和使命……”

听着爹爹似是而非、前后矛盾的解读,姜净又皱起眉头,“爹爹,你的意思是?”

姜德泽回神,笑着摇摇头:“寒冬岁暮,我们小茶要避寒三冬,且歌且乐,且乐且思,且思且劳,行止随心。”

“姜兄的责任与使命又是什么呢?”

突如其来地声响惊得姜德泽忙起身,扭头却见是昔日旧友。吴烁卿踏进院落,拱手作揖:“姜兄,多年不见可安好?”

姜德泽忙起身,朗声大笑,快步上前,回礼之后拍拍吴烁卿的肩:“好极好极!吴兄,进来上座!”

他抱起姜净,让姜净喊了“吴伯伯”,又对着屋内大喊:“熙妹,友来,上热茶!”

二人一边闲叙一边在正厅坐下。

厅中地龙烧得暖,姜德泽脱下厚重外袍,向好友介绍:“这是我夫人向氏。”又道,“夫人,这是我昔年太学同窗吴烁卿。”

熙光正摆放茶水糕点,只面带笑意,同吴烁卿微微颔首,吴烁卿问了声“嫂子好”。

“自京师一别,你我有十年未见了。”姜德泽为吴烁卿倒了杯茶。

吴烁卿端起抿了一小口,只觉略冻僵的身子回暖,“是啊。你倒是潇洒,进了太学,没参加岁试就托病离去,当年可是气煞秦祭酒了。”秦祭酒是二人在太学的直系儒学老师。

姜德泽笑着摇摇头:“京师虽好,我不喜欢,溜矣溜矣,还是周游天下来得畅快。”

好友嗤笑,埋汰他:“我方才听侄女背书背得伶俐,将来未必不是个女中豪杰啊。”

“我女儿当然不一般。”提到姜净,姜德泽丝毫不掩饰对女儿的喜爱与自豪之情。

姜净坐在下坐,她身量小,坐上椅子,小腿还悬空,只晃来晃去,吃吃糕点,心安理得受着爹爹的不谦虚。

谈笑间,吴烁卿道出此行来意:“姜兄,此番前来,我是要给你一份聘任状的。”他从怀里拿出一份硬皮状书。

姜德泽疑惑,接过聘任状,仔细看了看——

“兹敦请会稽吴县姑苏乡姜老先生为本书院修身兼德古先生,每旬授课十时,月敬送二两白银。此约景泰十五年春,会稽郡吴县屹山书院山长吴烁卿。”

吴烁卿道:“我在翰林院供职数年,宦海沉浮,心力交瘁,疾病缠身,得陛下不弃,下放回山阴。县令举荐我到吴县的官学做山长。”

“姜兄,世道艰难,人心苦恶,你我当年秉烛夜谈,求的是为好官、做好事、谋盛世。我屹山书院前身乃厚朴精舍,走出了多少有志儿郎,远有前朝三相六丞十八良宦,近有本朝开国双杰章昊、崔石颐。本朝自先帝开国至今,已承平三十年有余。然外有蛮夷虎视眈眈,内有沉疴积腐,今圣柔懦,既无守成之才、亦无外拓雄……”

“烁卿,”姜德泽制止住他的大逆不道之言。

吴烁卿叹气:“总之,朝局之清明、民生之升平,绝非一人之力、一人之功,若只寄托在君主自我清醒上,那是臆想!我想重振精舍威仪,以教书育人,求广开民智,扫除愚昧、陈腐之思想,育铮铮清傲之才俊,从而为我朝培育真正爱民忠君的好官。”

“如此,则更需要好的先生,才能为我会稽郡、扬州部乃至天下庠序书院开变法之风!姜兄,你的学问晓誉扬州,十年游学,更是桃李满天下,我怎能放过你这位寄笠先生呢?”

姜德泽没有立马应下,沉默半晌,才道:“烁卿兄,你开了口,我本该义不容辞,但……”

他看了眼天真娇俏的小女儿,“我游学多年,看似潇洒,实则也有太多身不由己的责任与使命。起初与夫人成婚便是匆匆忙忙。她生两个孩子时,我几乎没有伴她身侧,也缺席了小茶和凇儿的成长。如今既回到吴县,我本意是闲散度日,待孩子成家,便带着夫人四处走走。烁卿兄,恕难从命啊。”

“这……”吴烁卿显然没有料到这一出,一时失语,又道“姜兄啊,每旬十堂课也不多,你有得是精力陪夫人孩子嘛。”

见姜德泽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心思,吴烁卿只好暂且告辞。

屋外已经纷纷扬扬地下起小雪。

他与姜德泽一起走到巷口,还是开口:“姜兄,你我久别,还未好好叙旧,今日是我唐突,你再考虑考虑,过几日我再来。”

姜德泽没应声,待吴烁卿上了轿,他才转身慢慢走回去。

转过拐角,一声脆生生的“爹爹”从不远处的姜宅门口传来。

姜净扒拉着家门、眼巴巴地望着巷子。

姜德泽见姜净颜笑眉开地招手,快步上前牵着她进屋,姜净一路还问:“爹爹,吴伯伯是不是就是飞卿先生的那位供职翰林的兄长呀?”

飞卿先生是吴烁卿之妹,素有当世谢道韫之美名,姜净很喜爱她。

姜德泽另一只手揉揉女儿的脸:“你吴伯伯和飞卿先生确实是亲兄妹。”

姜净憨厚笑笑,“那爹爹,吴伯伯说的,什么厚朴精舍的学生,真的很厉害吗?”

“前朝时,厚朴精舍是天下第一书院,那时恢弘,不少朝堂顶梁都出自精舍。如今没听说有什么出类拔萃的。新学生还没招,不好说。不过裴郡守家的孩子倒是名声斐然。”

听到熟悉的姓氏,姜净想起先前在老家姑苏的玩伴,双眼亮晶晶的,“是云旷哥哥吗?”

姜德泽点头。

姜净又问:“吴伯伯不是还说他们书院有什么什么双杰,那又是谁啊?”

“那是章昊、崔石颐,此二人呢,随先帝征伐天下、出谋划策,搅弄风云,有奇才,没有他们就没有今日的王朝,故后人称其为开国双杰。”姜德泽神色有些阴郁。

姜净年纪小,没有觉察,反是兴奋地拍手:“那爹爹快去书院教书吧,也教出几个章昊、崔石颐那样的大英雄,这多气派!”

姜德泽微微一笑,拍拍小女儿的头:“这样的英才,遇到一个便是佛祖显灵了,哪来的几个。可惜爹爹行走天下这么多年,终究是善缘修得不够、遇不上啊。”

姜净嘟嘴,问:“为什么?”

姜德泽答道:“你还小,伯乐常有而千里马难求。莫说几个章昊那样的英才,便是能遇上一个正直善良、于民有用的人,爹爹也知足了。”

“那爹爹为什么不答应吴伯伯呢?不去书院,错过了英雄该当何如?”

“小茶,”姜德泽沉了脸色,语气严肃。

姜净愣住,似有些惊吓。

气氛凝滞,姜净看着自己爹爹似陷入自己的思绪、脸色越来越差,不敢再多说话,直到向熙光从后厨走来说了句“用膳了”才打破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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