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只是作为人梯最下面的部分,最顶端的你发生了什么,我其实并不知道。”
张半两说着说着,窗外吹进来一阵风,帘布轻拂就要碰到凉茶碗,他眼疾手快就要去扶,没想到叶书羽也上了手,两只手不小心碰到了一起,就在那一瞬间,本来只有几根蜡烛点亮着的凉茶铺顷刻间大亮。
从张半两和叶书羽的头上慢慢冒出来两块玉,细看玉的一段有一个缺口,是玉玦。
两块玉玦在出现后合二为一,接着整个凉茶铺比方才还要亮,与此同时,一段记忆植入了两个人的脑海中。
时间倒退到两年前,给孙员外祝唱八仙同寿的早上。
在整个戏班做开演前的准备工作时,叶书羽找到江祺:“江班主,我的脚昨日扭伤了,登顶举寿字,今日能不能你来?”
“这怎么行,我们这出戏的亮点就是最后的举寿字,从前都是你来的,说明你最合适,无端端换人总不好吧。”江祺似乎没听见叶书羽说自己脚伤了,几句话直接就拒绝了他。
畅戏班成立距今约莫八年,里面的成员来来去去,江祺是从头到尾都在的,所以在他当上班头以后,在戏班里说话很有份量,并且此人性格执拗还有些自以为是,同他多说无益,叶书羽也没有办法,只想着等会儿表演时千万要注意,莫要出问题。
张半两作为昨晚上才加进来的临时成员,江祺给他排了一个稍微轻松的位置,最外侧最底部的人梯,不易出错。
徐员外家的戏台搭得很是气派,台下坐席很多,往来宾客都能坐下来看戏,随着一阵激昂的鼓点,八仙同寿正式开演。
要不说这出戏远近闻名,叶书羽身在其中,感受到自己的身体随着器乐和唱腔舞动,他甚至都快忘记了自己脚受伤的疼痛,所有展现出来的动作灵活流畅,每一个站在台上的人都是如此,前半段乃至于人梯组成前,这场戏唱得几乎完美,直到叶书羽轻垫脚一步一步举着寿字爬上人梯。
三层人梯快有一层楼高,叶书羽全神贯注地往上爬,原本在他爬上人梯顶时,一只脚踩着位于第三层人梯江祺的腿,另一只脚需要凌空,所以他整个人的重量和安危都在江祺身上,往常江祺会抓住他的小腿固定住他,可今天不知怎么了,江祺丝毫没有动作,叶书羽本就有些疼痛的脚一时间控制不了平衡,就在他整个人身体一歪快到摔倒时,江祺这时候跟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及时稳住了的他的身体,但手上的寿字却因惯性而脱落,落到地上的那一刻,全场坐席哗然。
场面一度混乱,孙员外晕厥,孙公子着急忙慌请大夫,其他宾客有走有跑的,有留下来帮忙的,戏台上的众人也被吓到了,人梯即刻解散,十三个人站在戏台上一动不动。
孙公子命管家立刻把他们十三个人看管起来,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就有衙门的人把畅戏班十三个人全都带回了衙门的狱中,连戏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被关了起来。
不算宽敞的牢狱,把十三个人分成了两拨人,分别关在相邻的两间牢狱。
“大哥大哥,外面现在如何了?”江祺是畅戏班中尚还有理智的人,他拉住狱卒,问他孙员外家的情况。
狱卒甩开了江祺拉住他的衣袖,满脸嫌弃道:“还好意思问,就你们几个晦气鬼,好好唱戏都不会,活生生的把孙员外气死了,你们啊,凶多吉少咯。”
孙员外在殿水镇名声在外,是个乐善好施的大善人,殿水镇的百姓多多少少都被他帮助过,故孙员外在殿水很有威望,一下子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畅戏班的责任,是怎么推也推不掉了。
“小叶,你是头脑发昏了吗,这出戏我们这么多年唱了几十遍了,从未有过失误,怎么好端端的连个寿字都拿不住,是废物吗?”安静了许久的吴舒嵘突然面部狰狞,语气也变得恶劣,一下子把矛头全部指向了叶书羽。
许是被吴舒嵘这一嗓子激起了怒火,众人齐齐都开始撒火——
“今日之事,同我们旁人可没有关系,若是真要为孙员外偿命,小叶,那可是你的责任。”
“我们平时为你做绿叶够辛苦了,次次风头都由你和江班主出,班主便罢了,他的辛苦我们都看在眼里,可你,也该付出点代价了。”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把矛盾和责任全部都推到叶书羽一个人身上,期间,除了叶书羽本人以外,就只有江祺和新来的张半两没有说话。
七嘴八舌的怪罪还在继续,站在叶书羽旁边的张半两突然打断他们:“你们说够了吗?我们是一个整体,每一个部分的完成都需要大家互相配合,小叶为什么能做登顶的人,是因为在我们这里唯有他最合适,你们所说的做绿叶,难道不是身段没有小叶好,模样不如小叶清俊,唱腔比不上小叶半分吗?如今我们该团结,而不是起内讧!”
又是吴舒嵘率先破防,攻击起张半两来:“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进入我们戏班不到一天,是个可以忽略不计的背景板罢了,有什么资格对我们说三道四?”
“半两,不必与他们争执,”叶书羽抓住张半两的手腕,示意他冷静,“江班主,你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别妄想把指责江班主,叶书羽,唯你是罪魁祸首!”
叶书羽突然冷笑了一声,他十四岁进入畅戏班,如今也有五年了,戏班的日子从前不好过,有了上顿没下顿,时常风餐露宿,也就是这几年才好一些,他以为他和这些人患难与共,是值得信赖的亲人,没想到一出事,个个人都想撇清自己,甚至还开始翻旧账,埋怨他一个人出头,多年来的情谊,便是如此脆弱。
“江班主,我们得想办法自救,我一点都不想死。”郭岭站到江祺旁边,直截了当说出他的想法,“若是有人把所有罪责承担下来,我们可有生还的机会?”
听完郭岭后半句话,江祺的眼神明显亮了亮,显然,他是赞同郭岭的说法的,于是他垂下眸子,朝着叶书羽走过来:“小叶,这次的事情,只能委屈你了。”
“一群伪君子。”张半两忍不住骂了一嘴。
“哦?你是君子?那你和小叶一起站出来替我们所有人抵命好了。”江祺也冷笑了一声。
衙门前厅闹哄哄的,已经有老百姓聚集让处死畅戏班的人,孙公子派出管家把今日戏台上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一边,由旁边的录事做下笔录,被送到后面的牢狱,让畅戏班的人签字画押。
“大人,一人做事一人当,全是他一个人的过错,没道理让我们所有人都陪葬!”潘怀远看着狱卒送过来的纸,边说话边瞪着角落的叶书羽……以及张半两,“还有他!他也愿意承担!”
随着潘怀远手指指向的方向,是两个已经晕过去的人。
原来就在刚才,其他人怕叶书羽和张半两不愿意顶罪,就率先打晕了他们,意图以这样的方式,逼迫他们承认罪行。
怪不得张半两对行刑没印象,合着这时候他和叶书羽都晕着,所以后面发生的事情,他们两个都只能上帝视角观看。
老百姓们和孙家联合施压,最终整个畅戏班还是全被送上了刑场被执行绞刑,其中,还在晕着的叶书羽和张半两率先被行刑,就在他们行刑之后,整个刑场被一阵金光铺满,一块手掌大小的玉玦突然出现,被快速地一分为二后,变成两块玉玦分别掉进了叶书羽和张半两的身体。
明明已经去死的两个人重新站了起来,片刻后消失不见,在所有人都感到震惊的时候,江祺则招呼着剩下所有人逃离了刑场。
神奇的是,那日在刑场的所有人都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只记得畅戏班所有人都被行刑了。
畅戏班的继续财产在畅戏班所有人名义上死后就被充了公,可事实上,畅戏班除了张半两和叶书羽以外都还是活人,活人存在这世界上就得要银钱,可这群唱了许多年戏的人,除了唱戏以外并没有别的经验,粗活累活又都不想干,于是他们想到了偷。
他们其实可以远离殿水镇,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奈何孙员外这事闹得很大,不知殿水镇,附近城镇以及唱戏这一行都知道这件事,既然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索性留在了殿水。
也许是经历过了所谓的生死,所以这群人已经变得百无禁忌,同样也不看重脸面了,唱戏的人身段轻盈,爬楼越门不在话下,第一个做此行动的就是郭岭,潜入了刚办完丧事的孙家,盗走了不少金银。
而叶书羽和张半两,由于受到了玉玦的影响,他们不入阴间轮回,反而留在人世间,只有晚间时分和正常人没有区别,张半两继续经营着他的凉茶铺,只是将它改成了晚间凉茶铺,而叶书羽则是迷迷瞪瞪跑到了一个废弃破旧的戏台子,曾几何时,畅戏班也在这里唱过戏,彼时他们没有出名,彼时十二个人整整齐齐。
某天晚上,偷完东西回来的江祺在戏台旁边看到了坐着的叶书羽他先是惊讶叶书羽怎么能出现在这里,简单交谈几句过后发现他似乎不记得了很多事,再看到对方身上有些发旧的戏服时,他脑中想起一个新的赚钱方法。
殿水镇少雨水,一年中为祈雨花出去的银钱就不在少数,若是他们借用鬼戏班的传说唱一曲求雨戏,说不定就能得到老百姓的求雨善款。
江祺的祖上曾做过皇宫里的钦天监,所以他对天气状况有一些了解,他找了一个第二天必会下雨的日子,召集畅戏班十二人在这个破戏台唱戏,并自己发布消息出去,坐实鬼戏班可求雨的传言。
没想到真有效果,再唱完求雨戏的第二天,殿水果然下起了雨,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畅戏班就有了新的收入,只是江祺到底只有半桶水,没办法次次都能观测出下雨,唱戏所得善款有限,加上十一个男人的花销实在是大,他们同时也没有停止盗窃,所以,闹鬼和闹贼,都是他们同一批人。
也是可笑至极,通常那些话本里都是鬼拌人,人扮鬼倒也是不常见。
至于叶书羽,他是受玉玦影响最严重的人,他几乎是忘掉关于孙员外出事那天所有的记忆,整个人浑浑噩噩,江祺说什么他便做什么,畅戏班其余十一人在戏台临街有个小房子,用偷来的赚来的钱每日吃吃喝喝潇洒,而叶书羽只能留在逼仄的杂物间,白天不能出来见人,晚上还要被当作工具人帮他们来赚人间的银钱,甚至他总是隔一段时间会忘掉一些事,被江祺随便忽悠。
回忆在这里结束,叶书羽久久没有说话,张半两虽说对这些事情知道个大概,但真正了解了来龙去脉以后,他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大概过了很久,叶书羽闭了闭眼睛后重新睁开:“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他们再次入狱?这些够吗?”
他把沾着墨点的铜钱放在桌子上。
“这些不够,最好是能直接抓到他们正在行窃,我们两个是鬼,总会比人要灵活吧?”张半两说。
……
之后的几天,叶书羽一直和张半两在一起,没有叶书羽在,畅戏班没办法进行十一个人的求雨戏,毕竟求雨戏不同于八仙同寿,每一个角色都至关重要,多一个少一个都不行,所以他们没办法唱戏骗钱,就只能去偷盗,叶书羽和张半两琢磨了几天他们的路线,最终在三天以后的同一个晚上,同时抓住了吴舒嵘和郭岭,这两个人性子急说话直,远没有江祺能够忍耐和察言观色,被绑到衙门门口的柱子上就开始胡言乱语。
叶书羽又夜探了孙员外府,把这两年在殿水镇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了孙公子,如果说当年对整个戏班的判决有当时气愤的民意占多数,那这一回,鬼戏班的那十一个人,怕是逃不掉了。
有了孙公子的帮助,最终在七天以后,十一人全部落网。
叶书羽和张半两,也在这件事情了结以后,消失不见了。
究竟是双双隐退离开了殿水,还是破了玉玦庇护,入阴间转世,这就不得而知了。
然后,叶书羽就醒了,看见熟悉的天花板他一下子坐了起来,那些过于真实的画面仿佛就是他的亲身经历,路过的室友随口问了他一声怎么了。
叶书羽愣了半晌,才回了一句:
“没事,就是做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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