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天光微亮,秦若影恍恍惚惚来到班里。
没想到赵声来得更早,已经把他们的桌凳互换了位置,他坐在靠窗位置,面前挡着一本语文书,手臂屈起交叠,下巴抵在腕骨,眉头微微皱起,整个侧脸轮廓在白炽灯下更加冷淡疲惫,他睡着了。
换座位就是为了睡觉更隐蔽吧?
昨夜熄灯后肖筱的话让秦若影一夜都没有睡着,此时看着赵声更是心都提到嗓子眼。
那个杀夫案的当事人就坐在自己身边——赵声,既是受害者的儿子又是杀人犯的儿子。
肖筱说事发之后,赵声小半年都没来上课,都打算退学了,是老杨硬拽回来的,期末成绩一下子溜到年级五十开外。
“据说,他爸妈是那种社会人,年轻时候很有名的。以前开家长会我见过他爸,特别凶,胳膊上还有纹身来着,是个‘义’字!赵声也很可怜,我印象中他总穿长袖长裤,夏天也穿,但脸上总是有伤。”
秦若影下意识看向赵声的手臂和侧脸,并没有淤青的痕迹,眉骨上方是有一道很浅的疤,不仔细看很难发现,但仔细一看,眼皮和下颌也有浅显的印记,也许是因为年轻所以愈合得很快。
“赵声成绩很好,学校不愿意放弃一个能考名校的学生,一直压着这件事,可是,咱们县城就这么大,迟早大家都会知道的,你可别告诉别人。”
这件事目前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肖筱也是偷听了法院工作的父亲打电话才知道。
秦若影在他身边如坐针毡,不由自主把自己的桌子向外挪了挪,缩进袖口的左手食指一下一下抚摸着大拇指,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手伸进桌肚里拿书,摸到软乎乎的塑料杯,里面装着赵声给她买的热牛奶,旁边还有一个面包,可她像是被烫了手,迅速抽回手,瞥了赵声一眼,他一直没醒,眼底的青白好像熬了个大夜。
她定定看着赵声,丝毫没察觉斜方飞来的空可乐瓶,瓶子擦过她的高马尾,落在秦若影脚下,秦若影本就惴惴不安又被吓得闭了下眼。
蒋桐伟还保持着投篮的手势,丧道:“今天没手感,秦六,捡一下啊。”
她轻轻拍打胸口,嘴唇轻启,自我安慰道:“没事,没事。”
远处蒋桐伟看到她嘴唇瓮动,揣着一瓶可乐,几个箭步就冲到她眼前,大掌重重拍在她淡蓝色的桌套上,浑实的手腕戴着黑色护腕,指节不算匀称,经常带伤,不太牢固的课桌被他震了一下,空气中顿时浮尘袅袅。
蒋桐伟找她的麻烦,太正常不过了。
“秦六,你刚才骂我什么?”他扶着秦若影的课桌,盯着她看,故意挑衅喝问,其他人的目光都被他这一嗓子吸引过来。
秦若影垂下眼睫看着他手中的饮料瓶发怔,思绪仿佛停滞住,满脑子都是那些关于赵声的传言。
“聋了?被你同桌传染了?”蒋桐伟讥诮道,见秦若影不理他,又贱嗖嗖去拽她的高马尾,梳理光洁的马尾辫转瞬变得松散,可她只缓悠悠往旁边掠视一眼。
蒋桐伟的恶作剧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旁边那么多人看着,他咬着后槽牙,冷笑一声,对男生女生们说:“嗐,见过可乐喷泉吗?”
他把可乐瓶当篮球,高高抛起又接住,握在手里猛力摇晃,砸在秦若影的课桌正中,汽水瓶底的泡沫迅速在瓶口集结,最后一排围聚了几个男生看他无聊的实验。
“这里是歌的世界,舞的海洋,杂技的故乡,这里是男人的乐园,女人的天堂,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大幕拉开咱们表演马上开始,买票站前排,看得清楚又明白。”蒋桐伟模仿着乡下物资交流会擦边表演的卖票吆喝,引得周围男生哈哈大笑。
“揭幕了啊!”
她身边围了很多人,少男少女的笑声尖锐刺耳,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所有人都觉得这只是个玩笑,如果你为一个玩笑生气,就是玩不起。
赵声依然很安静地伏在课桌睡觉,周围的嘈杂他听不到,在人们手舞足蹈的动作中,他像个沉默的雕塑。
秦若影的手揣在校服口袋里握成一个拳,倔强又烈性的双瞳迎上蒋桐伟寻衅的目光。
可乐瓶盖被拧了一圈,气泡争先恐后向瓶口汇集,将从沿口冒出。
说时迟那时快,秦若影伸手握住瓶底,轻轻一拉,支点转变,瓶口突然对准蒋桐伟,她用力一捏,蒋桐伟“欸”了一声。
汽水四处喷射,周围群众无一幸免,尤其蒋桐伟训练服的裆部和护腕吸收了小半瓶可乐,秦若影的桌套受了轻伤,褐色水滴迅速在涤纶布料上一圈圈洇开。
“艹!”蒋桐伟手忙脚乱,不知道该先扶瓶子还是应该先清理身上的水渍,周围同学也都顾着自己校服溅上的那几滴可乐,对秦若影露出嫌恶的表情,也有人开始埋怨蒋桐伟无聊。
蒋桐伟在一片抱怨声中恼羞成怒,用力推搡一下秦若影的肩膀,“都赖你!”
秦若影忽然失重,连人带凳朝后仰倒过去,她企图抓住一个支撑点,左手在慌乱之中拽了一下赵声的校服下摆,却没能握紧,涤棉布料又弹了回去,小腿撞到课桌腿,撞得桌子东倒西歪,热牛奶和面包一起从桌肚里漏出来,跌落在地上。
“嘭”的一声闷响。
她狼狈地摔在塑料垃圾桶旁,各种早餐的油腻味儿混淆着湿拖布的潮臭味,钻进鼻腔让她很想吐,胳膊肘也撞在粗粝的后墙面,又麻又痛,逐渐湿润的眸子在白炽灯管下泛着透彻的光泽。
蒋桐伟向前倾身,又停顿一下,挺直腰板,撇嘴揶揄:“你也太弱了,我根本没用力。”
周围短暂安静了几秒钟,他们表情淡漠,居高临下看着秦若影。
赵声被人从梦中拽醒,下巴上还印有校服衣袖的螺纹,睡意惺忪看着眼前的场景。
旁边的课桌歪歪扭扭,窄凳横躺,牛奶面包被扔在地上,洒在桌上的汽水连成一条滴滴答答的水线,从干净的桌套边缘往下流。他同桌披头散发坐在地上,薄削的脊背靠着垃圾桶,她好像快哭了,眼泪却倔强,不肯掉下来。
“上课了,老师来了!”姜果丹抬声提醒围在后排看热闹的人。
其他人都窜回自己的座位,秦若影的腿又受了伤,坐在冰凉的地面起不来,赵声弯下腰捞起地上的牛奶面包,重新塞回她的课桌,又把课桌摆正。
“蒋桐伟,站那儿发什么愣,快坐回去。”英语老师已经站在讲台,给蒋桐伟叫魂儿的同时顺便试试扩音器。
秦若影用长袖按了按眼角,偷偷揉回将要溢出的眼泪,单手撑着地面准备站起来,眼前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握住东倒西歪的凳腿,却没有把凳子扶起来。
在一片安静声中,赵声拎着一条窄凳,穿过一排排课桌,冲蒋桐伟的后背砸了下去。
*
窄凳在赵声砸中蒋桐伟的第一下,就散了架。
蒋桐伟被砸懵了,扭回头就迎上赵声的拳头,挥在眼眶上,他立刻眼前一黑,紧接着鼻头一酸,腥热的液体从鼻孔流出,第二拳捶在他的鼻梁骨。
赵声的拳头专往脸上招呼,蒋桐伟却几乎没有反抗能力,一个劲儿吱哇乱叫,周围一圈学生没人敢上前拉架。
所有人都被赵声吓傻了,他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下颌紧绷,眼神冷静得让围观的人都感到害怕,少年的臂膀已经鼓起肌肉的雏形,每一拳都如同带着股劲风。
打架时听到对方的惨叫,一般人下手都会变得迟疑,但赵声很平静,表情没有剧烈变化,仍是淡淡的厌倦,像在做什么机械重复的工作,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冷漠的杀手。
讲台成了最佳观战区,英语老师执教十几年,从来没见过专挑老师上课时候打架的,平时温柔端庄的英语老师花容失色,喝止声通过扩音器扭曲成一种极其怪异的尖叫,嗷一嗓子响彻教学楼。
最终几个男生一齐上去才拉开赵声,赵声没激烈反抗也没继续向前扑。
他的胸腔微微起伏,像是累了,用手背抹了一把短碎发鬓角的汗珠,连同手上的血迹随意擦在白校服上,polo短袖的领口被蒋桐伟扯乱了,脖颈上有指甲的刮伤,一直蔓延到锁骨处,除此之外再无伤。
他捡起窄凳的残骸,发现座面已经裂成两半拼不上了,才皱了下眉,抬起头望了秦若影一眼,她从始至终都站在原地,和很多同学一样,她的目光也没有离开过赵声。
两人谁都没出声,隔着喁喁私语的声流,遥遥相望。
蒋桐伟被两人扶着送去校医室,英语老师惊魂未定,打电话给老杨和牛犇把赵声领走了。
赵声被停课了几天,人不在班里,却成为话题的中心。和蒋桐伟一个篮球队的人说他鼻骨骨折,从校医室直接送去医院,也报了警,最近的市中学生运动会是赶不上了,教练气得天天找茬骂人。
“活该,天天在操场都白练,说起来蒋桐伟和赵声差不多高,但比他壮啊。”姜果丹噘着嘴分析。
“他那是偷袭,不讲武德,为武林人士所不齿。”蒋桐伟的狗腿子为他辩解。
“切,我离得最近看得最清楚,你伟哥就是打不过赵声,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横的怕不要命的。”姜果丹后排的女生说。
“你也看到了?”姜果丹兴奋地拽着她的手,好像两人是失散多年的姐妹,“赵声那动作太利落了,他兴许练过跆拳道呢?”
“果丹皮,你不会又爱上了吧?”男生眼神向后一瞟,说:“你可别忘了他俩是为谁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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