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若影装模作样把她的小单词本递给赵声。
[下午放学,蒋要找你算账。]
赵声修长的手指在桌子上点了两下,写下一行字,大大方方从桌子上把单词本推回来。
[不用你管。]
秦若影看着纸条,牛奶的吸管被她咬扁了都没注意到,那一天过得很漫长。
高三只有周末一天假,周六不用上晚自习,住校生可以回家住一天,放学时间在下午六点,放学前蒋桐伟被教练喊去体训队了。
秦若影以前误入过打架现场,见过他们浩浩荡荡在学校附近的小巷子围过一个低年级的男生,如果赵声要躲的话,下课之后立刻收拾东西从正门出去,周六放学这天正门口都有政教处的老师执勤,也许可以向他们求助。
这些浅薄的经验秦若影都通过传纸条的方式告诉赵声,统统没有收到回复。
放学铃打之前,秦若影就收拾好书包,紧紧盯着墙上的挂钟,等待下课铃声响起。
下课铃一响,赵声和平时一样,卷起两本书塞进书包离开教室,可秦若影见他朝着人流的反方向,向操场走去,她拽了拽书包带子,也跟过去。
蒋桐伟在篮球场的水泥地练折返跑,先是见赵声从眼跟前过去了,随后他熟悉的窈窕身影也鬼鬼祟祟跟着赵声,无名火顿生,拤着腰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在学校门口守株待兔的兄弟。
“赵声怎么知道操场有个逃课通道的?换地方堵人,他从那个出口跑了。”他额头渗着汗,望着秦若影单薄的背影,突然意识到是有人泄密了。
逃课通道是操场周围的栅栏,前面有看台挡着,为了防止翻墙,铁栅栏都带着尖儿,但从东往西数第七个和第八个是松动的。
有心逃课的人把那个尖儿锯下来,为了可持续发展,还在底座安了个同色的硬塑料套,可以随时拔下来,翻过栅栏再安上去,平时严丝合缝,根本看不出异样。
赵声就是这么出去的,他翻过去踩着台子正要往上安栅栏的尖头,就看到秦若影背着书包站在看台拐角探头,他眉头一紧,手里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秦若影往后看,蒋桐伟正一路小跑冲这边过来,来不及思考,她也跑到栅栏下。赵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她心领神会,卸下书包从缝隙里递出去,也扶着栅栏攀上去。
那是她第一次从这个“门”出校园,但她身高腿长,动作也利落,赵声伸手想扶她的时候她已经跳到地面上,不像个新手。
栅栏后面是一个居民巷子,杂乱的脚步声和咒骂声从小巷外传来,由远及近,秦若影夺过自己的书包背在身上,对暗自发笑的赵声喊了一声:“快跑!”
喊完她自己先溜了。
赵声读懂了她的口型,她跑的方向也对,赵声也跟着她跑。
她跑得太急,书包滑到手臂也来不及整理,到一个分叉巷口她往左跑,却被赵声拽着书包往右拉过去。
两人在寂静的小巷穿梭,他跑在前面而且好像很熟悉这边的地形,七拐八拐带着她跑到小巷的出口,马上要上主路,赵声却推开路边一家烧烤店的后厨门,带着秦若影钻了进去。
正是饭点儿,后厨灶台轰轰作响,爆炒辣椒的气味散不出去,秦若影被呛得快要流泪。
后颈横肉交错的大厨正颠锅,突然就看到两个穿校服的身影窜了进来,他一手拽住后面那女孩的书包,张口便骂:“什么人,后厨能他妈随便进吗?”
前面那男孩也终于停下来,胸脯起伏深深吸气又咳嗽不止,大厨定睛一看,满脸凶肉舒展开来,半是疑惑半是惊喜。
“小声?”
蒋桐伟和自己的兄弟汇合一起追了过来,眼见赵声和秦若影钻进一扇破门,几个半大小伙子也跟着追了进去,打头阵的是蒋同伟和他职校的兄弟,进了后厨没往前几步就定住不动了。
满脸横肉的厨师没在厨房,拦路的是烧烤店老板,三四十岁,精壮魁梧,匪气十足,黑色工字背心露出大半个“过肩龙”,手臂上纹着“义”字。
他把菜刀往下一砸,菜刀就嵌立在案板上纹丝不动,抬声喝道:“什么地方就敢闯?”
说罢一手提着一个小伙子的耳朵把他们拎出后厨。
后厨的巷子里,一排高中学生在那罚站。
这家店叫兄弟烧烤,老板叫邸磊,外号“地雷”,这名号比烧烤店名气大,来这儿喝酒,不管醉到什么程度,都没人敢打架。
老板呼出最后一口烟,把烟头往墙上一弹,扬了扬下巴,问道:“认识我吗?”
几个少年把头垂得很低,谁都不吱声,一个低个子男孩支吾了一句,“雷哥,我们不是故意的。”
邸磊挑眉,哼笑一声:“说说吧,找谁寻仇?”
*
赵声很娴熟地找到一处靠窗的卡座坐下,秦若影急促的呼吸还没完全平复,就从落地窗口看到那几个男生垂头丧气走开。
“唰”的一声。
卡座布帘被人撩开,烧烤店老板拎着一打啤酒凶神恶煞扶着木挡板,秦若影连忙戳了戳赵声的胳膊,他的目光才从窗口收回。
老板绷着脸问:“你小子又打架了?”
赵声盯着他的口型微微颔首,秦若影攥紧书包带,大气都不敢出。
烧烤店老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绷不住乐起来,一屁股坐在他们对面,啤酒“哐当”一下放在桌上。
“倒是不傻,知道往这儿跑。”老板往嘴里塞了根烟,瞥向秦若影,“小女朋友?”
赵声一双眼睛轻眨,手指向自己的耳朵。老板无奈沉了口气,又舍不得嘴里那根刚点着的烟,掏出手机一边乐一边打字,把手机递给赵声。
赵声脸色迅速泛红,摇头否认。
刚才跑得那么急,他的脸都没有这么红。
老板摸出开瓶器,打开三瓶冰镇啤酒,每人面前一瓶,赵声伸手把秦若影面前的酒瓶揽到自己跟前,这一举动被邸磊收入眼里。
老板一脸“跟我还装”的表情,冲着外面喊:“文静,给姑娘拿瓶饮料。”
五大三粗的厨师拿来一瓶果汁,顺便放下一盘烤羊肉串,邸磊翘着腿坐在她他们对面,仰头喝了一大口啤酒,一会儿看看赵声,一会儿看看秦若影。
“欸,”邸磊冲秦若影扬了扬下巴,也许怕吓着小姑娘,他清了清烟嗓,努力夹着嗓音,“你会说话吗?”
秦若影:“.....会。”
赵声不客气地拿起两串,用纸巾擦过签子,全都放进秦若影面前的盘子,然后又拿起一串自己吃。
“外面都叫我‘雷哥’,你这小姑娘,胆子挺大的。”
秦若影刚战战兢兢拿起一串,又老老实实放下。
雷哥笑了,眼尾的皱纹炸开了花。
“吃吃吃,我的意思是...”雷哥抬起手肘,拇指刮了刮嘴唇,半挡着说:“现在学校应该没人愿意接近赵声吧。”
秦若影低着头,嘴唇瓮动,声音很小,明知故问:“为什么?”
“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雷哥讳莫如深地看着秦若影。
“很多人都关心他,老师对他很好,他打了我们班同学,对方报了警,是一个叫廖英的叔叔解决的。”她话里带着意味不明的试探。
雷哥冷哼一声,“操,那都是他应该的,如果不是他,小声不至于成了没人管的野孩子。”
秦若影怔了怔,她总听别人说自己是野孩子,以为自己对这个词已经完全脱敏,但现在,这个词对应的人是赵声,她忽然感觉嘴里的肉串咸得发苦。
赵声盯着雷哥的口型,蹙眉拿起酒瓶和对面的啤酒瓶碰了一下,雷哥又笑着向赵声挤眉弄眼,转移了话题,开始向秦若影发问:“你是谁家小孩儿?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县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就算见过大多数,却只能记住极少数。
雷哥这种人和秦若影更像是活在两个世界。
“我叫秦若影,是…赵声的新同桌。”她没有告诉雷哥自己是谁家的小孩,报上黎军和秦芳芳的名字他大概也不知道。
雷哥把她的名字重复念了一遍,又对她说:“如果以后赵声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你就来找我。”
秦若影想起刚才蒋桐伟他们臊眉搭眼离开,嘟囔一句:“以后应该也没人敢欺负他了。”
沾赵声的光,秦若影吃了一顿饱餐,学校的食堂也有荤有素,但她饭卡里的钱只够吃素菜。
赵声吃饭时也坐得端正,咀嚼声音很小,慢条斯理,不急不缓,看起来是家教很严,家风很好的男生。
别人和他说话的时候,他总是低垂着眼睫,一双深眸凝视对方嘴唇,眉脊平缓温和,时而微攒,时而向上轻挑,都是在给对方回应。
雷哥很健谈,给他们讲刚才怎么口头批评那几个男生,也告诫赵声以后下手别那么重,高三背处分不利于考学。
秦若影想告诉雷哥,学校已经给他最严重的处分了,但看赵声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她也没开口。
街边小吃摊贩的叫卖声让秦若影想到该回家了,她掏出随身携带的单词本,写下[我要回家了]给赵声看。
赵声在雷哥探头探脑的偷窥下写了句[我送你]。
她的那句[不用了]还没写完,赵声就拎着她的书包站起来,冲雷哥扬起下巴,算是告别。
夜色温柔,街边路灯一盏盏发亮,把他们的身影不断拉长又缩短,一路上他们几乎没有交流。秦若影不希望他知道自己家在破败荒凉的旧巷,步伐异常迟缓,赵声走路很快,往前走几步就要停住等她。
最后一盏路灯在木芹巷的巷口,赵声的脚步停在巷口,深巷像昏暗的隧道,像混沌的黑洞,让人总觉不安。
秦若影趴在路灯杆上,掏出粉色的单词本,左手隔着袖口按住,散漫灰蒙的灯光拥抱着她,蓬松浓密的发丝与灯光交融,仿若披了件绮丽薄纱。
她写下[前面就是我家,别送了]。
赵声犹疑片刻,微微颔首,右手食指和中指分开,交替向前移动,这个动作她能得看懂,他在说[走了]。
虽是这样,赵声仍站在原处,秦若影忽得想起什么,又借着路灯的光写下[你为什么和他打架?]
虽然班里流言都说他是喜欢秦若影,但她还是想问问当事人。
此时赵声的回复是[不该管的事别管]。
这叫什么话?
在校长办公室是她为赵声解围,蒋桐伟要报复的事也是她偷偷告诉他,班里的流言传不到他耳朵里,可秦若影听得一清二楚。
当时如果不是见他耷拉着的脑袋,贴着裤缝握紧的拳头,在大人们怀疑的目光中孤立无援,她也不会帮他,现在他冷着一张脸,倒让她别管。
他好像想让所有人放弃他,又害怕真的被所有人放弃。
讨厌,白眼狼。
她心里暗骂两句,夺回单词本就往巷子深处走,走到那棵酸枣树下,她有种感觉,回头窥看一眼,赵声确实一直站在那盏路灯下,少年双手插在裤兜里,身影颀长,像野蛮生长的树。
她胸腔鼓噪,明明没有喝酒,脸却微微发烫,脚步也乱了几分。
脸上的潮热还没散尽,一进院子,小吃车停在正中,正房灯开着,秦芳芳不在偏房,黎军也没有出摊,秦若影的心忽然皱在一起。
破旧的平房气氛凝重,一股潮湿的鼠臭味扑面而来,秦芳芳赤脚蹲在沙发角落不停挠头,揪自己的头发,黎军手握白酒杯鼻头通红,带刺的红柳条立在身侧,那玩意儿打人很疼。
秦若影站在门口不敢进去,伸出几根手指握紧袖口螺纹,擦了擦手心的汗。
“魏阿姨跟我说你根本没去重点班。”黎军抬起眼皮,一双血红的眼死死盯着秦若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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