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正月的邺城,年节味尚浓,街上皆是一家子闲游,孩童提着蟠螭灯追闹。

东柏堂的案上却已堆满文书。

高澄斜倚案前,手中把玩着镇尺,目光落在正禀报春耕计划的尚书右仆射高隆之身上。

待其语毕,高澄才开口,“知道为何要大赦天下,改元‘武定’么?”

“隆之愚见,可是取‘以武定天下’之意?”

高澄唇角微扬,“想以武定天下,可知什么是最要紧的?”

“隆之愚钝,愿听大将军教诲。”

“稚驹,告诉高右丞,以武止戈、平定乱世,什么是最要紧的?”

案前垂眸研磨之人轻声道:“人。”

“女史所言极是。”有了方向的高隆之恳切陈词,“自和阴之变后,战乱频仍,百姓流离,或逃亡避世,或依附豪强。如今燕、恒、云、朔、显、蔚等地,大量户口或被世家藏匿没为私奴,或被豪强编为部曲私兵,不缴赋税,不应徭役。此弊不除,朝廷税源枯竭,兵员匮乏,空有武定之名,而无平定之实啊!”

“好!算你看到了根子上!”高澄坐直了身子,一扫慵懒之气,那双凤目猛禽似得锐利起来,“我打算授你为括户大使,大括上述诸州逃户、隐户!将那些藏在坞堡里的丁口,都给我清出来,让他们回到土地上,成为我大魏的编户,纳粮服役!”

他站起身,踱步到高隆之身侧,“若有不肯放人的世家豪族,不必手软。查实罪证者,财产全部充公,反抗者以谋逆论处!高延兴,这得罪人的活,你能啃下来么?”

高隆之心中一热,“此举既能充盈国库,亦可剪除地方毒瘤,实乃为国之善政也,臣定不辱使命!”

“好!”高澄将他扶起,“去吧,诏书不日便送你府上。正月里辛苦些,事成之后,本将军自有重赏。”

高隆之领命退了出去,高澄重新倚回案前,接过陈扶递上的茶浅呷一口,目光落在她平静的小脸上,“一个字就点醒了三品大员,我们稚驹,了不得啊。”

“稚驹说‘人’原是讨巧,此字包罗万象,作何解释都可。是高右丞心系邦本,忧怀国事,自行引向了时弊痼疾。”

“小东西,惯会把功劳往外推,”看她又拿起墨锭,夺过扔在一边,“歇会儿,磨一上午了。”

午食是简单的几碟热菜,高澄没吃几口,喝了碗粟米粥,便又回到案前。

刚批了两本文书,外面传来通报:御史中尉崔暹求见。

崔暹步履生风地走入,神色肃穆,他手中捧着好几本奏疏,躬身行礼后,直接呈上:“弹劾名单与罪状臣已拟毕,请大将军过目。”

高澄有些讶异,这么快?他这才刚居宪台几天啊。*

接过,展开,迅速扫过上面一个个显赫的名字:尚书令司马子如、尚书元羡、雍州刺史慕容献,太师咸阳王元坦、并州刺史可朱浑元……后面罗列的罪状,从贪赃枉法、侵占民田到纵容部曲,林林总总。

他看得仔细,良久,合上奏疏,丢回崔暹怀中。

“干得好!”话锋一转,唇角勾起一抹冷峭弧度,“不过,这些人随便动一个,朝野都要震三震。你这一锅烩了端上去,是生怕他们不联手反扑啊?”

崔暹眉头微蹙,“大将军的意思是?”

“分两拨吧。先动司马子如、元羡、慕容献。这三人性子软,且民怨甚大,拿来立威再合适不过。待他们倒了,再从容收拾元坦、可朱浑元这帮硬骨头。”

“暹明白了。”

高澄眯了眯眼,“司马子如曾有恩于我,必要找我说情。再把罪状夯实些!每条罪,都要有确凿的人证、物证,要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让他无从狡辩才好。”

两人遂伏案详谈,一条条核对推敲。

高澄时而凝神细思,时而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待最终敲定,窗外天色已然昏黄。

公务既毕,崔暹紧绷的神色终于稍缓,语气多了几分人情味:“大将军,今日公务已毕,若没有其他吩咐,容暹告退。舍妹今日结婚,我这个做兄长的,总需去露个面才好。”

“噢?是今日么?”

“正是今日。”崔暹深深一揖,“愚妹之事,全赖大将军为我崔氏做主,保全颜面。荥阳郑氏门第清贵,诗礼传家,远非……那背信弃义的高慎可比!”

高澄随意一摆手,“你既是我的人,我自会为你撑腰。走吧,我也去,给她撑撑场。”目光一转,落到正收拾书案的陈扶身上,“走,也带你去瞧瞧热闹。”

车驾在暮色中驶向郑家在邺城的宅邸。

三人一路说笑,然而,刚停下车,高澄脸上的笑意便淡了下去。

永安郡公高浚正带着几个纨绔子弟,嬉笑着堵在门口。

高澄沉着脸把人扯到一边,“你不是该在金明门当差么?”

高浚先是一缩脖子,又梗着脖子道:“好友婚礼,自是要来‘闹婚’的。”

“我让你试守城门校尉,是让你历练军政,你当成儿戏!”

高浚仿佛被戳到了痛处,积压的委屈和愤懑瞬间爆发,红着眼道:“试什么啊?!试半天,阿耶难道就真会让我做校尉?反正他怎么看我都不顺眼,压根也没把我当儿子!我也确实不是……”

大家都说他阿母当初是怀着他嫁的高欢,说他根本就不是高家的种……

“胡说什么呢!”

高浚被他一吼,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看弟弟这副模样,高澄叹了口气,用力揉住高浚的后颈,将他揽到近前,“好了,阿耶要的也不是亲生儿子,是有用的儿子。你阿兄我四岁时,因妨碍他逃跑,被他连连放箭射杀;可现在呢,我即便再‘不敬’,也不过挨几十军棍了事。为何?因为我现在有用!”

说完,他重重拍了拍高浚的肩膀,“好好想想!”不再多言,转身往郑府走去。

陈扶跟了进去,顿住,又折返出了府门。

高浚仍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陈扶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

“永安郡公,难道你想让大将军,也认同大丞相对你的判断么?”

高浚别过脸,语气灰败,“阿耶都不认可我,阿兄……阿兄他又怎么会真心认可我?”

“大将军是什么样的人,你做了他十几年的弟弟,难道看不明白么?他是个惟务实效之人。你二兄太原公,性情木讷,与大将军投机么?很不投机吧?但只要有能力、能办事,就能得到重用。别说大丞相很可能对你并无偏见,即便他真不喜你,也绝不会影响大将军对你的判断。”

她顿了顿,继续道:“永安郡公眼神很好,能看清近处之细节,却似乎看得不够远呢。”

“……什么意思?”

“沙场弓剑无眼,”陈扶声音压低,“你觉得,大将军完全做主的那一天,会很远么?如果你继续这样自暴自弃,等大将军做了渤海王,就算他彼时再喜欢你,也不会用你了。”

这番话,如同暮鼓晨钟,敲在高浚耳边。

他脸上的颓唐、委屈、愤懑渐渐被思索所取代。默了会儿,猛地抬手用力抹了把脸,对陈扶微点了点头,毅然转身,大步向金明门方向而去。

陈扶静静看着他远去,才转身进了大门。

正月的风很冷,郑府庭院里却热闹得掀了顶。

青布织就的巨帐撑得老高,边角缀着鎏金铜铃,风一吹便叮当作响,帐内以屏风隔出礼席区,烤着暖和的炭火。

赞礼官的唱喏声穿透喧闹:“新人交拜——”

新郎对着蒙团扇的新娘躬身行礼,平辈子弟们立刻起哄,“新郎官诗呢?没诗不让却扇啊!”

红着脸吟了首《却扇诗》,团扇才缓缓落下,新娘崔氏眉眼温婉,惹得又一阵嬉闹。

案上吃□□巧,其中一盏浆饮澄澈清亮,水汽袅袅裹着淡淡桂香。

陈扶指尖碰了碰,温温的正好不烫口。她抿了一口,桂花的清甜在舌尖化开,不浓不腻,尾调竟藏着丝梨肉的绵润,咽下去时连喉咙都觉得润暖。

她端起盏一饮而尽。

待高澄致完辞归席,她已把他的也喝了,还把自己不需要的竹叶青酒给他倒了进去。

凤目扫过自己那两盏一模一样的,和小人儿那两空的,唇角微勾。

奉酒的奴婢提着银壶过来续添,轻声告知:“小娘子,这是酒,少喝些。”

“啊?”陈扶微愕,“竟半点酒味都没有。”

“小娘子莫怪,这是用桂花蜜煮的,只是喝着像甜水。”

身侧一声嗤笑,“还偷喝么?”

不等她回应这揶揄,帐内的起哄声又起,新郎正被众人围着灌酒,崔暹忙上前解围。

见她看得入神,高澄道:“你阿母若想改嫁,我可为其指婚,也在四姓里选,到时婚礼,我也会亲至。”

她阿母被陈元康休了,为了娶那卢氏,崔暹之妹被高慎休了,为了娶那李昌仪,原是一般遭遇。

“大将军好意,阿母不是非要再嫁的,有大将军赐的郡君诰命,有亲友相伴,阿母往后便是一人,亦是好人生。”

高澄低笑,那笑声是成年男子对无邪稚童的无奈,“那是你还小,不懂这里头的……趣处。”

“有何趣处?”蜜酒的后劲悄然涌上,陈扶飘飘然脱口而出,“翻来覆去,不过就是这几个家族,今日你嫁我,明日我娶你,交错着搭配罢了。”

高澄被她这副小大人般的刻薄逗得大笑,来了兴致,“那稚驹说说,范阳卢氏、清河崔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你最喜哪家啊?”

陈扶醉眼朦胧,未加思索:“太原王氏。”

“阿珩的阿母,多美啊。”她补充,不过更深的缘由,是她前世同为‘王’姓太原人。

“太原王氏的女子或美,然其族中男子多有酒糟鼻,被戏称为‘齄王’。”高澄抬手指向席间一人,“那个王松年,便是太原王氏,你看他鼻头如何?可好看?”

“大将军不是在论门第高下么?怎么议论起人家的鼻子来了?若是论长相……那岂非要喜姓高的呀?”

此言一出,高澄明显一怔。

陈扶也察觉失言,忙改口:“……姓元的?”话一出口,更觉不妥,今日这嘴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高澄盯着她那因醉意而绯红的小脸,眸色转深,“还是姓高的吧。”

酒意让陈扶不及多思,思绪跳脱,言语无忌起来,“以姓论高低,是落后于时势之旧,迟早要被淘——唔!”

高澄捂着她的嘴,嗤笑,“小东西,你是真醉了。”

他当即将她抱起,去向崔暹辞别。在这满座以姓为尊的门阀之地,说人家要被淘汰,若再待下去,不知这醉酒的小祖宗还要吐出何等惊世之语。

牛车粼粼而行,高澄将她置于膝头,调侃道:“这里随你胡说。”

小人儿也不客气,当即开口,“国家是想让百姓安居乐业的……可他们,”小手胡乱一指车外,“却只想兼并土地,掠夺人口……就盼着国家遭难,自耕农破产,好吸纳为隐户、部曲……”

高澄垂眸盯着膝上之人,诱哄般低问:“那该如何扭转?小王猛。”

怀中小人儿显然对这称呼颇受用,认真起来,“这都是因为……‘九品中正制’,国家选官只看出身,导致门阀士族垄断要职。官员对家族之忠诚,远高于对国家。”

“稚驹讲得有理。”

她抬头盯看他,醉语呢喃:“自大将军辅政以来……大魏才开始根据才能挑选官员,大将军还亲自写书征召各地才学之士……品德好、有本事的人,这才都得到了提拔重用……一时安排不了的,还将他们召为宾客,在府中供养起来……这就……很好。”

高澄知道,这是她酒后吐露的真言。

这小东西是真切地认为他做得对,她是真的懂他,是真的理解了他每一项举措背后的深意。

怀中人不适地咳嗽了声,他下意识地将人往怀里拢了拢,让她窝得更舒服、更暖和些。

“还有么?”他还想听。

“这方面,那个梁皇帝……做得挺好。虽然他如今懈怠了……但其在早年,设立过招收寒门弟子的五经馆,学生免学费,食宿全由国家供给……生员只要能精通一部经书,经过考试后都可录用为官。哪怕是放羊的,看牛的,只要能考上……”

高澄若有所思,重复着最关键的信息:“以考取士?”

怀里人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陈扶再次睁眼,已是第二天。

匆匆洗漱,赶往东柏堂时都巳时了,日头已近中天。

高澄正与崔季舒说话,见她进来,眼风斜斜一扫,唇角便牵起一丝了然的笑,将手边一盏温茶推了过去。

这个时辰,崔季舒早已禀报完宫中那位天子的日常起居,此刻谈话内容,多半并非公务。

果然,高澄目光转回,戏谑道:“昨我看崔暹那妹妹,虽寡淡些,却也颇婉丽。那李昌仪是何等绝色?能让高慎那般急着休妻,连我的面子都顾不得了?”

崔季舒笑道:“那李昌仪出自赵郡李氏西祖,美艳出众,与太原公之妻李祖娥同出一族,论起辈分,她应是李祖娥的姑姑。”

高澄眉梢一挑,眼中掠过了然,“难怪……那应是艳丽的。”

“不止长得艳丽,”崔季舒咂咂嘴,“还擅长书写呢,啊,还会骑乘,可称得上是文武全才之佳人。不怪那高仲密被迷得神魂颠倒。”

“是么?文武双全?”高澄轻笑一声,下意识目光一转,落到了正小口啜饮醒酒茶的陈扶身上。

只一瞬,便又移开,他眯了眯眼,语气满是兴味,“那我可得瞧瞧,去,把人给我叫来。”

*宪台:御史台的别称,职能主要为监察官员与政事

高隆之,武定中,为河北括户大使。

《北齐书·卷十八·列传第十》

暹前后表弹尚书令司马子如及尚书元羡、雍州刺史慕容献,又弹太师咸阳王坦、并州刺史可朱浑道元,罪状极笔,并免官。其馀死黜者甚众。

慎前妻,吏部郎中崔暹妹,为慎弃。暹时为文襄委任,乃为暹高嫁其妹,礼夕,亲临之。

《北史·卷三十一·列传第十九》

永安简平王浚,字定乐,神武第三子也。初,神武纳浚母,当月而有孕,及产浚,疑非己类,不甚爱之。

《北齐书·卷十·列传第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第17章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