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烧得噼啪作响,更添几分燥闷。
陈扶垂手在案前,心里却不如面上那般静。
她知道接下来这里要上演什么,毕竟高澄调戏李昌仪,那可是历史名场面。
可她不明白,高澄为何不支开她?
方才她已寻了个由头,说要出去拿些炭添炉子,可高澄眼皮都没抬,只道:“让刘桃枝去。”她又道去瞧瞧新到的墨锭,谁知那人却扬着笔尖反问:“你去了谁研墨?”
她只得依旧钉在这里,盯着砚台发呆。
他点点文书上渐淡的墨痕,示意她继续磨墨。
不是,真当她是个石头,半点不通人事么?她都八岁了!月前斛律光还劝过,说那种事……该避着她些。如今看来,全是耳旁风!
正思绪纷乱,崔季舒已引着一人进来。
那女子脸上施了薄粉,五官明艳,一身胭脂色杂裾垂髾,像一株盛开的红梅。高髻上一枚点翠金凤,振翅欲飞,眉梢挑着股锐气,好似开在峭壁似得傲然。
是李昌仪。
高澄搁下笔,示意崔季舒回宫去吧,待人一走,身子向后闲闲一靠,目光将堂中之人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个遍。
“你真敢来?”他声音里含着笑,像友人打趣,可那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审度。
李昌仪迎着他目光,毫无怯意,连唇边的弧度都未少半分,“若大将军要用强,便是对渤海高氏动了赶尽杀绝之心了。既动了这等心思,那便躲得过今日,原也躲不过明天。为何不敢来?”
她顿了顿,眼波扫过高澄,“还是说,大将军真动了那心?”
“你倒是疼他。”高澄眼神亮了亮,像猫见了会蹦跶的耗子,“来我这儿探口风来了?”
他话里的‘他’,自然指的是李昌仪的夫君,高慎。
李昌仪语气软了软,笑眯眯道,“这不是怕那崔暹蓄意陷害嘛?总要亲自来问问大将军,得了准话,方能安心。”
高澄也笑着,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只皮肉牵动着,“高仲密身在御史台,却只知提拔其姻亲乡旧,又纵容属下徇私枉法。这等行径,还需他人费心陷害?”他略顿一顿,眯眼看她,“你跟着这般人,能有何前程?”
这话里的意思,李昌仪如何听不出。
她眉梢微挑,竟直接点破,“跟着他,府中事无巨细,我说了便算。若是跟了大将军这样的,身边珠环翠绕,美人如云,上头还有公主压着,哪里轮得到我说话啊?”
她眼波在高澄面上一转,带上讥诮,“只怕便是那冯翊公主,在大将军面前,也当不得家、做不得主吧?”
高澄起身逼近她,“虽做不得主,然却有其他好处,你试一回,便知我比你夫君,好在哪里。”说着手便要向她的脸颊探去。
李昌仪“啪”地一声打开,细眉竖起,“若是我夫君的阿兄高敖曹将军尚在,大将军绝说不出跟着其弟无前程之言。莫不是觉着,如今高敖曹将军不在了,便欺他渤海高氏无人了?”
“可便就是渤海高家无人了,我赵郡李氏,多的是顶立门户之人呢。”
“好刁的一张嘴。”高澄不怒反笑,朝陈扶瞥了一眼,又转回眼前,落在李昌仪明艳的脸上,“高慎那般温吞水似的,能给你什么趣味?”
李昌仪欲抬手再打,这回却被他一把捉住了手腕。
“若跟了我,”他声音压低,气息拂在她面上,“管叫你连抬手打人的气力也没。”
一旁的陈扶不由翻了翻眼珠,八岁实是个尴尬年纪,懂的太多不对,装不懂又太假,她该以何种表情观看合适呢......
李昌仪挣扎不得,目光倏地瞟见陈扶,唇角一勾,“大将军,你家孩子还在呢。”
高澄头也未回,只笑道:“我家孩子才八岁,心思纯澈,不似夫人这等熟/妇,什么话都听得懂。”
“是么?”
李昌仪与那小人儿幽黑无波的目光一触,心下便了然。这女童,绝非长得那般不谙世事。
“大将军。妾身冒昧问一句,当年冯翊公主下嫁你时,年方几何啊?”
此言一出,高澄面上的笑意蓦地一凝,攥着李昌仪手腕的力道不自觉松了。冯翊公主元仲华嫁与他时,不也正是陈扶这般年龄?
他默了片刻,终是彻底放开了手,神色间那点狎昵与戏谑淡去,重新坐回案前,语气转为谈公务时的疏淡,“夫人回去,好生思量。”
李昌仪理了理被攥皱的袖口,没再多说,只朝高澄略一施礼,出门时,又与陈扶对了一眼。那一眼没有敌意,倒有几分笑意。
窈窕香影虽已消失门外,空气中却还残留着微澜。
高澄目光在陈扶脸上一顿,一丝罕见的尴尬拂过他眉宇,但也不过一霎的工夫,那点子不自在便散了。
陈扶觉出这是一划界限的绝佳之机。
“稚驹觉着……大将军方才随意碰李姐姐,似乎不大对呢。”
高澄眉梢一挑,浑不在意,“哦?碰一下便不对了?我碰你还少么?去哪儿不是抱着你?”
“大将军提的有理,”陈扶顺势便接过了他的话,“想来你我原也是不对的。《礼记》有云‘七岁男女不同席’,稚驹今年已过了七岁,再这般确是不合礼数,既如此,往后大将军便不必再抱稚驹了。”
这一下,如同反手将了他一军,高澄先是一怔,眼底掠过一丝不悦。
“曹魏以来,谁还遵从什么《礼记》,”他哂笑,“你是我的女史,若想辅弼称心,讲究的是心意相通。若被‘不同席、不共食’的虚礼隔开,误了正事,这责任是你来担,还是让过了时的《礼记》来担?”
都上升到公务了,陈扶还能说什么。
“大将军道理大,稚驹辩不过。只是想起方才那位李姐姐,眉宇间英气逼人,不像肯轻易受屈的性子。大将军方才直言不讳,叱责其夫高慎,就不怕……打草惊蛇?”
“凭他也配称‘蛇’?不过是仰仗父兄余荫的蛀虫罢了,便是惊了他,又敢如何?”
陈扶带上几分稚气,“稚驹听方才大将军的意思,似是劝李姐姐改嫁吧?”看他又闪过尴尬之意,方道,“那惊了二人,难道他们不会添油加醋,将相劝说成逼迫?”
“由她说去。”高澄唇角勾起,那笑近乎无赖的坦荡,“若有人当真能信,那便是蠢钝如猪,真要逼迫,她能出得去这门?”
其实方才陈扶也回过味了,高澄没要她回避,是没打算真做什么,见面若看上了,无非抛个橄榄枝出去。想来历史上他应该也只是调笑,没非要强的意思,不然怎么都‘衣尽破裂’了,尚能‘不从’呢?
“大将军自然不惧流言。只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说得人多了,自然就都信了。他日史官难免记上一笔。”
“史笔?那是写来糊弄后人的东西。”凤目一凛,“不过,我虽不在意,但若高慎真敢那般不安分……”
他收住话,将案头一封信函递给她,“那便如阿耶所谏,不日上表,外放其为豫州刺史,出镇虎牢。本想看在忠武将军份上,容他在邺下富贵终老,若不服威,便就给我在那闭塞之地,呆一辈子!”
陈扶展开那信,只略瞥了一眼。
她不用看信,她看过历史,李昌仪回去后,高澄强辱高慎之妻便传得沸沸扬扬,高慎自然也被外放了。
思忖片刻,终究提了一句,“虎牢乃制西之至要关隘,位置紧要,当真要令他去守?”
“怎么?他还敢献关反了不成?”
他还真就献关反了,而且是刚到任就反了,引发了东西魏著名的邙山大战。
但陈扶没再多言。
因为邙山之战最终是东魏赢了,结果不坏,与其干预高慎这个导火索,不如干预那个在战场上明明能生擒宇文泰,却又将其放走的彭乐。
如果真能让那彭乐捉了宇文泰……
“想什么呢?”高澄点点她眉心,“小眉毛拧成川字了,一个高慎,也值得这般费神?”
正欲回话,帘栊响动,一人端着食盘低头而入。
陈扶心下一沉——是兰京。
她语气尽量放得寻常,笑问来人:“你是那个教我家奴婢莼羹的膳奴吧?怎么是你来送膳啊?”
兰京头垂得很低,声音闷闷的,“回女史,年节人手短缺,小的临时顶替。”
陈扶看他难掩落寞的姿态,不由滞住,可下一秒,却见那兰京抬眼瞥向高澄,那一眼满是恨意,像淬了毒的针,刺得陈扶心头那点怜悯倏忽消散。
她看向高澄,语气轻快,“大将军,他做得饭食那般好吃,也辛苦了一年,原也是有功的。大过年的,该让他也出去松散松散。譬如,寻个热闹处喝点酒,去温室泡泡澡什么的。”
如果他能出去,她便能寻机会动手。
“刘桃枝。”高澄扬声吩咐,“带他去戚里那个‘无垢池’好生享受享受,账记我名下。”
文襄闻其美,挑之,不从,衣尽破裂。李以告慎,慎由是积憾,且谓暹构己,遂罕所纠劾,多行纵舍。 神武嫌责之,弥不自安。出为北豫州刺史,遂据武牢降西魏。
《北史·卷三十一·列传第十九》
西军退,神武使乐追之。周文大窘而走,曰:“痴男子!今日无我,明日岂有汝邪?何不急还前营收金宝?”乐从其言,获周文金带一束以归。
《北史·彭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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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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