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驹?!”
高澄拧着眉,目光在周围攒动的人头里扫视。
“陈扶!”
仍不见那抹小身影。
“来人!”
他一声厉喝,几名原本散在人群中的亲卫,如猎豹般骤起,向他收缩靠拢,同时发出了尖锐的警示唿哨。
人群因这突如其来的哨声而微微骚动。
四散避让的缝隙里,两个身影没有丝毫犹豫,低着头,用一件寻常的男人外衫裹抱着一个不再动弹的小人儿,脚步迅疾地混在人流中,闪进了街口一条狭窄的暗巷。
“陈女史不见了,散开去找,她个子小,别漏了眼。”
命令完,高澄兀自站在原地,视线依旧不甘心地逡巡,总觉着下一刻,那小人儿就会从某个行人身后钻出来,带着点委屈喊他:“大将军,你怎么把我放开了?”
他便带她去方才那家胡商铺子,把她刚说不要,但分明多看了两眼的琉璃珠子、象牙梳篦都买下来,补偿他方才那一瞬间的松手。
“大将军,附近都找遍了,没有!”
亲卫急促的回报声,骤然砸碎了他脑海中的画面。
一丝不祥的预感,悄然缠上他的心脏。
不是简单的走散。
若是走散,以陈扶的聪颖,早该循声找回来了。
除非……她不能自己回来。
有人,在他的地盘,在他眼皮底下,动了他的人!
“立即封锁这片区域!”高澄声音里温度褪尽,狠戾发令,“所有街口、巷口,只许进,不许出!”
话音未落,两名佩刀亲卫已冲向街角巡城司营房,高举京畿大都督符信;另一挤出人群上马绝尘而去,直扑城外驻军大营。
不到一刻钟,甲兵如潮涌至。
巡城司兵丁持戟封路,亲卫队纵马控场,里正被军士从茶肆拖出时,整条街巷已如铁幕垂落。
人群如沸水泼油,惊惶四起。货郎弃担,妇人躲避,几个莽汉试图冲卡,被森森矛戟逼退。
一校尉大喝:“奉大都督令,缉拿要犯!所有人原地待查,妄动者,以同谋论处!敢擅闯者,格杀勿论!”
望楼屋顶,弓弩手的身影悄然出现,瞄准了骚乱的人群。
街上瞬间死寂,只剩恐惧在无声蔓延。
高澄站在街心,原地设临时指挥点,监督盘查。
兵士持手令闯入封锁区内的每一户人家、商铺翻箱倒柜,任何可能藏匿的角落都不放过。
所有车辆一一盘查,人群则被驱赶到几个相对开阔的空地分开排列,士兵监看里正、坊主逐一指认。
亲卫高声询问:“有无三品以上官员?请出示印信,验明身份后,可优先盘查。”寥寥数人得以优先查看、脱身。
其余能被立刻认出的本地住户,经搜身盘问后被允许回家,但家门会被标记。
任何外来者、无人作保者,则被拘押在几处街角,由巡城司分开审问。所有搜出的绳索、女子饰物等可疑物都被集中摊放,供高澄检查。
“为何在此?”军士用刀鞘拨开一商贩的行李。
“小的、小的来送绢布……”
“送往哪家?前一家又在何处?”
另一书吏同时记录着一妇人的供词,“你说来寻亲戚,可知他坊间门牌?”
几人的口供被迅速汇总比对,“你说辰时就在此地,他怎说巳时见你从南巷过来?”
……
突有人低喝:“这是什么?”
高澄闻声近前,却只是从醉汉怀里摸出的半包五石散,目光移向醉汉旁,被巡城司兵士推搡的女子。
女子垂着头,瑟瑟发抖,半幅衣袖被扯得松散,露出的一截小臂,白得晃眼。
“抬头。”
高澄低沉声音响起,兵士即刻退开肃立。
她抬起头来,似乎被这阵仗吓住了,那双琉璃色的眸子受惊小兽般茫然。
方才惊鸿一瞥的‘绝异’,此刻近在咫尺。
“名字?”
“元……元玉仪。”
声如蚊蚋,睫羽急颤。
“为何在此?”
“奴只是……只是想买些胡粉……”她下意识攥紧自己空无一物的手。
高澄视线在她手上停留一瞬,又滑向她松散的前襟,那里因方才兵士的粗鲁微微敞开着,眉梢一挑,换了问题:“家中还有何人?”
“奴父母……早亡……如今,寄居在姐姐家中……”
她的语气带着无所依凭的飘零,眼神空洞,对自己的命运似乎毫无主张。
高澄伸手,用指尖拂开她散落在颊边的一缕乌发,掌中人猛地一颤,像受惊的蝴蝶,却不敢躲闪。
“既无家可归,便跟着我,可好?”
琉璃色的眸子里满是惊愕与无措,她看着他,看着这个似乎仅用一句话,就能给她一个落脚之地的俊美男人,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极轻地点了点头。
高澄唇角勾起抹极淡的弧度,对亲卫令道:“带下去,安置在城南那处宅子。”
元玉仪便就跟着走了,没有多问一句,高澄看着那纤细背影,心头一热,但旋即又被更深的寒意覆盖。
两刻多钟过去了,搜索仍一无所获!
人很可能已被带离了封锁区。
高澄眼底的寒意凝结成冰,叫来亲卫,“传令斛律光!立即带领禁军,接管邺城所有街巷!给我一寸一寸地搜!”
作为左右大都督,他有权调动禁军,禁军具有最高权限,可以闯入任何官邸、民宅,无人敢拦。
“传令高浚!关闭邺城所有城门!只许进,不许出。没有我的手令,一只苍蝇也不准放出去!”
作为京畿大都督,他有权调动城外驻军,一道道命令飞出:京畿兵于外围布下第二道封锁线,严查所有离开京畿的要道;监控所有水陆码头、城内帮派;几队骑兵被分派出城,沿官道疾驰追索……
夜幕在肃杀中悄然降临。
本该禁火的寒食节,却火把如龙,兵马夜行,宛如战时。
高澄站在望楼上,冷声追令:“各队不许休息!给我彻夜搜!”
黎明。
东柏堂内烛火未熄,映着高澄眼底密布的血丝。
整整一夜,没有半点他想听到的消息。
他枯坐在陈扶常坐的那个位置,指尖摩挲着案几上的砚台,脑中不受控地浮现出各种画面:她已被杀害,随意弃于某处荒井,或被掩埋……或正遭受折磨,那双总是悠然的眼睛,充满恐惧……
“大将军,李氏求见。”刘桃枝小心翼翼道。
不等他回应,鬓发散乱、双目红肿的李孟春已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不住,“大将军!求求你,一定要找到阿扶!她若有半点闪失,妾也活不成了……”
她的哭声像一把锉刀,反复刮擦着高澄本就紧绷的神经。
他感到一阵剧烈头痛,不耐与烦躁涌上心头,几乎要厉声出口,可目光触及李氏那崩溃模样,呵斥便堵在了喉里。
深吸一口气,焦虑被强制转化为更高效的行动。
“带李夫人去暖阁歇息,给我传尚书左丞宋游道!廷尉卿陆操!吏部尚书高隆之!”
一夜无功,人很可能已出京畿。
待三人应召而来。
“尚书省、廷尉府,所有休沐取消。将陈女史画像与特征下发至邺城及周边每一个里正、亭长。告诉他们,若在其辖地漏过线索,严惩不贷!”
“高隆之,八百里加急,发文书至各州刺史,严查所有过往行人,尤其是车驾、箱笼,核验‘过所’必须人、证、物三者相符!”
“公开悬赏:有提供准确线索致使寻回者,赏千金。有敢藏匿或伤害者,”凤目一凛,杀意骤起,“夷其三族!”
意识像沉在浑浊的水底,费力地挣扎上浮。
陈扶猛然睁眼,黑暗。
头颅欲裂,气流不畅,沉甸甸、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黑暗。
手脚皆被紧缚,双手反剪,粗糙麻绳深深勒进腕肉,带着汗酸和霉味的破布塞在嘴里,她被绑了。
恐慌如潮水袭来,但下一秒,她便强行压下了,不能乱,绝对不能乱!
动了动,头顶到了木板,是箱子里。
身下在摇晃,颠簸着,伴随着单调而令人牙酸的‘吱呀——吱呀——’声,是车轮在碾过不平的路面。
外面传来压低的交谈声。
一男人啐了一口,“这活真他爷爷的蚀本!过去塞几个五铢钱就能眉开眼笑,这一趟,光是贿赂那帮城门丘八,就快把到手的那半给折进去了!”
“现才品过味儿来?我早说这是个烫手山芋,你非要接!要不是快了一步,真在搜城时被逮着……”嘶了声,“老子现在心里直突突,东边这地界,这辈子是别想回来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要把这‘货’安稳送出东边,做了,拿到那一半,也足够在西边过下半辈子了,回不来就回不来!”
高澄似乎在找她,这是希望,却也意味着,这两个亡命之徒绝不会放她了。
无从谈判,只能自救。
她艰难地在狭窄的箱里挪动,侧过头,用脸颊和肩膀感受着箱壁。
触到一处略微凸起的木楔棱角。
心一狠,将脑后束发的簪钗对准那棱角,摩擦、蹭动,头皮被扯得生疼,但她不敢停,不知过了多久,发髻一松,簪钗终于脱落!
反绑在背后的手艰难摸索着,终于,拾了起来,立即用钗子尖锐的末端,比着腕上的麻绳,一下、一下地磨蹭。
摇晃忽止,她瞬间停了动作,将簪钗死死攥在手心,身体放松,头歪向一边挡住发髻,闭眼装晕。
“去,看看醒了没!”
外面一声吆喝,脚步声靠近。
一阵搬箱子的声音后,箱盖被“哐当”一声掀开,灼热的光线和浓烟瞬间刺入黑暗,晃得她即使闭着眼也能感到一片橘红。短暂的光影交错,确认了现是黑夜。
一只手扒拉了一下她的肩膀。
“还晕着呢!放你一百个心吧,我那药猛着呢,出颍川前醒不了!”
“啪”地一声,重新黑暗。
颍川?!这再走就快出东魏了!
等车轮再次吱呀响起,她磨绳的动作更快,更狠!掌心手腕被钗子硌破,渗出血来,混着汗水,滑腻不堪。
一声极细微的断裂声,手腕骤然一松。
迅速弄开脚上的绳索,扯出嘴里的破布,小心翼翼地探查箱子,手指触摸到光滑的圆形器物,是陶器,周遭填着稻草和谷壳。
她蹭掉手心的汗,一手紧握簪钗,一手抓着陶罐口,蜷缩在黑暗中,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再次停下,抱怨声传来,搬箱子,箱盖再次被掀开,火光,就是现在!
猛地睁眼!如同被压到极致的弹簧般暴起,将簪钗朝那张脸的右眼狠狠刺去!
“啊——!我的眼睛!!你这个贱人!”凄厉惨叫划破夜空。
没有一息停,另只手抄起沉重陶罐,朝着闻声赶来的另一黑影奋力砸去!
“砰”的一声闷响,伴随着痛呼。
她看也不看,只不顾一切地翻身滚下车板,连滚带爬起身,借着月光,朝远处村落的模糊轮廓奔跑。
风声在耳边呼啸,肺部火辣辣地疼,身后的怒吼和追赶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她不敢回头,只知道向前跑!拼尽全力地跑!
忽然,她瞥见右前方田埂上,似乎有一模糊人影。
“救命!救命!”她用尽力气嘶喊。
那人影似乎听到了,停下了动作,朝她的方向转过来。
“救——!”
重重地向前扑倒,一只粗糙大手从后死死抓住了她的脚踝,巨大的力量将她向后拖去,伴随着暴怒的喘息:
“小贱人!看你往哪儿跑!”
初不见齿,为孙腾妓,腾又放弃。文襄遇诸途,悦而纳之,遂被殊宠,奏魏帝封焉。
《北史.卷十四.列传第二》元玉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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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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