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就在那只手将陈扶后拽的刹那——

“夯!做甚咧!”

一声带着浓重乡音的断喝,人影掠过,身后发出一声闷哼,钳制她的力道骤然一松。

救她的是个村汉,正紧握锄头,警惕地对着那杀手。杀手捂着头侧,鲜血从指缝流出。

陈扶抄起手边石头便朝杀手面门砸去。

杀手在村汉举起的锄头和状若疯虎、意欲冲来戳他眼睛的陈扶间一扫,啐出一口,撂下句“爷爷的!”便踉跄消失在了夜色里。

村汉憨憨一笑,“莫、莫怕,歹人跑了。小娘子…可伤着?”

陈扶摇摇头,定了定神,起身道:“多谢大哥相救,敢问…此是何处?”

“长社县,王家村。”

“大哥,我非本地人,今夜无处落脚,不知大哥能否给我找个住处?”

看着眼前穿着绫罗却狼狈不堪的小女娘,村汉犹豫了下,道:“去俺家吧,你和俺妹子睡。”

路上,陈扶得知他叫王禛,是城里舅公给起的名字,家里还有爷娘和一小妹,叫王禾。

阿禛的家是一座夯土墙茅草屋,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板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是个套间,外屋昏暗,唯一小窗用破布挡着,墙角垒着土炕,铺着草席。一两个黑乎乎的陶罐便是全部家当,屋角土灶上,一口铁锅孤零零蹲着。

一瘦小、面色蜡黄的姑娘怯生生从里屋探出头,好奇地打量陈扶。

阿禛的爷娘闻声出来,看儿子带回个人,老汉怪道:“大,你咋领人回来咧?自家都啖不起了…”

陈扶将手里那根金簪擦了擦,递过去,“老丈,婶子,这簪还请收下,烦请收留一夜,明日让大哥送我去县衙报官即可,绝不会拖累你家。”

看那簪在昏暗中,尚能折出金光,夫妇眼睛瞬间亮了,连声道:“小娘子快坐,快坐!大,快去弄点吃的!”

在那草席上坐了不到片刻,陈扶便觉浑身发痒,忍不住伸手去挠。

打下手的阿禾,怯生生开口:“有…有虼蚤…”

动作一僵,顿觉痒意更盛,她再也坐不住,起身走向二人,“我也帮你们。”

学着样子,将荠菜和马齿苋的老叶与嫩芯分开。

阿禛腾出手,从一破陶罐里舀出小半碗豆面,调成糊,阿禾取来外面晾的小鱼小虾,待豆糊微沸,便把野菜老叶和小鱼小虾放进去煮。

接着,阿禛像是想起什么,快步走出,很快摘回几片茱萸,合掌一搓,撒入锅中,原本只有豆腥气的锅里,飘起一丝勾动食欲的辛香。

最后将那些嫩芯撒进去。

拿出几个颜色深浅不一的陶碗,开始分饭。先给陈扶盛了满满一碗,然后是爷娘,轮到阿禾时,老汉道:“给禾也多盛点。”

阿禛手一顿,往妹妹碗里又加了一勺。

五人开始围着灶台吃饭。

老汉吃得很快,几乎是囫囵吞,阿禛眉头微锁,吃得慢些。而阿禾,不仅喝光了,还将碗舔了个干净。意识到陈扶在看她,蜡黄小脸上泛起红。

陈扶尝了口,虽只是糊糊,却挺鲜甜,但她只喝了小半碗,便推说饱了,将碗推向阿禾,“能帮我喝了么?”阿禾点点头,仰头喝得一滴不剩。

洗罢碗,夫妇回了里间,阿禛也跟了进去。

油灯如豆,光影在土墙上摇晃。

陈扶坐在炕上挠痒痒,身边的阿禾睁大了眼睛,屏息听着里面。

“城西李牙婆…递了话,孙家缺个使唤丫头…五斛粟米…现给。”

“不行!”阿禛声音猛地拔高,“绝对不行!”又压低声音,“那小娘子…不是给了根金钗?”

“谁知道真假?便是真的,往后也要给你娶媳妇用…”

“俺不要媳妇!俺去河里摸鱼,去坝上给人扛包!俺去…俺去偷去抢!也不能卖她!”

“偷?抢?!你想叫官府抓了你去?!五斛粟!够俺们啖到秋收!不卖她,全家一起饿死吗?!”

“孙家…是体面人家…跟了去…至少有口饭吃…”

“娘!那是火坑啊!是生是死都由别个了!”

“这事定了!”

老汉语毕,墙壁传来拳头捶在上面的沉闷声响。

阿禾用破被死死堵住自己的嘴,大颗大颗泪珠无声滚落。

陈扶刚进来时,看她虽也是粗麻布衣,但没有补丁,还以为是家人疼她,结果是因为要‘卖’,所以要卖相好些。

翌日天一亮,阿禛便带着陈扶踏上了通往长社县城的路。

村庄在晨光之中,更显出其破败。房屋多有倾颓,目光所及是大片荒田,田埂边只有荠菜、灰灰条等野菜。远处,洧水河岸成片的柳树和榆树皆被拔了皮,榆钱是救命的粮食,早被摘光。

面有菜色的老翁在田里艰难锄地,几个因长期饥饿而腹部胀大的孩童,呆呆地坐在土墙边,用空洞的眼神望着他们,一片死气沉沉。

“阿禛,朝廷不是颁布了均田令,也减轻赋役了么?怎么会…穷困至此?”

阿禛露出苦笑,“小娘子恁说的是天子跟前,俺们这儿是河南道,是侯大将军说了算的地界。”语气带着畏惧,也有压抑的愤懑,“朝廷的恩典,落不到俺们头上。侯大将军要养兵对付西边和南边,税赋、劳役,一年重过一年。”

他声音更低了,“交完府君要的五匹绢,家里便分毫不剩了,没钱打点,只能一趟趟出去服劳役,地也荒了…”他指指远处一个蹒跚的背影,“俺叔的腿,就是去年被征去修河堤,活活冻坏的,再也好不利索了…”

陈扶眉头深深蹙起。

高澄在邺城踌躇满志,与宋游道、崔暹、高隆之等日日商讨如何整顿吏治,清丈土地,减轻民负。

可那些政令,经过层层盘剥加码,最终压在老百姓身上,依旧重得连‘啖饭’都艰难。

“好个政不下乡啊。”

阿禛看着身侧恨声咬牙的小女娘,犹豫再三,终忍不住问道:“小娘子,你…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对不?”

陈扶没有回答,她的目光越过荒地,投向长社县那模糊而坚硬的轮廓。

长社县衙门前,石狮因风雨侵蚀已显斑驳,门楣上的漆皮也有些剥落,却依旧透着威仪。

守门的衙役见一衣衫褴褛的村汉带着个面有污迹的小姑娘靠近,立刻横起火棍,厉声喝道:“滚开!县衙重地也是你们这等贱民能靠近的?速速退去!”

阿禛面露惶然,下意识就要后退,陈扶轻拉了他一下,止住他的退势,自己上前一步,对那衙役道:“劳烦通传,我要见县令。”

“明府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再不滚,小心爷爷的棍子不长眼!”

陈扶目光一凝,不再看他,转而望向衙门深处,声音陡然变冷,“告诉你家县令,他若还想戴头上那顶进贤冠,即刻出来见我。”

那衙役被她威势所慑,‘进贤冠’三字绝非普通女娘能言,心下起疑,转身入内通传。

二堂之内,县令正端着一杯酪浆慢饮。闻报眉头紧皱,心中不悦,料想是哪个乡绅或落魄士族之后前来搅扰。他故意晾了片刻,才整理衣冠,端着官威,缓步踱出。

来到前庭,见堂下立着的小女娃蓬头垢面,不由勃然作色:“大胆刁民!安敢在此狂言?!”

陈扶直视县令,沉声质问:“狂言?尔审都未审,问亦不问,便断定我是来此口出狂言?”

县令被这话噎得一滞,再看这女童气度沉静,心下也生起几分谨慎,便拿起官腔,公事公办起来:

“堂下何人?见本官何事?有何冤情?若无鸣冤,尔等擅闯县府,可知该当何罪?”

“来此本为私事,然自城外行来,确是想为这长社县百姓,鸣一鸣冤情。”

县令闻言怒意上涌,仔细打量二人,目光落到阿禛身上,“你,本官认得你,是城东王村的吧?此女是你何人啊?”

“回…回明府,是…是小的从河边救下的外乡人…”

“外乡人?”县令一听此言,心中大石落地,既非本地豪强之女,又无亲无故,方才被挑起的那点谨慎瞬间被受骗的恼怒取代,他猛地一拍案几,厉声道:“好个刁滑女子!一无凭据,二非苦主,竟敢假借民情,戏弄本官!来人啊,将此二人押下去,好好地审!”

“戏弄?!”陈扶指向他身上那件绿色官袍,“我看是你,戏弄了朝廷,戏弄了身上这袭官袍!”

“大将军明令一户缴三匹绢即可,你收百姓五匹!欺上瞒下,横征暴敛,以致治下之长社县城,村闾凋敝,民生困苦,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朝廷设郡县,命守牧,为得什么?难道是让你尸位素餐、盘剥黎庶,将这片沃野千里治成一片人间白地的吗?!”

县令被这劈头盖脸的呵斥镇得心惊肉跳,猛地想起今早紧急发来、尚未及张贴的那张画像,再仔细端详眼前女娘,

“你…尊驾莫非…姓陈?”

陈扶听到此言,已知是高澄寻她之故。

“给河南道大行台侯景传信,要他派人来接我。”

一旁的阿禛早已目瞪口呆。

从小女娘命令衙役开始,到将这土皇帝骂得脸色发白,十足十上级训斥下官姿态,最后甚至…甚至直呼那位的名号,语气平淡得像在呼唤邻家…

他脑子嗡嗡作响,只剩下一个念头盘旋:这是…救了个什么神仙?!

县令的目光怔在陈扶脸上,这气度,这回答,必是高王机要重臣陈元康之女,大将军高澄的女史无疑了呀!如此贵女,竟真站在自己这县衙里!

这一确认,让他浑身一激灵,冷汗涔涔而下。

官威瞬息蒸发,躬身下台,脸上每道皱纹都堆起了笑意,“下官有眼无珠!不知是陈女史,万望恕罪,恕罪啊!”

立即着县丞给大行台修书,陈扶略一思索,要其再给东柏堂修书一封。

待信快马送出,县令亲自带人护送陈扶与阿禛回村。

一路上,他鞍前马后,不住解释:“陈女史明鉴,这上头催得紧,下官…下官也有难处啊!这河南地面上,一切军需用度,皆由大行台一言而决。大将军的钧令到了此处,也需…也需酌情办理嘛。下官区区县令,如同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多收上来的,原非尽入下官私囊啊…”

既推卸责任,又暗示此地乃侯景辖境,高澄的威权在此要打个折扣。

陈扶端坐马上,淡道:“如此说来,我此举是越俎代庖,让明府难做,更让侯大行台面上无光了?”

“下官不敢…只是…尊驾如此过问颍川政务,若传到大行台耳中,恐生误会…这,这于尊驾,于下官,都非好事啊…”

陈扶唇角勾起抹冷峭弧度,“明府思虑甚周。既如此,便好好守着这颍川的规矩,在此地长治,于此地终老吧。”

县令面色一僵,这是要掐了他去邺城中枢的路呀!

他双腿一软,几乎当场跪下,脸上血色尽褪,再无半点试探推诿,连声道:“下官糊涂!下官失言!陈女史教训的是!下官一切谨遵大将军钧令!绝不敢再苦累百姓!若有不足,便就…就苦一苦那些富户豪强!”

见他彻底服软,陈扶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明府很有人杰之潜力。”

回到破屋,衙役们将几袋沉甸甸的粟米、几只鸡鸭,并十几匹布帛搬进,还有一床崭新的丝绵被褥。

阿禛的父母见状,连连磕头谢恩。

县令让他们起来,有模有样关心起农事来,聊不多时,牙婆依约而至,刚迈进院门,便对上了陈扶冰冷的目光。

牙婆看看她,再看看一屋子官家,笑容僵在脸上,衙役上前低语数句,人牙子顿时面如土色,连道“得罪”,仓皇退走,连看一眼缩在陈扶身后的阿禾都不敢。

三日后的清晨。

一军官带着几名骑兵驰入村中,径直来到阿禛家门前。

军官对陈扶的态度客气得近乎恭敬,拱手道:“末将奉河南道大行台侯大将军之命,特来恭请女公子。大将军闻知女公子受惊,甚是关切,言道‘陈公乃国之栋梁,万不能令其家人受半点委屈’。”

只提陈元康,不提高澄。

陈扶了然,这是侯景在表明态度:我是给你阿耶面子,念及同上战场同奉高王的情分,与邺城那位世子无关。

“有劳将军。不知将军如何称呼,现任何职?”

“末将王贵,现居侯大将军麾下都督之职。”

陈扶看着他,忽展颜一笑,说出了让所有人都愣住的话,“王都督,小女想向都督暂借十金,日后阿耶必当双倍奉还。”

王贵先是一怔,随即大喜。

能用十金买到高王第一机要重臣的人情,简直天降之喜!他立刻解下自己的钱袋,又令那几个兵士凑足十金,恭敬奉上:“区区薄资,能解陈家女公子之急,是末将的荣幸,何谈借还!”

陈扶接过钱袋,塞到还在发懵的阿禛手里。

阿禛像被烫到一样,“不…不要!我救你不是为这个!”

陈扶按住他的手,“救命之恩,给多少都不为过。拿着,把家修好,好好照顾阿禾,有富余的,也给乡亲分些粮食。”说完,她走到王老汉面前,目光陡然锐利,“这些钱,够你们活命了。若我下次来时,见不到阿禾…”

老汉扑通跪下,连连磕头:“恩人!恩人放心!有了这些,全家都能活了,田地也能赎些回来!小人决计不卖阿禾了!”

半月后,河南道大行台府邸门前,侯景微跛着腿,亲自将陈扶送了出来。

“哈哈,阿扶啊,”侯景拍拍陈扶肩头,“若非知道你阿爷是陈长猷,某家都要以为你是高王的孩儿呢!这说话办事的架势,像!真像!”

陈扶微微一笑,她自然知道侯景只敬服高欢一人,这几日的言谈举止,本就是刻意学之。

正说话间,一队囚车辘辘行来。

“哦,是高仲密那叛贼的罪眷。这厮投了西魏,引那宇文黑獭来犯,在邙山被某打得屁滚尿流,活捉了他妻儿老小,正好随你一道,押送回邺城交差。”

囚车中,一衣衫凌乱却难掩丽色的年轻妇人尤其醒目,正是李昌仪。

陈扶看她腕上拴着铁链,对侯景道:“侯伯伯,她一个妇人,既已就擒在铁车之内,哪还有逃走之可能?何必再戴此物?”

侯景对此等小事自无不可,大手一挥,“依你!”

陈扶乘坐的牛车与载着李昌仪的囚车并排而行,踏上归途。

行至无人迹处,忽闻车外有人轻唤:“陈女史?”

掀开车帘,对上了一双关切的眸子。

李昌仪压低声音,问得直接:“听说你前番被劫了?路上…可有歹人‘碰’了你?”

她目光灼灼,默认眼前这九岁女童,能听懂这成人式的询问。

陈扶笑了笑,摇头。

李昌仪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露出丝真心笑意,“那就好。”

自此,一段奇妙之谊在颠簸的官道上滋生。

陈扶给她递水喂食,李昌仪则毫无所忌地与她聊天,言语风趣泼辣,对各种人事肆意点评。

二人皆口齿伶俐,思维敏捷,从行程安排到歇脚地点,领队军官完全说不过这一大一小,最后往往只能苦笑依从,私下里戏称她们为“大母虎和小母虎”。

行至洹水歇脚时,两人又隔着囚车铁栏聊了起来。

李昌仪谈及为何选高慎为夫,“高慎此人,才干平平,唯有一点,他只听我的。”

陈扶做个‘嘘’的手势,看军士皆远,才笑问:“李姐姐这般说,不成了挑唆夫君反叛的罪魁了?”

“不说了不说了,这罪名我可担不起。”李昌仪凑近些,那双美目带着探究,“早想问你了,你这女史之位…是自己谋来的?还是缘分使然,恰巧入了那位的眼?”

不等陈扶回答,便自顾自点了点头,“定是你自己谋的。既这般费心凑到了他身边…可是因为,心里仰慕他?”

“仰慕?”陈扶笑看她,“仰慕,是自己到了对方之位,也做不到对方所能成就之事,才会有的心情。”

李昌仪笑了,换了个词:“可是因为,心里欣赏他?”

“自然欣赏。大将军当朝作相,听断如流,锐意革新;又举士好贤,勤政爱民,行事有章法有魄力,自然是极好的。怎么…李姐姐不欣赏么?”

“作为大将军,我自是欣赏的。”李昌仪眼波流转,添上一句,“莫说才干,便论起形貌风度,他也当得起‘极好’。”

陈扶顺着话头笑问:“既欣赏其才具,又不厌其容貌,那李姐姐此番回去,可是打算顺水推舟,从了大将军?”

李昌仪笑而不语,盯看她片刻,忽道:“你可也觉着他好看?”

“大将军之美姿容,乃是公认。”

“那你既也欣赏其才具,又不厌其容貌,待你及笄之后,他若要纳你,你应么?”

问题落下,两人之间出现了奇异的安静,没有羞涩,没有尴尬,只有狡黠的洞察在目光间无声交汇。

随即,不知是谁先没忍住,一声笑从唇角溢出,紧接着,两人竟不约而同地放声笑了起来。

正可谓说曹操,曹操到。

笑声还未落下,官道烟尘扬起,一队精锐骑兵疾驰而来,转眼便至近前。

为首一人,紫袍玉带,姿容华美,正是高澄。

侯景素轻世子,尝谓司马子如曰:“王在,吾不敢有异。王无,吾不能与鲜卑小儿共事。”

《北史·齐本纪上第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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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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