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副使袁昱推开窗扉,馆外街道依旧甲士林立。
三年前,他初次奉使北上,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在那次关乎两国体面的文辩上,他抛出一个精心准备的议题,意图彰显梁主萧衍仁德,暗讽北地胡风未化,礼义不存。
这本是十拿九稳的晋身之阶,马屁拍响,回国后必是青云直上。
谁知,胜券在握之时,一个小女童上台救场,笑盈盈开口,却是连番机锋,将他驳得体无完肤,惨败而归,成了建康官场整整一年的笑柄。
此番再来,那女童已成了高澄身边炙手可热的女史,每每宴饮对辩,她皆坐于其侧,寥寥几句,便将他,将整个梁国使团,衬得如同朽木。
他知道,若再无功而返,他在建康的前程,便算彻底断了。
铤而走险的念头如毒藤滋生,接单人‘万无一失’的保证,让他彻底鬼迷心窍。
可他万没想到,高澄的反应会如此酷烈!不惜动用左右、京畿之兵封城,这哪是搜寻一走失女官,简直是应对谋逆大案!
他是真怕了,想借着使节身份,回国暂避锋芒,过几年再来图谋;却被以保护之名,强行扣在了这四方馆中,如同瓮中之鳖。
那两名凶徒是成了,败了?那陈扶是生,是死?西边也无消息传来。
白日里,他实在按捺不住,拉住一位相熟的馆吏,探问何时方能归国。
“还请使君安心暂住,再过半月找不到,应就放行了。”
他安心了些,还没找到,多半是死了;可一想到还要挨半月,又焦躁起来。
驿丞敲门而入,放下一壶新沏的热茶,“使君,蒙顶仙茶,最是宁心静气。”
他正觉口干舌燥,待其换过灯芯离去,便迫不及待连饮两杯。
茶汤入腹,焦躁被压下去些许,却泛起昏沉,恍惚起来,想是近日连连熬夜所致。
他吹熄了灯,和衣躺下,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黑暗中,无数念头纷至沓来,悔恨、恐惧、侥幸……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越缠越紧。
不知过了多久,约莫是子夜时分。
一股似檀非檀、似麝非麝的异香钻入鼻腔,灰白色的烟雾从四面八方涌出,迅速弥漫。
紧接着,案头那盏明明已经熄灭的油灯,灯芯竟“噗”地一声,自顾自地燃起一团幽绿火苗!那光,将整个房间映得鬼气森森。
骇得他猛然坐起!
烟雾深处,两道极高极瘦的身影缓缓凝聚而来。
一黑,一白。
黑者,黑袍如墨,面色靛青,头戴‘天下太平’高帽,手持玄铁锁链,眼神空洞死寂。
白者,白袍如纸,面容惨白,长舌垂胸,头戴‘一见生财’高帽,手握惨白招魂牌。
黑白无常?!
“袁——昱——”
一个幽冷、拖沓、仿佛来自九幽黄泉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
“陈氏女扶,阳寿未尽,横死刀下,怨气冲天……无法渡过忘川,往生无门,只得飘零阴阳界外,受苦煎熬……”
白无常那惨白的眼珠转向他,长舌蠕动,“她一口怨气不散,无法投入轮回……唯有尔这始作俑者,于阴司状上签押画供,陈明罪孽,消其怨愤……吾等方可引她上路……否则……”
烟雾翻腾,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小小身影显现出来,正是那女史陈扶!
她心口插着一柄长刀,刀身完全没入,只留刀柄在外,暗红血液不断从伤口涌出,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她伸出青白的小手,眼中流下两行血泪,嘴唇无声开合,满是刻骨的怨毒。
袁昱双目圆睁,已是吓得魂飞魄散。
“若尔不签此状,消解其怨……”黑无常的锁链哗啦啦一响,“她便只能滞留阳间,以尔之阳寿精气为食,直至尔油尽灯枯……或是,夜夜入那渤海王世子高澄梦中,哭诉冤屈,要其索尔性命……”
“我签!我签!”
他崩溃哭嚎,连滚带爬地扑到不知何时悬在面前的枯黄状纸前。
那纸上朱砂字迹淋漓,将他买凶的时间、地点、金额,乃至凶徒所用兵刃式样,都写得一清二楚!
他蘸着仿佛鲜血凝成的印泥,在那索命的“阴司陈情状”上,颤抖摁下……
幽绿烛火倏忽熄灭,异香消散,烟雾与鬼影如同被风吹散般无踪无迹。
只余他像一滩烂泥般瘫在地上,身下一片湿凉秽物。
东柏堂内,陈扶将那‘阴司陈情状’轻放高澄面前。
高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她已换过衣衫,发髻重新梳起,小脸却还未褪苍白。
“瞧你小脸白的,装鬼倒把自己先吓着了?”
陈扶笑笑,“大将军若想见识真吓着的,该去四方馆看看那袁副使。”
看她无碍,高澄方拿起状纸,眉梢微挑,“你这‘鬼差’取供,倒是比廷尉那帮人还利落。”
“心里有鬼,自然鬼差更好使些。”
“子才,”高澄将状纸推给邢邵,“以此为证,草拟国书,发往建康。”说罢看向陈扶。
陈扶会意接话:“邢大人,此信须得把握三处关窍。其一,切割袁昱与梁国。表明我方明了此乃袁昱个人恶行,非梁主陛下属意。其二,阐明底线。对使节之尊重,基于‘不干涉内政、不触犯律法’之上。买凶杀害大魏重臣之女、世子近臣,乃是践踏我大魏法度、挑衅我大魏权威之重罪!”
“其三,也是最要紧的一点,点破袁昱居心之险恶。能轻易与贼国之人勾连,行事如此肆无忌惮,其人身在南梁,心在何方?一旦因其个人之恶行引发梁魏纷争,乃至兵戈相见,又是何方得利?”
“妙!如此立论,那萧衍决计不保了!”邢邵由衷赞道,看向高澄,“大将军,那便依女史所言草拟?”
“便依此意。”
几日后,梁帝萧衍的亲笔信送至东柏堂。
信中,萧衍对副使袁昱“狂悖僭越、因私废公”之举表示“震怒不已”,痛斥此等行径绝非己意,实乃“国贼”,此人全权交予大魏处置。同时,新的使臣已携重礼启程,意在修复邦交。
“老狐狸。”高澄轻嗤一声,将信掷于案上,传来刘桃枝,森然道,“告诉陆操,可以动手了,给我细细地折磨。”
“既如此,后续惩治事宜便全仗大将军了。阿母前番受惊,心脉受损,病体一直未愈,稚驹心中难安,恳请告假数日,回府侍奉汤药。”
高澄目光在她略显清减的脸上一扫,“准了。你也好好歇歇。”
方踏出东柏堂,却见一队顶盔贯甲的亲卫已肃然列队,为首的队主上前一步,“奉大将军令,护送女史回府。”
陈扶看着这阵仗,不由莞尔。
回到李府,她悉心陪护了几日,待阿母好些,因思虑乡政之事尚未汇报,便就提前结束了休沐。
进东柏堂,沿回廊往平日更衣的暖阁,将至门前,却听女子笑语声隐隐传来。
门虚掩着,高澄斜倚在她平日小憩的软榻上,怀里偎着个身段窈窕的女子,那女子侧着脸,鼻梁比寻常女子高些,低垂着睫羽,肤光胜雪,别有异姿。
榻边,另一美妇人正满脸堆笑,对高澄道:“大将军不知,玉仪这孩子命苦,从小和我失散。这些年我日夜惦记,好不容易寻回来,养在身边,这衣食住行、规矩礼仪,哪样不得耗费心力金银?着实是不易。总算是给大将军,养出这么个可心合意的人儿来。”
玉仪?
高澄把玩着怀中人的发丝,唇角噙着笑,“是么?我怎么听她说,她自小便与你们走失,是在孙腾家中为妓,后与你相认,你也不曾为她赎身,还是孙腾自愿放之。”
孙腾家中为妓?
难道眼前这女子,就是历史上那个曾为孙腾家妓、后被高澄宠爱的元玉仪?那个姐姐,是元静仪?
高澄何时遇见的?她休沐之时么?
元静仪脸色一僵,瞥了妹妹一眼,“你怎么什么事都往外说?也不怕人轻看了你去!”
“姐姐,我……”元玉仪似想辩解,又带着无措。
元静仪接过话头,“我知道,你面皮薄,我替你说罢。”又朝高澄笑道,“玉仪毕竟出身宗室,如今又得大将军青眼,这日常用度、身边伺候的人,总要配得上身份才是。妾身想着,若得有些像样的宅邸田产傍身,她在邺城行走才体面不是?”
高澄指尖摩挲着元玉仪的下颌,迫她抬起脸来,“她想要什么,让她自己来讲。”
元静仪在旁急急递来眼色,元玉仪咬了咬唇,怯怯开口:“若是大将军疼奴......”
疼字刚落,高澄指腹已碾上她唇瓣,“我还不够疼你?你可知那日,因何封了整条街?”
“因为……大将军的女史……丢了……”
“那你可知,她是怎么丢的?”
掌中人像受惊的雀儿般微微颤着,摇了摇头。
高澄低笑一声,盯着那水光潋滟的浅眸,声音又低又沉:
“为了离近些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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