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风和融。
皇城下,乌泱泱的军队,把皇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旌旗飘荡。
乌黑的兵海中,高扬起的四面不同颜色的旗帜,昭明了这庞大的军队是由四路人马组成的。
在不是土色就是暗红色的战旗中,有片明黄色的旌旗十分打眼。
明黄为底的旗布,没有花里胡哨的图案,只有一个斗大隶书,泼墨挥成个“得”字。
“得”字里那个点的墨迹尤为深,像个鲜活的眼珠,于半包围横横竖竖里重重地挑衅鲜活欲跳着。
偏就这样浓墨重彩的一展旗,竟然不跟其他三面旗帜一样顺风高扬,而是在微风中温和地垂束着,透露着一股不伦不类的文雅做派。
有风吹过,似乎想重振战旗往日的张扬舞爪——
“欸,今儿只动文,不动武。”
就在黄旗将扬之际,一道清朗含笑的女声突兀响起。
明黄旗的持旗手立刻伸手,把飘飘欲起的旗布一角压了下去。
女声打破了大军临城的沉重的寂静,也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四方大军,包括沈得了自己的这一方,这才敢带着两分怯气地明目张胆看她。
方才这一场浩大的死寂,仿佛是单为她的这一句话准备的。
她一出了声,几十万大军就有点嗡嗡然,忽地像从几十万僵硬的石俑醒回人间了。
站在队伍最末的小兵们,这才敢悄悄活动起自己紧张而僵硬的身体,同时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呼——
沈得了说完话,抬着头往城墙上往,竟不管不顾地静声了。
其他三方军队的将帅见状,不知她的心思,两两相觑了会儿,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隐忍和无奈后,又咬了咬牙,对自家旗手做了个压掌的手势。
刹那间,方才还高昂如狼首的三面战旗,不约而同地往下压低了三寸的深度。
举旗的兵快不是用“举”的动作拿旗杆了,而是接近于平提着。
这样拿旗,尤其是拿战旗,太费力气,还损威风,但没人敢有意见。
黑压压如乌云一样的兵伍们,上到马上的将领,下到踩地的小兵,便都沉默地望着最前方——仅剩的笔直的旗杆。
明黄色的得字旗还旗杆笔直,直指青冥。
三面旗色暗沉的旌旗垂着头,用光滑下斜的杆脊承接着黄旗投下的日影。
微风和畅,旗影轻晃。
在场诸将的心思似乎也在轻轻晃动着。
他们还在等。
等那杆黄旗的主人,发出她没有人敢不从的指令。
沈得了似乎看见了周遭异样的沉默,又似没看见,她仰起头,朝城墙之上看去。
城墙中,穿着明黄龙袍的帝王,正在城堞的缺口里,往下观望。
她一眯眼,狭起的视线便立刻捉住了堞口后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也即当今王朝的主人,猛地扔下堞口,踉跄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沈得了微微掀起唇角,用目光逗弄着老鼠一样躲藏的帝王。
恰在此时,她余光忽见周遭又生变化。
跟她大军同时包围皇城的三路诸侯,脸上的表情已经不复刚才的隐忍。
脸上的表情已经有些挂不住了。
沈得了眨了眨眼,仔细一瞧,发现了这三个男人藏不住气的源头。
她又朝他们又往下低了许多的军旗看了眼,而后马上笑道:“这怎么好意思?”
三军主帅闻言,似乎有些不忿,最右边的男人几乎想张嘴问沈得了什么意思。
她第一个打到宫墙根,现在等其他人都来齐了却不声不响,要称王还是让道,倒是说话啊!
可是一想到这女人平时在战场的模样,他心神一慑,闭紧了嘴巴。
沈得了把诸帅表情尽收眼底,她猜得出来这几人的心思。
都是老朋友嘛。
思及此,她尚算白皙的瘦削脸孔,突然扯出了一抹灿烂的笑。
其他人看见她这笑,心口重重地抖了下。
他们心悸。
沈得了今年三十四岁了。
她从名不经传的小兵变成今天名震天下的将帅之王,无论在什么场合,她都能扯出这抹标志性的笑。
沈得了这么一笑,预示着她的剑又要出鞘了。
——她的剑,那可真是利得不得了。
和沈得了争霸天下的这些年里,三位将军没少和她兵戎相见。
和她称不上知己,却也算知根知底。
一见她这三分烂漫两分无辜的笑,那身子就隐隐作痛。
民间对这煞星的传闻可谓奇多。
沈得了出生世家大族,虽是庶女但也身份尊贵,便是在乱世,富足一生不成问题。
她虽然失去了贫穷的机会,但也得到了贼好的运气啊。
上头本来压着九个兄姊,这些兄姊却都在她十三岁前挨个死了。
偌大家族当初只剩她一个子嗣,那当真是荣宠至极,尊贵无匹。
听闻当今皇上曾经的太子也得让她三分。
谁想到这样个不愁吃穿还娇养荣宠的贵女,会突然在十四岁时离家出走,还男装参军呢。
当然,当她的军功累到一定高度的时候,她被有心之人揭穿的贵女身份,除了给她再添一份传奇的筹码,再没有了第二个作用。
因她曾经的身份而质疑她实力的,他们青冢上的枯草,会无声地注视着后来者。
沈得了从军二十载,从当初离家出走的春三月,到而今止乱分野的春三月。
有首平仄颇为不通的小诗这般说她:“将军匣出三尺水,斩落当年桃花仙。”
对整个王朝而言,沈得了就是这诗里的斩仙之将。
强大无匹、不可一世。
同时还带着一点让人恨得牙痒痒,但依然无可奈何的潇洒。
四方诸侯,乱世雄兵,这一大片骁勇大军,如今正在她这位潇洒王将的明黄旌旗后,静默不语。
沉默很多时候是反击,可在四军包围皇城的此时,这场浩大的静寂,绝没有表现出一点忤逆的意味。
狗被打怕了,就算主人摇着骨头朝它笑,也不敢多喘一口气。
沈得了抬了抬手掌,看三个男人已经稍稍冷静了,便意态闲适地说道:“来之前说好的,先入皇城者称王。如今中门近在咫尺,诸位如何吞声不语哪?”
如何?
还能如何?
叫她这个疯子骇住了罢!
三位将军都憨憨地笑了笑。
沈得了便不想再管这些被她打成狗的友军们。
她今日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城墙上那身龙袍上吊着的脑袋。
她又看向了城墙,微微扩大的瞳孔里,射着比剑光还刺人的亮光。
城墙上的帝王隔着半空,立即被她比贪婪更快意,比快意更贪婪的目光慑住了。
他扶着腰中剑的手不稳了,明明他还在城上,和她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他现在却连直视银马上那女人目光的勇气都没有。
他的天子威仪在发着哆嗦,沈得了过分锐利的眸光让他几乎有些失真地想,他小时候还抱过她呢!
她怎么敢——
“当啷——”
干脆寂寥的一声响。
是十二硫帝王金冠落地的声音。
帝王扔下头顶的重冠,仍开箭矢跌坐在地时,他脑子里又浮现出个荒谬的念头:当初若是献身给她……
沈得了只见城墙上那抹明黄身影倒地,紧接着便见一件明黄龙袍从城墙落下,缓缓飘荡着坠地。
她唇畔浮现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小腿夹了夹马腹。
银马迈开前蹄,迅疾射出,马蹄重重地踏过龙袍上狰狞的龙眼,往洞开的龙门深处跑去……
“叮,宿主匹配成功。”
“pia叽——!”
沈得了手中一空,身子猛地一坠。
像一脚踏空落尽万丈深渊,一阵颠倒混乱之后,她忽地睁眼,看见赤澄澄一片晚霞,在她面前大肆卷动燃烧。
什么地方?!
沈得了遽地坐起,快速扫视着这个陌生的地方。
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荒野,衰草连天,地上有些残雪,灰白的斑点东一块西一块的。
她正坐在一块残雪地上,衣裳半湿不干,浑身冷得发抖。
沈得了深呼一口气,平复心跳。
她缓缓站起身,自己身上的甲胄没了,只留下一身单薄的棕红色里衣。
眨眼之间从疾驰的马背上滚这鬼地方,已不是人力阴谋能解释的了。
纵观平生崎岖,像这样的遭遇还是头一回。
沈得了微微仰起头,瘦削的脸上两只瑞凤眼泛着探究的光。
她谨慎地问道:“神?还是鬼?”
“叮!”
一道冰冷的机械音乍然落地,“欢迎来到灵魔大陆!”
沈得了心尖一跳,“谁?”
“宿主您好,恭喜您与我司旗下的最新产品‘宿敌模拟器’绑定成功。我是您的引导助手,小笛。”
沈得了长眸微眯,“宿主?这么受下属钳制的宿……主?”
小笛说:“这只是个称谓,我和您是平等的。”
“可以随意绑我的平等?”
小笛似乎早料到沈得了的反应,说:“沈得了,三十四岁,东南联盟盟主,手握百万重兵,乱世英豪第一人,性冷滑,为人残忍暴戾,行事不羁放肆,时人唾为毒蛇。”
机械音顿了顿,说:“宿主,我们远比你认为的了解你。”
沈得了抱臂低头,看着自己用足尖碾住了地上的草,碾完,踢开草屑,想了想,抬头道:“合作?”
小笛隔空望着沈得了,她抬起时,露出已然弯弯的眸子,这人本来就生得好看,笑起来更是面善。
它却不敢大意,严阵以待:“宿主放心,您是历史上有名有姓的人物,严格算起来,我们都是您的后辈,不敢造次。”
沈得了似笑非笑:“你是管事的吗?”
小笛一滞,答:“绑定您,是董事会多次研究商议做的决定。”
“成,”沈得了话锋一转,“要合作,看诚意。你们都给我什么好处,值得我放弃唾手可得的天下,来陪你们玩什么……模拟器?”
“宿敌模拟器。”小笛补充,“您的天下将在您登顶大宝的三年后再次分崩离析,所以您没有退路。但是,和我司合作,您将在任务成功后被赋予前往后世安家的权利。”
“朕的——天下,亡了?”沈得了失声。
小笛:“因为您死了。”
“……蠢死的?”
小笛沉默。
接着说:“不,是暴病而亡。二十载的兵戎生涯已经提前消耗了您的大多生命值,成为皇帝后,旱灾水灾边乱等等天灾人害不断,又三年的殚精竭虑彻底烧尽了您的生命值。您死后,天下无主,再次大乱。”
小笛似乎怕她听完失控,又道:“这是历史,已经定格了的事实,不可更改!”
沈得了也沉默了。
她脑子纷纷乱乱闪过很多片段式的记忆,一段段记忆组成了一句句损话,最后头脑风暴结束,定格在几个颇具嘲讽意味的字上——
她被棒打鸳鸯了。
和权力天生一对的……她沈得了,被棒打鸳鸯了!
是不可忍,孰更不可忍。
沈得了冷静道:“后世也有皇帝?”
小笛犹豫,道:“联邦社会不设置封建帝王,但有很多财团被奉为王族。”
沈得了说:“说吧,我现在要做什么?”
小笛无声地多看了她几眼,发现她居然真的冷静无比,不由略起怖意地松了口气。
它继而说:“作为本司唯一一款以单一二维世界为主研究对象的产品,宿敌模拟器致力于收集‘灵魔大陆’各大英雄人物的仇恨值为目标。”
“任务详解为下:时值正道失统的‘逢魔之时’,时势造英雄,成为身负时代使命的英雄宿敌,他们所贡献的仇恨值因携带时空之力,从而可被我司转为形而上力,促进我司深入研究时空维度的科学研究,价值无限。”
简而言之,就是把某个人的仇恨值,通过某种神秘手段,转为科学研究的推进剂。
沈得了心情平复,摸了摸下巴说:“这真科学吗?”
触及关键词,人工智能小笛冷冰冰道:“科学不由人类定义。”
沈得了笑:“那给英雄定个义吧。”
小笛道:“像您一样的人物。”
“具体点。”
小笛说:“野心勃勃、勇往直前、不死不休。”
一个词,野心家。
以**为驱,同时有一家之言,即立场。
沈得了微微一笑:“我是个混子墙头草,确实招人恨。你们当家的眼光不错。”
小笛缓缓道:“群策群力的决定,大部分情况下都能避免由个人感性引起的判断失误。”
“我司如此,宿主亦然。所以宿主,您需要一个同盟。”
“现在,请选择您的立场。”
大家新年快乐[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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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搏者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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