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天光尚未大亮,一层灰白的雾气笼罩着鬼山城。叶秀秀是在一阵强烈的饥饿感中醒来的。胃里像是有一把小火在灼烧,让她从昏沉的睡梦中挣扎出来。
她睁开眼,有瞬间的茫然,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略显陈旧却干净的纱帐顶,而不是破庙冰冷残破的神像基座。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脑海——废弃庙宇的寒冷和恐惧,谢采那冰冷的手和没有温度的眼神,以及最后被他抱回这里的屈辱和无力感。她猛地坐起身,小手紧张地攥紧了身上的锦被。
环顾四周,依旧是那间西厢的小屋,陈设依旧,仿佛昨夜的惊心动魄只是一场噩梦。但身上换过的干净中衣,和空气中隐隐飘散的、熟悉的安神香的味道,提醒着她一切都是真实的。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林嬷嬷端着一盆温水走了进来。她看到叶秀秀已经坐起,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只是将水盆放在架子上,用干布浸湿、拧干,然后走到床边,动作略显僵硬却仔细地替叶秀秀擦拭脸颊和双手。
叶秀秀乖乖地任由她动作,一双大眼睛却偷偷观察着林嬷嬷的神色。嬷嬷的脸色似乎比往常更加凝重,眼下的乌青也更重了些,但手上的动作却意外的……没有往常那么严厉。
“嬷嬷……”叶秀秀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因为昨夜的哭泣和缺水而有些沙哑。
林嬷嬷没有应声,只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用梳子轻轻梳理着她睡了一夜有些蓬乱的头发。
叶秀秀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鼓起勇气,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嬷嬷,我昨天……好像听到外面很吵,是出了什么事吗?” 她不敢直接提自己偷跑出去的事,更不敢提偷听到的“伊吾城”和“月魂引”,只能旁敲侧击。
林嬷嬷梳头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节奏,声音平淡无波:“城里日常巡防罢了,小姐不必多想。”
叶秀秀心里一沉,知道从林嬷嬷这里问不出什么。她沉默了一下,又换了个方式,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委屈和后怕:“我……我昨晚做了个噩梦,梦到大哥哥他……他流了好多血……” 她抬起眼,眼圈微微发红,望着林嬷嬷,“嬷嬷,大哥哥……海瀚大哥哥,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薛大夫……薛大夫能治好他吗?”
这一次,林嬷嬷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她替叶秀秀将最后一缕头发梳顺,放下梳子,走到桌边,那里不知何时已经摆好了一份简单的早膳——一碗清粥,几样清淡的小菜,还有一个白面馒头。比起以往,似乎还多了一小碟蜜饯。
“薛大夫医术高明,既说了性命无碍,便是无碍。”林嬷嬷将粥碗往叶秀秀面前推了推,语气依旧没有什么起伏,“小姐先把早饭吃了。”
叶秀秀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粥,饥饿感更强烈了,但她现在更关心海瀚的安危。她没有动筷子,而是用那双带着恳求和无助的大眼睛,继续望着林嬷嬷,声音细弱得像小猫:“那……那我能去看看他吗?就看一眼……我保证乖乖的,不说话,也不打扰他养伤……我就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还好……”
她说着,声音里带上了更明显的哭腔:“嬷嬷,我求求你了……我保证以后都听话,再也不乱跑了……我就想知道大哥哥是不是平安……”
林嬷嬷看着眼前这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哭出声来的小女孩,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和眼底的惊惧,那张布满皱纹的、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肌肉似乎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她想起昨夜会长抱着她回来时那难以言喻的姿态,以及后来那句“若无必要,不必拘着她在这院里”的吩咐。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粥碗里升起的热气袅袅飘散。
终于,林嬷嬷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墙外的风听去:“……小姐先把粥喝了。”
叶秀秀的心猛地一跳,从林嬷嬷这没有直接拒绝的反应里,她捕捉到了一丝松动的意味!她立刻拿起勺子,乖乖地、大口地喝起粥来,虽然食不知味,但她吃得很快,想用行动证明自己的“听话”。
林嬷嬷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等到叶秀秀将碗里的粥吃得差不多了,林嬷嬷才走上前,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用几乎听不清的音量,语速极快地说道:“……午时过后,老身要去药房取薛大夫新配的伤药。小姐若想……便跟在老身身后,莫要出声,只看一眼便回。”
叶秀秀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夜空中骤然点亮的星辰!她拼命点头,激动得小手都在微微发抖,用气音保证:“谢谢嬷嬷!秀秀一定听话!一定不出声!”
林嬷嬷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无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或许还有更深沉的忧虑。她没再说什么,只是端着碗筷,默默退出了房间。
房门轻轻合上,叶秀秀坐在床边,心脏因为激动和期待而怦怦直跳。虽然前途未卜,虽然依旧身处险境,但至少……至少她马上就能亲眼确认大哥哥是否安好了!这一刻,希望的小小火苗,再次在她心中微弱地燃烧起来。
午后的鬼山城,连日光都显得吝啬,穿过厚重的云层,只在青石地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叶秀秀一袭粉红色的衣裙,紧张地贴在门缝边。
林嬷嬷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寂静的院落里格外清晰。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顿,只是挽着那个半旧的提篮,径直朝外走。叶秀秀的心跳得又快又乱,她深吸一口气,低着头,小步快跑地跟上,努力将自己缩在林嬷嬷投下的那片狭小阴影里,仿佛那是她唯一的庇护所。
通往主堡的路似乎比记忆中更长。巡逻的守卫身影幢幢,佩刀在黯淡光线下反射出冷硬的光。他们的目光偶尔会扫过林嬷嬷身后那个不起眼的小尾巴,但都很快移开,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漠然。这种异样的“顺利”,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缠绕在叶秀秀的心头,越勒越紧。她总觉得,有一双冰冷的眼睛,正藏在某个角落,注视着这一切。
林嬷嬷没有走向她上次见过的那个有重兵把守的入口,而是拐进了一条偏僻少人的窄巷。巷子尽头是一扇低矮、锈迹斑斑的铁门,像是被遗忘在山壁上的一个疮疤。守门的两个汉子眼神锐利,像盯上猎物的秃鹫。林嬷嬷亮出一块乌木令牌,声音平淡无波:“薛大夫的药。”
令牌被仔细查验。其中一个守卫的目光在叶秀秀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让她从头到脚一阵发冷。
铁门“吱嘎”一声被拉开,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草药苦味,混合着潮湿的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的铁锈气,猛地涌了出来,呛得叶秀秀几乎要咳嗽。她赶紧用手捂住嘴,跟着林嬷嬷,踏进了门后那条向下延伸的、幽暗得如同巨兽食道的石阶。
石阶陡峭,湿滑冰冷。墙壁上渗着水珠,每隔很远才有一盏油灯,火苗微弱地跳动着,将她们的影子拉扯成扭曲诡异的形状。越往下,空气越冷,光线越暗,那股沉闷的压力也越大。叶秀秀只能紧紧盯着林嬷嬷的衣角,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的方向。
阶梯尽头是个不大的石厅,几条黑洞洞的甬道伸向不同的方向。林嬷嬷没有丝毫犹豫,走向左边第二条有微弱光亮的甬道。这里更加逼仄,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石门,门上都有一个巴掌大、嵌着铁栅的小窗。
走到最里面那扇门前,林嬷嬷停住了。她侧过身,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则挡在了甬道口。守卫似乎得到了某种吩咐,竟真的掏出钥匙,打开了那扇看起来沉重无比的石门。
门开的瞬间,更浓重的药味和一种……类似伤口腐烂的微弱气息扑面而来。叶秀秀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几乎是屏着呼吸,踏进了这间昏暗的石室。
石室很小,很冷。只有角落一盏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
海瀚就躺在那张紧靠墙壁的石床上,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子。他躺得那样安静,安静得可怕。曾经挺拔的身形此刻深陷在床板里,几乎看不出起伏。他的脸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双颊凹陷,颧骨高高凸起。干裂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紧紧地抿着。最让人心疼的是他那双总是锐利明亮的眼睛,此刻深深地闭着,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沉重的阴影,即使昏迷中,眉头也因痛苦而死死拧紧。
叶秀秀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她一步步挪到床边,腿一软,跪坐在冰冷的地上。她伸出颤抖的小手,想去碰碰他放在身侧的手,那手冰凉,指节突出,布满了细小的伤痕。
“大哥哥……”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
没有回应。只有他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
巨大的悲伤和自责淹没了她。都是因为她……他才会变成这样。她看着他那张毫无生气的脸,看着他身上缠绕的、隐约透出血色的绷带,一个念头疯狂地涌了上来。她不能只是看着,她必须做点什么!
她突然用袖子狠狠擦掉眼泪,凑到海瀚耳边,用带着浓浓鼻音却异常坚定的语气,小声又快速地说:“大哥哥,你等等哦。”她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指,好像这样就能传递一点力量。
“秀秀这就去给你找更好的药来!薛大夫的药不行,你还是很疼……我听说、我听说库房里有很好的药材,我去找来!你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
就在这时,海瀚的睫毛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紧接着,他沉重的眼皮艰难地抬起了一条缝隙,露出底下混沌而虚弱的眼眸。那目光涣散,努力了半晌,才终于聚焦在她满是泪痕的小脸上。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一点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秀……秀……”
“大哥哥!你醒了!”叶秀秀惊喜地低呼,眼泪流得更凶了,但这次是带着希望的泪水。她赶紧凑得更近,“是我!你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很疼?”
海瀚似乎想摇头,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危……险……别……去……”
“我不怕!”叶秀秀握紧了他的手,眼神里闪烁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倔强和决心,“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她看到他还想说什么,但剧烈的咳嗽突然打断了他。他痛苦地蜷缩起来,脸色瞬间灰败下去。
“大哥哥!你别说话了!好好休息!”叶秀秀看着他虚弱不堪、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样子,心中那个念头如同野火般燃烧得更加旺盛、更加坚定。她不能再耽搁了,一刻也不能!
她最后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她猛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跑出了石室,甚至顾不上跟门口的林嬷嬷说一句话。那小小的粉红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幽暗的甬道尽头,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
海瀚无力地望着空荡荡的门口,眼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焦虑和一丝微弱的、被点燃的暖意。他想阻止她,却连发出一个清晰音节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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