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风蚀谷

板车吱呀作响,在晨雾弥漫的巷道中缓缓前行。每一次颠簸都让海瀚的身体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他咬紧牙关,冷汗浸湿了额发。叶秀秀紧紧跟在一旁,小手始终抓着板车边缘,大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海瀚苍白的面容。

"就快到了,"推车的汉子回头说道,"前头巷口右转就是骡马市,老刘头的草药铺就在市集最里头。"

海瀚的视线扫过两旁逐渐增多的行人。早起的商贩正在支起摊位,几个妇人提着水桶匆匆走过,没有人对板车上这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投来过多关注——在这边陲之地,伤病和死亡太过常见。

就在板车即将拐出巷口时,海瀚的目光骤然一凝。在对面茶馆二楼的窗口,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玄色衣袍,冷峻侧颜——是朔风,池青川的贴身侍卫。

海瀚的心猛地一沉。果然,他们从未真正离开过监视。

"停下。"海瀚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推车的汉子一愣,下意识地勒住了板车:"这位爷,还没到地方呢..."

叶秀秀也困惑地看向海瀚:"大哥哥?"

海瀚强撑着坐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骡马市人声嘈杂,正是藏身的好地方。但他知道,一旦进入那个所谓的"老刘头草药铺",就等于彻底走进了池青川布下的网。

"就在这里下。"海瀚艰难地挪动身体,试图从板车上下来。

"可是你的伤..."叶秀秀急得去扶他,却被海瀚轻轻推开。

他从怀中摸出最后几枚铜钱,塞给推车的汉子:"多谢,就到这里。"

汉子接过钱,犹豫地看了看海瀚还在渗血的伤口,终究没说什么,推着板车匆匆离开了。

海瀚靠在巷口的土墙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下呼吸都牵扯着背后的伤口,但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大哥哥,我们为什么不去了?那个老爷爷能帮你治伤啊..."叶秀秀仰着小脸,眼中满是困惑和担忧。

海瀚低头看着她,忽然伸手轻轻抚过她的发顶。这个突如其来的温柔动作让叶秀秀愣住了。

"秀秀,"海瀚的声音异常低沉,"你听着,从现在开始,你要忘记我是谁,忘记我们从哪里来。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我是你从沙漠里救回来的陌生旅人,明白吗?"

叶秀秀的大眼睛里瞬间涌上泪水:"为什么?大哥哥不要秀秀了吗?"

"恰恰相反,"海瀚的目光变得深邃,"我要你活下去。"

就在这时,集市那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个穿着官差服饰的人正在挨个摊位查问着什么,目光不时扫向巷口方向。

海瀚的眼神骤然锐利。他拉起叶秀秀的手,迅速转身拐进另一条更窄的小巷。

"跟我来。"

他的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叶秀秀小跑着跟上,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在逼近。

他们在蛛网般错综复杂的小巷中穿梭,海瀚凭借多年江湖经验避开主要通道,专挑最不起眼的小路。背后的伤口在不断渗血,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呼吸也越来越沉重。

"大哥哥,你的血..."叶秀秀带着哭腔小声说道,看着他身后滴落的血迹。

海瀚猛地停下脚步。他靠在墙上喘息片刻,突然撕下衣摆,迅速包扎住伤口。

"秀秀,听着,"他蹲下身,双手按住女孩的肩膀,目光凝重,"待会如果...如果有什么危险,你不要管我,立刻往人多的地方跑,明白吗?"

叶秀秀拼命摇头,眼泪终于滚落:"不要!秀秀不要丢下大哥哥!"

海瀚还想说什么,忽然听到巷口传来脚步声。他猛地将叶秀秀拉进身旁一堆废弃的木箱后面,捂住她的嘴。

两个穿着粗布衣裳的汉子快步走过,目光如鹰般扫视着巷道。

"...就在这附近,"其中一人低声道,"主上吩咐了,要活的。"

"那丫头呢?"

"一并带回去,但绝不能伤着。"

脚步声渐远,海瀚的眼中却结了一层寒冰。果然,池青川的人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

他低头看向怀中还在发抖的叶秀秀,忽然做了一个决定。

"秀秀,你相信我吗?"

叶秀秀抬起泪眼,用力点头,“嗯”。

"好,"海瀚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一个地方,也许能让我们暂时躲一躲。但那地方...有些特别。"

他拉着叶秀秀的手,转向一条更偏僻的小路。这条路通向城外的一片荒废的药圃,那里有一位早已不过问世事的老药师,曾是鬼山会的一员,后来隐居于此。海瀚年轻时曾受他指点,知道此人虽性情古怪,但医者仁心,或许能暂时收留他们,让他先处理伤势。

晨光透过稀疏的树影洒在路上,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海瀚的脚步越来越慢,背后的血迹渐渐浸透了临时包扎的布条。

就在药圃低矮的篱笆隐约可见时,海瀚的身体突然晃了一下,终于支撑不住,向前倒去。

"大哥哥!"叶秀秀惊叫着试图扶住他,却被一起带倒在地。

海瀚躺在冰冷的土地上,视线开始模糊。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叶秀秀惊慌失措的小脸,和药圃小屋吱呀一声打开的木门...

他的手指艰难地动了动,最终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

再次睁开眼时,海瀚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陋但干净的床铺上。背后的剧痛依旧,但已经被妥善包扎,一股清凉的药膏味弥漫在空气中。阳光透过糊着油纸的窗户,在泥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你醒了?"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海瀚艰难地转头,看见一位须发皆白、穿着粗布麻衣的老者正坐在炉前熬药,手中蒲扇轻轻扇动着火苗。正是隐居于此的老药师,刘叟。

"刘老..."海瀚声音干涩。

"命挺硬,"刘叟头也不回,"箭伤入骨,失血过半,还能撑到老夫这儿。"

叶秀秀原本趴在床边打盹,听到动静立刻惊醒,看到海瀚睁开眼,顿时喜极而泣:"大哥哥!你醒了!太好了!"

她的小脸上还挂着泪珠,但眼睛亮晶晶的,显然这几天一直守在这里。

"这丫头倒是尽心,"刘叟淡淡道,"守了你三天,喂药擦身,没怎么合眼。"

海瀚心中一震,看向叶秀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手却紧紧抓着他的被角。

这三日,在刘叟的草药和银针调理下,海瀚的伤势以惊人的速度好转。虽然离痊愈尚远,但至少恢复了行动能力。叶秀秀寸步不离地照顾他,喂药、换药、煮粥,做得一丝不苟。有时海瀚从剧痛中惊醒,总能看到她强撑着困意守在床边的小小身影。

期间,海瀚始终保持高度警惕。但奇怪的是,池青川的人仿佛彻底消失了一般,再未出现任何踪迹。这种反常的平静,反而让海瀚更加不安。

第七日清晨,海瀚感觉伤势已无大碍,决定离开。他不能连累刘叟,也必须尽快赶到风蚀谷的据点——那里不仅有更安全的藏身之处,或许还能联系上谢采。

"多谢刘老救命之恩。"海瀚郑重行礼。

刘叟摆摆手,递给他一个包袱:"一些干粮和药材。风蚀谷路不好走,你好自为之。"

海瀚心中一凛,刘叟竟已知他的目的地。

叶秀秀默默背起小包袱,紧紧跟上海瀚的脚步。这几日的短暂平静让她脸上多了几分血色,但眼中的忧虑并未减少。

两人再次踏上路途。海瀚的伤势虽未痊愈,但已能自行行走。他刻意避开官道,专挑人迹罕至的小路。叶秀秀默默跟在身后,不时担忧地看着他依旧有些苍白的侧脸。

越靠近风蚀谷,地势越发崎岖。嶙峋的怪石如同狰狞的鬼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阴森。狂风穿过石林,发出呜咽般的呼啸。

"跟紧我。"海瀚低声道,握紧了袖中的短刃。风蚀谷入口处的风声如同鬼魅呜咽,嶙峋的怪石在暮色中投下狰狞的阴影。他全身肌肉紧绷,每一步都踏得极其谨慎。

叶秀秀用力点头,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大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呼吸都放轻了。

终于,远处的地平线上浮现出风蚀谷的轮廓——那是一片广袤无比、被千年风沙侵蚀雕琢成的巨大雅丹群。嶙峋的怪石呈现出各种诡异的形态,如同巨兽的枯骨,又像是一座天然形成的、寂静无声的迷宫。这里,正是鬼山会一处极为隐秘的据点入口。

海瀚的脚步停了下来,缓缓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能与叶秀秀齐平,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凝重:“秀秀,听着。前面就是风蚀谷。进去之后,一定要紧紧跟在我身边,绝对不要乱跑,也不要轻易相信里面遇到的任何人。”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挣扎,最终还是补充道:“如果…如果遇到什么不好的情况,你就立刻大声喊我的名字,或者…别管我,想办法自己跑,沿着我们来时的路,回空城殿去找池青川,明白吗?”他终究还是无法完全硬起心肠,担忧这个因“喜欢”他而闯入险境的小女孩会受到牵连。

叶秀秀仰着小脸,努力理解着海瀚话语中那份沉甸甸的严肃。她其实不太明白那些复杂的叮嘱,但大哥哥眼中的郑重让她本能地知道这很重要。她用力点了点头,小手更紧地攥住了他冰凉的手指,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声音虽带着稚气却异常坚定:“嗯!秀秀跟着大哥哥!不怕!”

看着她那双清澈见底、写满了全然信任和毫无保留的勇气的眼睛,海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这份纯粹的依赖,与他即将利用她去做的事情,形成了尖锐的对比,让他心底那份愧疚感如同潮水般翻涌,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强行压下情绪,站起身,宽厚却因失血而略显冰冷的手掌紧紧包裹住她的小手,牵引着她,准备迈向那片如同巨兽咽喉般、吞噬着最后光线的风蚀谷幽深入口。

就在脚步即将踏入那片浓重阴影的前一刹那,海瀚的身形微微一顿。

他极其自然地侧过身,仿佛是风沙迷了眼,又像是要为她挡开谷口卷出的凛冽寒风。他俯下身,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她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鬓发,细心地为她将几缕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这个动作充满了保护性的温柔,与他平日冷硬的模样截然不同。

就在他俯身贴近的瞬间,他的嘴唇几乎触到了她小巧的耳廓,呼吸间的热气拂过她的耳垂。他用一种极低极低、低到如同叹息、几乎瞬间就被谷口呜咽的风声撕碎卷走的气音,飞快地、清晰地送入她耳中:

“如果…如果之后池青川哥哥问你在这里看到了什么,你就告诉他…‘千佛洞的画壁空了’。”

这句话没头没尾,突兀得如同石破天惊,像一句晦涩难懂的偈语,又像是一个只有特定的人才能解开的谜语。它完全超出了一个七岁孩童的理解范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必须被记住和传递的份量。

说完,他没有丝毫停留,仿佛刚才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整理仪容的短暂瞬间。他直起身,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依旧是一片沉静的苍白和隐忍的痛楚。他握紧她的手,没有丝毫犹豫,牵着她,一步步,坚定地踏入了风蚀谷那巨大、阴森、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阴影之中。

他们的身影迅速被嶙峋的怪石和深沉的黑暗吞没。

在他们身后遥远的地方,无边的瀚漠在暮色下延伸,寂寥无声。一道灰色的身影,如同亘古存在的风蚀岩雕,静静伫立在一处高耸的岩脊之上。

朔风的目光锐利如鹰,穿透昏暗的光线与距离,将方才谷口那极其短暂、看似亲密无间的俯身低语的一幕,以及叶秀秀那瞬间细微的、似懂非懂的点头反应,尽收眼底。几乎在同一时间,他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海瀚那句压得极低、却被特殊技巧或天生异能清晰传入他耳中的低语——‘千佛洞的画壁空了’。

他眼神一凛,没有丝毫犹豫,迅速从怀中取出一支特制的细小竹管,将写有“风蚀谷”及那句关键密语的纸条塞入,缚于一只通体灰白、几乎与瀚漠天色融为一体的信鸽腿上。手臂一扬,信鸽悄无声息地振翅而起,如一道疾射的灰影,精准地飞向空城殿的方向。

殿内,池青川指尖摩挲着刚刚收到的细小纸条。当他的目光扫过“风蚀谷”三字,尤其是后面那句“千佛洞的画壁空了”时,一直沉静如水的脸上终于缓缓绽开一丝一切尽在掌握的、运筹帷幄的微笑。

池青川低声自语,带着洞悉一切的满意,果然…谢采的真正目标,从来都不是漠北这点地盘,而是敦煌的藏宝。虚晃一枪,暗度陈仓。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纸条,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

秀秀这步棋,走对了。她的价值,远超预期。

他即刻沉声下令,语气果断而清晰。

池青川,”传令,即刻加派人手,秘密潜入敦煌千佛洞区域,彻查所有洞窟,尤其是近期有异常动静或人员出入的。严密监控,但绝不可打草惊蛇。“他略一沉吟,补充道,”至于风蚀谷那边…朔风小组继续远距离监视,非必要不得靠近,以免惊动谢采。首要任务,确保叶秀秀的安全。“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池青川负手立于窗前,遥望敦煌方向,嘴角的笑意更深。一场围绕千年藏宝的无声博弈,因一个孩子无意间的“捣乱”,悄然拉开了序幕。而他自己,已然占据了先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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