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77.F Lover

“山夕颜小姐,请问当您做这些的时候,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感受呢?”藤条椅上的记者身体往前探,高抬话筒,用着热情的语调,询问山夕颜的往此那些,她语调热情,态度真诚,一幅友善模样,可就是用着这副样子,她细数了山夕颜的种种罪状。

对面坐着她,也是一把藤条椅,她端坐着,两只手规矩的置在腿上,装扮既非另类,也不花哨,只用了轻微到辨不出的淡妆来遮暇。用着与他初次见面时的装扮,一席白裙,裙上用白线绣着清新的铃兰花,还有顶上的白巾,裹着头发,没戴面纱,几缕黑发外露着,俨然一副贞女的模样,她就这样,和着头上的伞,应着雨的哒哒声,开口说话。

“当时我,”刚开口,便不自觉的用出哽咽的声调,她停了一下,显示出极大的克制来,在不了解她的人看来,这显示出她极度的愧疚、恐惧与悲伤,可他知道,他知道她在心中究竟是个什么模样,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她的伪装,但即便是与她熟识的他,在第一次看到她这般举动时,也是不由得为之一惊,随后反应过来,感叹她演技的高超。

他从来做不到这样,即便有她时时刻刻的纠正,但在人众面前他的演技仍旧拙劣的可笑。

不过对他们,这就够了。

“不好意思。”她接过记者递过来的手帕,拭去眼角的泪水,稳了稳心神,再次开口说话,声音先是低沉沙哑,说了一会才恢复平常

是那样的,熟悉、克制、淡漠的语调,他很熟悉这种语调,在那座塔中,那个人永远都在发出这样的声响,面不改色,波澜不惊,像一片平静而深邃的海,留足了余地任人遐想。

比如他现在就在想,对那些轻易受骗的人,她心里究竟在行着怎样的讥笑。

“真是蠢得可以,连这种拙劣的把戏都能把你们迷的神魂颠倒。”

她会这样想

“哭吧哭吧,为我的谎言流泪悲伤吧,掏出纸巾的时候可不要想起掉在地上的钱包啊。”

亦或是这样

她在他面前不止一次说过这种话,所以他认为她会这样想。

他还想起来某一天,她曾对纸巾和手帕做过这样一番评价:“真不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偏爱这种一块破布就能担当的东西,先不说擤了鼻涕又抹泪有多么恶心,啊不行不能不提,太恶心了,而且洗之前还会用不止一次,他们怎么忍得了得!”

而刚刚她拭不存在的泪时便是用的它,他不仅听得到在心里她行了多少次的诋毁谩骂,他甚至还能清楚的看到她那眉头拧成一团的嫌弃模样,举手投足,浑身上下,都恨不得立马就把这东西甩对方脸上。

“他们为什么就不能用卫生纸呢?”

并不是出于经济原因,卫生纸是生活用品,而这里所有的生活用品都是免费发放的,就连暴雨倾盆的当下,包有隔水套的卫生纸仍旧是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在这里,只有与人造灾殃有关的物品才会被标上价码。

“这样真好啊。”他又想起他们曾有过这样一段对话,是他先开头的,当时他正从供应处拿出牙刷牙膏。

“好?我可看不出来哪好了,这些充其量不过是对夺去我们正常生活的补偿,而就连这点补偿,还是一些人辛苦斗争才得到的,在我五六岁的时候,这些甚至也贵的要命呢。”

“斗争……”

“要我说啊,我到宁愿它把所有一切都收费,只把那些个鬼怪灾害去掉,这样才好呢,这样一来,不管陷入什么样的境地,我们对于生活的把握总还没有失掉。”她顿了顿,继续说,声音低沉,充满了哀伤,“而现在呢,我们活着,也只是活着,我们被加上生存的镣铐,慢慢的在把生活的一切失掉。”

“那,为什么不离开呢?”

他记得,他记得很清楚,他一说完这句话,二人之间就爆出了一段长久的沉默。

沉默,沉默,良久的沉默,在这之后,她才缓缓开口,断断续续的把一些话言说:

“柏乐通,”他听到她叫他的名,“离开,分为很多种,而留在这里,也有很多种理由,一种是真诚的爱着这里,这种人生来便受着迎合世界的教育,认为一切理所应当,把这当成不可违抗的神谕,对这个总在毁灭的世界怀有一种热恋中执迷,而还有一种,则是无处可去,”

“这世界就这么大,我们都知道,而且层次分明,外是死,而内里则是排挤一切的奢靡,我们被困在终末与浮华的夹缝里,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地方可去。”

就像游鱼不能在天空翱翔,飞鸟不能在海面栖息,并不是心中从未有这般的渴望,而是这世界从未给它们预留过那般的天地。

想到这里,柏乐通不由得一阵心痛,他流浪了这么久,又是否真的能找到一块可以存留的天地。

“可是你没有去过那里,你怎么知道那里不能待下去?”抱着这份酸楚,柏乐通发问,是在问她,也是在问自己

“………”她又沉默了,沉默了一阵,最后叹了口气,“哎……你是自由的,而我,哎…而我,”

“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最后的最后,也会死在这里,在世界有所改变之前,这就是我的命运。”

听了这般只有悲观到极点的人才会说出的话语,柏乐通并不泄气,他反而上前一步拉住她的两手,对上她那双褪为灰白的暗淡瞳眸,用话语,用眼,用心,将那双眼重新唤起。

“你也是自由的,不是吗?压迫你的人已经死了,穆尔西德已经死了,被你亲手干掉的,你忘了吗?现在你和我一样,都是自由的。”

“自……由?”她念起这个词,仿佛第一次懂得这个词的含义

“是啊,自由,我们是一样的,等这场灾祸结束后,我们就都完全的自由了,到时候咱们一起去吧。”

“去哪?”

“去内环,你所说的内里,我们一起去看看那里,那个能够掌握生活的地方,看我们究竟能不能留在那里。”

“留在那里?”

“留在那里,我们一起。”

“……”

“……”

二人对视着沉默。

“噗哈哈哈!”这样关头,她突然不受控制的大笑起来

“怎么了?”看着这突如其来的笑声,柏乐通有点摸不着头脑,是哪里好笑呢?

“没什么,只是突然很想笑,”她擦掉泪水,又拉起他的手,对上他的双眸,“可是你说的哦,等一切结束之后,我们一起去那里。”

“啊?嗯!当然,我们一起。”

“是啊,我们一起。”

我们一起。

当时的他,只当这是一次机会难得敞开心扉,并不知道这些话语背后更深层的含义,更看不到她的那些话语究竟在影射着怎么样的结局。直到看到那封信,他才意识到这一切,他才意识到那些话语中的丝线所连接的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命运,才意识到这句承诺,这些话语,对于她而言,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意义。

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柏乐通回过神来,发现采访已经结束,山夕颜正起身离开,她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小白伞,离开大伞的遮蔽,在淋漓的雨水中一点点的走向镜头外,然后,咔擦一声,电视黑掉了。

有一说一,他无法理解其中的原理,电线已经被吞没了,整个屋子都因为断电而暗淡下来,只能靠一成不变的暗灰色天光来照明,可是每当采访开始的时候,电视都能准时亮起,他之前因好奇拔掉了插头,以为这样会终结这怪异的现象,可即便如此,每到采访开始,他仍旧能看到画面听到声音,与之前并没有什么分别。他试着砸掉电视(当然,砸的是楼下的),电视屏幕摔成一片片的碎片,电线也软趴趴的耸拉下来,可那些荧幕碎片仍在发着声音,显示着各自独立的采访画面,再将碎片随意拼合,不管是如何拼接,只要碎片与碎片相碰,就能共同显示一幅画面。

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柏乐通一直没能想出个所以然而。

他并不为山夕颜的离去而感到失落,也不为错过了这次对谈而感到遗憾,因为在此之前,他已经看过了许多这般的现场直播,他也清楚,她还会有很多次的出现。

已经过去三天了,距离雨的降临,距离他意识到自己的心意,已经过去三天了。她的计划在稳步推进着,他可以看得见,每一次采访都会赚得更多的同情与眼泪,每一次亮相都会迎来更盛的尖叫与欢呼,她在一步一步的朝着那片天空攀升。

就像这些楼一样,起初低矮,越靠近中心,就越高耸,就像楼梯一样,是一节节为她准备的台阶。她坚持将采访的地点定在雨水肆虐的楼顶,会不会就是这个意思呢?

“看吧,我站的越来越高了。”这般,想象中的声音仿佛回响在他的耳边。

最高的楼是什么样的呢?柏乐通想,他一直没有机会靠近中心,也一直没有机会去看那个挡着水的屏障,他在脑子里想象,那栋楼紧贴着果冻般的屏障,因了水的波动,一圈圈波纹在屏障的各处荡漾。

他想象那楼很高很高,高到在房顶上一抬手,就能触碰到那片天空的样貌。

是这样吗?他想,要不现在去看看吧。

是啊,现在是个好时候啊,除了等她得胜归来,就再也没有事要干了,而且,

柏乐通低头往下看,在窗台的下方,水已经漫了上来。伸手就可以摸到。

水冰凉。

即便是为了这个也要行动起来,再不行动,就要被水淹没了。

这样想着,他穿戴好飞行器,爬上楼顶,腾跃而起,在抬升的高楼间,跳跃着向那里行进。

“……”

披着雨,一节一节的跳到这里,抬头看去,天依然遥不可及。

屏障也不如想象中的那般柔软,它只是一面透明的墙壁,外边的人巴望的看着墙里,他们啊,他突然意识到,所有的这些啊,不过是取悦人的一场戏,他们手无寸铁的被投入水族馆里,鞭子抽打过来,毫无还手之力。

居然只是这样,他失望的想,跟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如果早点知晓,会不会就不至于这么失望呢?

雨刷啦啦的下着,心空落落的,脑里也只剩下雨的喧嚣。

“哒。”抬着头,这样失望的看了不知道多久,突然听到一声细微的异响,涣散的意识由此凝聚,听起来,就好像是鞋子踏地一样。

“?”他好奇的扭过头,看到一席青衣,雨拍打上去,未能留下任何的痕迹,那身影背对着自己,正朝着楼梯口匆匆逃离。

这身影,好熟悉……

脑子还没开始思索,身体就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山夕颜!”直到完整的喊出这个名字,他才发觉自己发出的是什么声音。

那身影止步了。

“山夕颜?!”她怎么会来这里?大脑飞速运转,现实却先给出了回应。

“好巧啊。”她灵活的的转过身,热情的的笑着说,“没想到你也在这里,”边说边靠过来,“我们又见面了。”

话语和行动很是热情,但是不知道为何,透着冰凉的雨幕,他看着那穿行而来的身影,感觉到了一股莫名的生疏

头先冒出来,然后再是手,接着是整个身体,虽然衣服完全的隔水,但是头顶却没有任何的东西,他看到那颗湿漉漉的脑袋,头发紧紧的贴着,像一层凸起的皮

但是眼睛,但是那双眼睛,他接着便注意到那双眼睛,她紧紧抱住柏乐通,良久后又把他稍稍推离,一言不发,只是用那双眼看着自己。

“很高兴见到你。”

衣服和水隔着,他只感觉到被拥抱,却没有任何的温度传递,那声音充满着柔情蜜意,可是他看着那双眼,却寻不见哪怕一丝欢乐的神情

“为什么?你的眼里满是痛苦。”

“!”山夕颜先是一怔,随后陷入沉默,沉默之后又缓缓的叹了口气,“哎……”这叹息悠长,悲戚,好似一缕烟,无奈的淹没在雨水里

“为什么,直到现在你才看出来呢。”

她悲哀的说着,松开抓着他肩膀的手,看着他,一步一步的向后倒退

虽不解这怪异的行为举止,但看着她渐渐远去,他们之间的距离渐渐拉长,他意识到这是分离的讯息,于是立马喊出他那蓄积已久的,害怕再也没有机会道出的心意

“我爱你!”

“……”她止步了,僵硬的站在那里,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好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自诞生之初便站在这里

“太迟了。”她低低的说,活力的语调如颜料般褪色,露出痛苦隐忍的真实内里,声音穿过雨幕,居然不经扭曲便穿到他的耳里。

“太迟了?为什么?”他不理解的大叫着,“但是我爱你啊!”

“哈……”她干巴巴的笑了笑,说,“一切都太迟了。”她转身便离去,没走几步,又突然停止

“但是,我真的很高兴能见到你。”她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们之间隔着凄凉的雨幕,他看不清她的表情,雨刷啦啦的下着,连声音都被些许扭曲,接着她又扭回去,背着他,头也不回的便离去。

是啊,都太迟了,一旦走上那条路,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他们本来都有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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