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人情

季绥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醒来已经是下午。剧组下午三点开工,今天倒是不用熬大夜,他也不用出工。

熬夜对精神的损伤实在大,虽然睡了一个白天,醒来仍是有些昏沉。

后脑壳还痛。

他是翻身的时候仰躺,压到伤处疼醒的。

周天二十分钟前给他打过几个电话,他没接到,回拨过去,对方松了口气:“给你打好几个电话不接,都快把我急死了。”

“在睡觉。”季绥刚睡醒,嗓音有些低哑,他清了清嗓子,下床找水喝。

“以后睡前跟我说一声,”周天道,“对了,我这边忙完了,一个小时这样能到你那儿,你晚上吃什么?我路上顺便给你带一份。”

季绥喝了口水正要答,放下水杯时手背碰到一个东西。

他眉头拧起来,盯着那样东西看了半天,周天在电话那头连声催促,他按了按眉心说:“不用管我了,你吃你自己的。”

他不喜欢欠人情,可今天傅暄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害他被迫欠了他个人情。

欠别人还好说,欠情敌的人情……

季绥直接去了片场,这会儿正是休息时间,黎导看见他有些惊讶:“季绥?你怎么跑过来了?”

季绥不擅长撒谎,只道:“找傅暄有点事。”

黎导笑得欣慰:“我就说嘛,你们年轻人肯定聊得来。”

季绥无言以对,黎导转头便唤:“小傅!来一下,有人找!”

傅暄看过来的瞬间,季绥忽然有种丢人的尴尬,很想扭头就走,这人情欠着算了。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黎导这一嗓子直接给他把弓也一起掷出去了。

“季绥找你,”毫不知情的黎导兀自轻松,“你俩有什么事快点说啊,再有几分钟咱们就继续拍摄了。”

季绥转身就走,傅暄抬了抬眉,跟他走到人群之外的僻静处。

“找我?”傅暄问。

“废话。”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傅暄口吻里带了点稀奇,“什么事?”

季绥抿了唇,露出几分挣扎的神色。

傅暄见状更觉稀奇,上次见季绥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的神情,还是高三的运动会。

那次运动会校方给高三生准备了特殊的奖励,会给每个项目的冠军颁发学校专门定制的胸章。胸章很漂亮,纯金的,冠军诞生后会再上面刻上他们的名字。

季绥体育一直是强项,或者说,他各方面都不差,不然也不会考进A班。

毫无疑问,他的目标是胸章。虽然他没说,但傅暄也知道,他肯定是想把胸章赢回来作为礼物送给沈修南。他的心思一贯好猜。

然而那次偏偏出了意外,季绥在练习4x100接力时受伤了。

他一受伤,报名的那些项目就必须得换人。得知这个消息的少年愣神片刻,背脊如松,最终也只是低声说“知道了”,然后回了座位。

傅暄当时就在座位上看着,看着少年抿着唇从他身边走过,牙根咬得不甘而倔强。

那是高中最后一次运动会,少年只想给他喜欢的人送上自己的荣耀。

十几岁的少年,喜欢轰轰烈烈,嫌恶也从不加遮掩,直来直去,坦荡又坦诚。

鬼使神差地,傅暄去找了体委。

季绥的那一棒就这么到了他手上。

后来傅暄将赢来的那枚胸章随手似的放到季绥座位边,说:“问过了,可以自己拿去加工。”

季绥愣了一下,抬头:“你什么意思?”

“这东西,我不需要,”傅暄扯了下衣领,运动出的汗在他衣领衣背都留下神色的湿渍,“你拿去玩儿吧。”

季绥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他将那个装着胸章的精致盒子推回他的方向,冷脸说:“拿着滚。”

傅暄没理他,径自回了自己的座位。

“……你他妈有病吧,”半晌,身后响起少年的低骂,又过了很久,最后一项比赛开始,观众席全场沸腾,就在这样的喧嚣中,他又听见一声,“谢了。下次请你吃饭。”

轻得像幻听。

不情不愿,语气冷硬。

少年知道他并不是在侮辱他,所以即便再讨厌他,也还是道了谢。

只不过后来他请的那次客……也不知该不该说是灾难。

……

所以这次见他这个神情,傅暄转念一想,隐约猜到了原因。

果不其然,季绥那挣扎的神色很快转成了熟悉的不情不愿:“今晚有空没,请你吃个饭。”

“好好的,怎么突然请我吃饭,”傅暄用他早上的话回过去,“黄鼠狼给鸡拜年?”

季绥冷笑:“是,鸿门宴,你就说吃不吃。”

“如果不答应会怎么样?”

“那我就自己看着办了。”

傅暄:“?”

这话可不太妙。

傅暄笑了声:“一瓶药而已,不至于吧。”

季绥道:“在我这儿至于。”

还真是,够犟的。

傅暄勉为其难地道:“好吧,那我就舍命陪君子了。”

季绥看着他那张欠揍的脸,开始思考一会儿吃饭的时候要不要在菜里下点东西。

短暂的休息时间结束,傅暄捧着相机回去工作。

再拍一场戏就可以休息吃饭,黎导念着之前大家熬了一天一夜,回去也没睡多久,今天的拍摄任务不算太重。

季绥在片场等着,原本在观摩老戏骨们的表演,但看着看着,他视线逐渐落到了在旁拍摄剧照的傅暄身上。

不是没见过傅暄拍照的样子,但还是头一次作为旁观者看他工作的样子。

跟高中时很不一样的感觉。

他最近都没戴那副细金边眼镜,应该是戴的隐形方便工作。身姿时站时蹲,神情认真,又游刃有余,偶尔停下来和灯光师交流两句。

想起拍定妆照聚餐那天黎导说的话,季绥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敌过心里那点好奇,点开手机的浏览器,在搜索栏输入“傅暄”,为避免重名,他又在傅暄二字前加上“摄影师”的前缀。

跳出来的结果还不少,什么摄影新秀、优秀青年摄影师……荣誉繁多,最新的消息一个是他上月参加的国际公益摄影大展,那天饭局他所谓的“被选上的作品”其实是主办方邀请他主动向他要的;另一个便是他一次访谈中说在考虑准备自己的个人摄影展。

竟然还,有点牛逼。

只是有点,毕竟他主观上不太想承认情敌牛逼这个事实。

不过客观上他不得不得认可,傅暄这个人就是很厉害,从高中到现在都是个“完美”的假人。虽然他不喜欢这样的假人。

搜索出来的结果里还有一个标着“官方”二字的网址,季绥点进去,发现是傅暄的个人主页,页面简洁精致,有他的邮箱联系方式,更多的是他的往期作品。这些作品分了好几个摄影集,有风景有人像。

应该是制作来方便接工作的。

他镜头下的风光或壮美巍峨,或静谧幽深,又或者小桥流水,精美绝伦。人像则有单人有群像,有时是惊鸿一瞥,有时是街头人烟,有时也是深夜孤影,人生百态,各有味道。

季绥倒是听说过摄影也有不同的领域,比如许多专拍风光的摄影师,遇到人像就两眼一抹黑,不行了,反之亦然。而傅暄却是两者都拍得很好。

季绥正翻阅着,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别看这张,这张是早期作品,现在看着瑕疵挺多的。”

他一秒炸毛,往前垮了一步,手上飞快地退出浏览器。

傅暄站在原地,一点儿不尴尬:“反应这么大做什么,我都没觉得害羞。”

季绥:“害羞你大爷。”

傅暄笑了,也不知道在笑什么:“我说我害羞,又没说你。”

季绥跟他是真的聊不到一块儿去。

他在手机上已经看好了一家餐馆,是当地的特色菜馆。

一路无话,只有两个人,季绥便没有要包厢,服务员领着他们上了二楼,桌席与桌席间倒也有隔断。

等到扫完点菜码,原本沉默的气氛更加雪上加霜。

因为季绥不知道傅暄爱吃什么,如果对面坐着的是沈修南,那他肯定如数家珍。

他划了下菜单,一时拿捏不定。

这时傅暄开口了:“我来?”

平时的话季绥肯定不会同意,但念及这餐饭是还人情,他咬了咬牙,道:“你来吧。”

“点几个?”

“四个差不多。”

“行。”

等傅暄点完菜放下手机,季绥才后知后觉,这人点菜连句“有没有什么忌口”这样的客套话都没问一句。

算了,还人情。

等菜的这段时间两人也是拿着手机各玩各的,季绥点开朋友圈发了一句:可能这就是上刑。

丁晓可能是住在网上的,火速赶到:咋了咋了,谁惹我大哥了?大哥,砍谁,你说!

季绥回他:你自刎吧。

丁晓:???

季如兰也来得很快:崽,工作很累吗?

季绥:工作不累,吃饭累。

季如兰:你这个剧组伙食这么差?

季绥:……那倒也没有。

最后是沈修南:怎么了?

季绥想了想,回到聊天界面找到沈修南:【你最近怎么样?】

沈修南:【挺好的。】

季绥:【已经搬好家了?你妈没跟你闹么?】

沈修南:【闹了,不过已经解决了,没事。】

高中毕业之前,季绥和沈修南几乎是天天在一起,那时两人之间的几乎没有什么秘密,对对方的近况了如指掌。但沈修南出国后,地域的距离带来诸多秘密,他们长大了,有了各自的生活,不再了解对方的一点一滴。

就像现在,沈修南经历的事情,最终也只是用这样一句话简单地概括,将结果告诉他。

这是件很无奈的事,成长的轨迹大多如此。

所以季绥也只能说:【有什么困难一定记得告诉我。】

沈修南:【嗯。对了,我过两天有个演出要过去东华市。】

东华,就是季绥现在拍摄的地方。

季绥:【你要过来?】

沈修南:【那边有个合唱活动,邀我过去做开场演奏。】

沈修南是个钢琴家,这点上季绥了解他可就比了解傅暄多得多。

他心情好转不少,感受到一股视线,他抬头望去。

傅暄问:“在跟他聊天?”

都不用说出准确的名字,季绥也知道“他”在说谁。

这种和情敌间独有的默契,真的让人烦躁。

季绥不客气地怼回去:“关你屁事。”

“他过两天要来吧。”

“?”

季绥警惕地皱眉:“你怎么知道?”

傅暄靠坐在椅子上,笑笑:“有些事,稍微关注一下都知道。”

季绥:“……”

草了。

菜便在暗藏硝烟的气氛下端了上来,三菜一汤,季绥拿筷子的手一顿。他饮食上并不挑,但也有自己的偏好,比如爱吃酸甜口,比如对鸡扒豆腐情有独钟。

端上来的三个菜里,有一盘菠萝咕咾肉,一盘鸡扒豆腐。

他忍不住抬头看向傅暄,后者给自己盛了碗汤,察觉到他的盯视,道:“我说了,有些事,稍微关注一下都知道。”

这话把季绥说出了鸡皮疙瘩:“……你别说这么恶心的话。”

这话说的,意思是傅暄还关注过他?

傅暄舀完汤,把汤碗朝他的方向推了推说:“观察情敌,不是很正常吗。”

是挺正常的。

可谁会连情敌的饮食喜好都观察得这样细致入微啊!回顾再次遇见后两人一起吃饭的场景,季绥怎么想都觉得这些绝对是高中时观察到的。

不仅观察到了,还记住了,这些年都没忘记?

真是大草了。

季绥又一次被浓浓的不自在包裹,顿觉坐如针毡。

“别误会,”傅暄看好戏似的欣赏了两秒他的不自在,才不紧不慢开口,“我只是喜欢观察人,在这点上,你和沈修南,我都是一视同仁的。”

傅暄喜欢观察人。

观察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一颦一笑,然后去揣摩背后的意思,是真心还是假意、情绪是如何变化的……他觉得这很有意思。

高中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在喜欢沈修南之余,以另一个旁观者的视角,观察他、观察季绥,再观察他们之间的相处互动。

很矛盾,可他就是能分得开。

所以他会觉得沈修南和季绥,都是很有意思的人。一个看不透,一个……在他眼里跟裸奔没什么区别。

季绥听着他的话,皱了皱眉,忽然说:“果然,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一点。”

傅暄抬眸:“嗯?”

“你确实是个聪明人,”季绥难得收敛了浑身的刺,直接而认真地看着他,倒像反过来观察他了,“但你身上那种过了头的聪明,只让我想到一个词。”

傅暄微微眯眼,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有所预感。

“自恃清高,”季绥说,“小心哪天阴沟里翻船。”

傅暄摩挲着筷子上精雕细琢的浅纹,片刻轻笑一声:“借你吉言,那大概不会的。”

季绥脸又臭起来。

-

饭后,傅暄回片场继续工作,还完了人情债的季绥一身轻松,可周天就苦了,本来说一个小时左右能到,结果到晚上快十点才见到他人。

季绥看着门口的泥人,震得话都卡了下壳:“你这是……刚下乡回来?”

周天浑身狼藉,衬衫上全是干巴结块的大片泥污,这都不能称之为白衬衫了,都成泥巴衬衫了,黑色的西装裤也是,更别说那双价格不菲的皮鞋。季绥记得他走前还郑重其事将皮鞋擦得锃光瓦亮,此时哪儿还见得着半点光亮。

他整个人都像刚被人从泥巴沼泽里捞出来似的。

季绥都不知道他这副模样,酒店保安怎么放他上来的。

“别说了,”周天满面疲惫,欲哭无泪地爆了句脏话,“我他妈的掉沟里了!”

季绥:“……”

绥:沟是不是认错人了

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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