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言十六岁生日这天,乔安诚和周慧宁把这套房子过户到乔言名下。
去办事时才知道,这些年经过各项房产改革和教师福利更迭,这套房子的私有产权已经从百分之四十扩张到百分之六十五。
周慧宁达成心愿,同意把户口从这套房子迁出去。
事情办完,乔言提议三个人一起去吃顿饭。
乔安诚找了家不错的餐厅,还给乔言买了生日蛋糕。在餐厅落座后,又长大一岁的乔言淡笑着说:“现在我都不敢说我们是一家三口。”
这话让周慧宁和乔安诚陷入尴尬与自责。离婚是周慧宁一意孤行,再婚却是乔安诚脚步更快。
席间,乔安诚给了周慧宁一张银行卡,里面有八万存款。
周慧宁原本不打算收,但想起苏杭给乔言支的招,她收下卡,准备下午去银行存成定期,留着给乔言将来上大学用。
此时做建筑原材料生意的周慧宁日子过得还算安稳,可苏杭的话不无道理,做生意的哪能不担风险,乔安诚和苏霁的小孩就要降生,这家人往后必然贴补幼子多,她为乔言多争取一份保障也不是坏事。
何况离婚时她什么也没争取。
吹蜡烛前,乔言请邻桌的客人帮忙给她和爸爸妈妈拍了合照。那时智能手机还未兴起和普及,乔言的索尼爱立信像素很低。
可像素再低也能看见她生动的笑脸。
这是乔言近几年来过的最圆满的一个生日。这张拍摄于2010年的照片成为昔日一家三口的最后一张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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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考试排名还没出,章程的三位发小就听见了他哭天喊地的哀嚎。
徐老师提前批出了章程的数学卷子,48分,现在正在卧室里爆锤这个大学渣。
章程给沈洁莹写情书这事,被章程班里一个男生暴露了出去,徐清下手狠也有这个缘故。
章家客厅里,江舟笛吃着章程最爱的荔枝,对乔言说:“你这次考的挺好呀,徐老师说你数学都超常发挥了。”
这小半年,乔言的确发奋图强来着,她就是想着,成绩越好,以后就可以离家越远。好学校最多的北京和上海会给她最大的自由。
她拍了苏杭的大腿一下:“苏老师功不可没。”
江舟笛瞟了苏杭一眼:“你怎么不给我补补?”
苏杭:“补哪儿?脑子吗?”
江舟笛大骂:“你就是偏心!”
乔言面无表情地看着江舟笛:“你知道我为了让这家伙给我补课,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吗,你想试试吗?”
“靠,乔小雨,你不会出卖色相了吧?”江舟笛又从上往下打量苏杭,“一米八出头了,大小伙子了,火气怕是旺得很,再加上跟那只臭章鱼看些进口动作片……”
苏杭捂住江舟笛的嘴,长胳膊一捞,把江舟笛拖去门外,关上门后,他拍了拍手对乔言说:“清净了。”
乔言冷脸对他比了个大拇指:“真是有绅士风度哈!”
“死苏杭,你快点给我开门!”江舟笛在门外咆哮。
屋里也传来章程的惨叫,配合着江舟笛的咆哮,两种声音此起彼伏。乔言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踢了苏杭一脚:“进去劝劝,再帮章鱼解释解释沈洁莹那事。”
苏杭翘着二郎腿懒得动。
“快去!”乔言扯了下他的后衣领。
乔言走到门外,跟江舟笛坐在台阶上吹穿堂风。像是要下大雨了,冷风带着湿润吹在皮肤上,清清凉凉。
江舟笛问:“你过几天又要去你妈那儿过暑假了吧。”
“下周五才走,我爸让我等他跟苏阿姨领完证再走。”
“那周四晚上去吃烧烤哈,欢送你。”
“得嘞。”
江舟笛听着风声,思绪飘远,“苏杭给你讲题时真没欺负你?”
乔言:“他干嘛要欺负我?他能欺负我什么?”
狂风吹乱女孩们的发丝,江舟笛靠近乔言耳边说了一句话。
是关于躁动青春期的隐秘话题,乔言听后,脸顿时变得通红。
“真的假的啊?”
江舟笛努努嘴:“我真听见了。章程说他们男生到了这个年纪,早上都会那什么,那什么的时候,就会那个……而且苏杭看你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
乔言竟然都听懂了,可这话她没法接。
别说那什么了,她跟苏杭连拉个小手都还打着青梅竹马的名号,没跟早恋沾半点边呢。
况且苏杭也没说过喜欢她。而且就算是喜欢她,也不代表那就是男女之情。
乔言想,就这么拉着小手悠哉悠哉地往前走吧。如果是窗户纸,总会有捅破的一天,如果不是,那就等他们进入成年人的世界之后,再迈出新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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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程的卧室里,苏杭大发善心替他说话,“徐姨,您放心,就章程那文笔,他写的情书没有任何一个女孩会动心。”
章程:“……”
徐清:“我是怕人家对他感兴趣吗?我是怕他影响人家沈洁莹的成绩!”
章程:“……”
两个男生走出卧室时,狂风收了声。
天光重新亮了起来,四个少年期盼已久的暴雨,就这样延了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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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单位的午休时间,大人们也在议论这场未至的雨。
有人对苏霁说:“这天气,邪了门了。”
苏霁看看窗外,轻轻地摸了摸肚子,笑道:“天气不好,肚子里这个都更皮。”
“怕是个男孩吧。听说你老公家里兄弟几个都生的闺女,你这要是个男孩,你公公婆婆肯定高兴。”
苏霁低头笑笑:“谁知道呢,男女都一样。”
“你老公跟前妻生的那女孩儿成绩怎么样?”
“挺好的,保持下去,上一本没问题。”
“不错啊,这一本的学费可比二本三本便宜多了。她成绩好,那就是为你肚子里这个省钱。那她性格怎么样?知不知道心疼你怀孕艰难?”
苏霁想起前段时间,父女俩和周慧宁一起去办事,回来后两人口径不一样,一个说跟周慧宁一起吃了饭,另一个说没有,说之前,乔言还对乔安诚使了个眼色。
她便对同事说:“说不上来,看上去很懂事乖巧,可性子总是藏着掖着,放不开,我也不好说她性格到底怎么样。她当我面很尊重我,可为了她,我没少跟她爸吵架,所以不知道她背地里是不是有议论我……”
一墙之隔,乔言的舅妈脸色铁青地站着。
乔言还真是有先见之明,苏霁调回来之后,还真分配在她舅妈的单位,今天这一幕竟然这么快就上演。
身旁的同事问:“新来的这个苏霁,就是你外甥女的后妈?”
同事话还未落,性子耿直的舅妈就忍不住冲到苏霁面前,“苏霁,小雨在我们面前从来没有说过你半点不好,你倒好,背地里这样揣度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孩子。你嫁人之前就该知道你未来老公是带着前妻的女儿生活的,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家小雨,你大可以不嫁给乔安诚,你连这都没想清楚,就敢先把肚子弄大……”
“好了好了……”同事害怕孕妇被气着,急急地拉走了乔言的舅妈。
只见苏霁脸色刷白,捂着肚子,浑身都在发抖。这突如其来的一通教训让她在新单位丢尽了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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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大人们下班回来之前,乔言已经把米饭煮上,把蔬菜清洗干净。准备工作做好,她坐在阳台上看江舟笛送她的漫画书。
苏霁比乔安诚先回来,进门就踢远了拖鞋,满脸写着不高兴。乔言远远看了眼,带着漫画书回了房间,没搭理。
无数次面对苏霁的冷脸之后,乔言学会了无视苏霁的小脾气。
苏霁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弄了半天之后,把一个铁盆扔在水池里,冲着乔言卧室的方向喊:“乔言你晚上去楼上吃吧。”
乔言出了卧室门,问:“那我给你端点回来?”
“不用。”苏霁走到客厅里,也没开灯,扶着肚子坐在一个独凳上。
这时门铃声响起,乔言走过去开门,顺便把灯打开,舅舅洪亮的声音一下子传进客厅:“大晚上的不开灯,省钱呢。”
“舅舅你怎么来了?”乔言的语气颇有些兴奋。
“这都放暑假了,你也不想着去看看我们。你不想着我们,我们可惦记着你,你赶紧收拾收拾东西跟我走吧,跟我玩儿几天去。”
乔言舅舅的话音还未落,苏霁就起身回了卧室,还把卧室门重重地关上。
“哟,当着我面都这样,小雨你……”
乔言抿着唇,半晌没说话。她心里闷着,不敢抬头跟舅舅对视,怕舅舅撞破自己的无奈跟无助。
“收拾东西去吧。”舅舅叫她一声。
乔言抬起头,看见舅舅并不与其计较的豁达眼神,也不知怎么的,心里那只“恶魔”突然就要挣脱出笼。
她走到苏霁的卧室门口,大声对苏霁说:“我是小辈,你可以动不动就甩脸子给我看,我能忍,但你不能这样对待我的亲人。他是我亲舅舅,他没惹你。”
苏霁也不示弱:“是觉得有人给你撑腰,你妈娘家人来了你就原形毕露了吗?”
“什么人呐!”乔言舅舅听不得这话,蹙眉说道。
乔言愣住,心里像划开一道口子。“原形毕露”这个词成为一道鞭子,划破了她心里最后那层对苏霁的尊重。
嘭地一声,她拿起一本放在沙发背上的书,扔在了苏霁的卧室门上。
“你干什么?”苏霁大叫一声,但并未过来开门对质。
乔言的手腕被舅舅牵住,“走吧,别理她。”
跟着舅舅下了楼,走出楼栋,乔言浑身仍然颤抖着。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强硬的话,也没有做过这么出格的事。
她打破了那层乖巧的壳,释放出了隐藏在她内心深处的愤怒。
她以为她会有些后悔跟自责,但她没有。
她甚至感到些许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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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着舅舅的面跟苏霁发生的这次冲突,让周家人终于搞懂了一直以来乔言在家里的处境。
舅妈心疼地说:“要不是我们家离亭中远,家里也没人能辅导你功课,你就跟着我们过多好。”
能在舅舅家过几天惬意日子,乔言已经心满意足。她嘿嘿一笑:“没事的,我爸都没过问我这事,可见我阿姨没敢提。她怂,那我就厉害点儿。就这样过下去呗。再有两年我考上大学就能独立了。”
一连在舅舅家住了五天,逃离了“低气压”环境,听不见乔安诚和苏霁的争吵,乔言有些乐不思蜀,甚至不想再回那个所谓的家。
江舟笛和章程打了好几个电话催她回去吃烧烤,苏杭也含沙射影说了些酸话,大概是怪她怎么这么久还不回去。
其实她心里也十分惦记小伙伴们,可这样轻松的日子她实在还想多过几天。
终于,捱到乔安诚和苏霁要领证的前一天,她不得不回去“恭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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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乔言收拾行李时,妈妈忽然打来电话,让她先别回去。
乔言懵了:“怎么了?”
周慧宁也是刚接到闻静的电话,说苏家人听说房产过户给乔言,乔安诚又私下给了周慧宁八万块钱,跑去大闹了一场。大人们闹不要紧,苏杭为此受了伤。
“苏杭受伤了?怎么回事?”乔言急了。
周慧宁叹气:“被他爷爷给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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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苏霁整理她跟乔安诚的各项资料时,偶然看见了变更了产权的房产证,她觉得不对劲,立刻查了查乔安诚的银行卡,发现少了存款数最多的那一张。
冲突就这样开启,一个小时后,她爸妈,也就是苏杭的爷爷奶奶“杀”到了乔家。
无论乔安诚怎么说理,苏霁的父母都认定他是被前妻蛊惑,被女儿挑拨。乔安诚不想忤逆长辈,又唯恐苏霁动了胎气,再开口,唯有叹息。
父母既然来了,楼上的哥哥嫂子也必然也加入“战局”,可苏杭爸妈跟二位长辈的立场却不相同。
闻静说了几句公道话,被苏杭的奶奶一顿抨击,苏杭听不下去,也说了几句向着周慧宁和乔言的话。
看到这一家三口不向着自己人,苏杭的爷爷气急败坏,开始把矛头对向乔言,“小丫头看着文文静静,见到我们也客气有礼,我是万万没想到,她心眼儿能这么多,能挑起这么多是非,苏杭,你小姑什么性子你是知道的,她能给这姑娘买那么多衣服花这么多钱,她这后妈哪里薄待她了,这肚子的弟弟还没出生呢,这小姑娘就想着争家产了。”
乔安诚还未做出反应,苏杭先听不下去,当场反驳:“主意是我出的,您犯不着这样揣测乔小雨。这份家产究竟是谁的,我们姓苏的,没人可以说了算。我们一大家子人在这里算计来算计去,算计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你们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
就像乔言扔书本一样果断,老爷子手边的茶杯同样果断地砸在了苏杭的头上……
狗血闹剧,天天上演在不同的家庭。今日轮到乔言头上,她被无穷无尽的无力感裹挟。
这是她活到十六岁,第一次透彻领悟“命运”这两个字。
她觉得没劲透了,可她是主角,她没办法离场。她得硬着头皮去面对,去“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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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摩托车的声音消失在耳边,乔言踏上台阶,走进那个充满窒息感的家。
是她不让舅舅送她进门的。外婆有句话说得对,公道在人心,并不是谁气势强谁就有理。
她不需要用浩大的声势来证明她没有错。
她本来就没有错。
乔言打开门,苏家长辈坐在沙发上陪着苏霁,面色不悦,乔安诚坐在独凳上,投来一个无奈的眼神。
“乔言,你讲讲道理,你后妈对你怎么样?”苏霁的妈妈上来就质问。
乔言对长辈们鞠了个躬,然后开口:“我就是个小孩儿,我不想馋和你们大人们的事。我嘴笨,不懂得争辩,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抱歉。”
话说完乔言就走了,她对乔安诚说:“我去三楼看看苏杭。”
乔安诚看着女儿干脆利落的背影,忽然间觉得她长大了,也变得陌生了,这种突然的变化令他猝不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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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压城,那场缺席多日的暴雨终于快要降临。
苏杭以为闻静知会过周慧宁后,乔言不会这么快回来。听见她进门的声音,他心里掀起一道说不清纹理道不明褶皱的涟漪。
“疼吗?大傻子。”乔言推门而入,微红的一张脸看似平静,但潜藏着克制的紧张。
她刚回过家,不知是何场面。但看她沉静,还能开玩笑,苏杭莫名觉得这样的乔小雨正在脱离困住她的那场雨。
“疼。”苏杭抿唇,示弱。
乔言走过去,坐在他身侧。两双眼睛隔着高温对视,温热的呼吸交融在一起。
“我给你吹吹?”乔言说完按下苏杭的头,对着他的伤口轻轻地喷出薄热气息。
苏杭低下头,伤口愈发疼了,可他看见乔言的锁骨和锁骨上淡红的热痕,那一声“别吹了”一瞬间藏回喉咙里。
雷声响起,乔言停了一瞬,苏杭抬起头,两人再一次对视。
浑浊又清明的视线相撞,乔言看见苏杭眼角的泪痣,苏杭看见乔言瞳孔里的自己,两颗心同时振动,未至的雨,就这样先下进两个人的心里。
眩晕中,苏杭的脸无意识地往前靠近,他并不明白自己是想靠近一颗心,还是某个具体的柔软的东西……
“苏杭!”乔言陡然别开头,“你……你会不会留疤?”
“又没破,哪儿能就留疤啊。”苏杭也醒了神,语气又软又急。
“那就好。”乔言平息心跳。
“嗯。”苏杭顺着她的话说。
这时,玻璃窗被雨滴敲响,风声雷声通通被大雨淹没。
“苏杭,下雨了。”乔言说。
少年没有回应。
“想什么呢?”乔言看向发呆的人。
苏杭回了神,说:“刚刚我看见你里头的衣服了,大了,还穿少女款是不是不合适了?”
“……”这下乔言可以确认,江舟笛说的那些带着青春期隐秘的她听了会脸红的话都是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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