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劳孙老先生了。”指尖摩挲过腕上的细布,何子规稍一颔首,向孙素衣道谢。
霹雳堂一事后,她托风雅楼那边给何方传了个信,便径直来了永安镖局,找孙素衣换了左腕上的细布。孙素衣先前考虑过她的伤,将布条浸过药晒干,备了不少。
“小事罢了。”孙素衣喝了口茶,又道:“不过妳这只手八脉交会处……本应再无回转可能,可我如今看,竟尚有一分余地。先前因此受到损伤的经脉,也有了些许恢复。”
她只是似笑非笑地道:“许是当年那位京畿道不良帅,动了恻隐之心。”
当年她的左手,外人一看皆知是废了,而只有她自己清楚,经脉虽再无复原可能,却仍留了一线隐余。
后来她自师父那里得知,那位京畿道不良帅在那之后,便辞官了。
孙素衣捋着胡子问道:“当年沉璧是不是为妳封过一个药囊?拿来我瞧瞧。”
她从外衣内侧将那药囊解下,递给了孙素衣。药囊玉白为底,上以浅淡水墨绘着横斜竹影。
孙素衣只需解开束口看上一看,再加上逸散出来混于一处的药味,便能将其中成分一一分辨出来。
“温养经脉、宁神静气,那孩子倒也有心。”孙素衣点了点头,将其交还:“我再给妳一些一些驱虫避蛊的药,多些东西防身总是好事。”
他此番检查也是为了避免药性冲撞。孙素衣起身,又取了一个已经打理好的药囊递给她:“说起来,霹雳堂的事已经算是了结了吧?”
“霹雳堂已毁,想来也该尘埃落定。只是晚辈更担心永安镖局这边。”
“这边有风雅楼看护着,问题不大。妳师兄有能耐,不用多操心。”忽又想起一事,孙素衣转而问道:“妳这次放过了那苏家三郎?”
何子规半垂了眸,许久长长叹一口气,只道:“他手里有风雅令,想来沈楼主自有计较。”
孙素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继续问她:“妳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我在等八月,扬州择菁。”她答道,却略过了出海之事,“我要借此打出‘红尘剑’的名声。”
“扬州择菁……确是江湖上的一大盛事了,老头子先前与妳说,八月份茹菁也会来江南,就是因为此事。”
她还未来得及就着这句问一下好友现状,便听得一声唤。
“女郎!”
少年匆匆赶来,衣服有些湿着,额前的发丝也被水结成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见何子规安然无恙,少年停了步,盯了她片刻,终于将悬着的一颗心落了回去。
看出少年眉眼间的忧虑,何子规知道他又想起来那年的雷霆夜,却只是笑,恍惚间染回了半分当年意气:“这次又没有慕容荻,没什么大不了的。”
少年也想像她一样笑一下,却笑不出来。
——因为他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做不了。
自那个雪夜后,他见过那战乱之间修罗场上太多的死别与绝望,桩桩件件,就发生在自己触手可及之处。
可如今,他仍然是只能看着这一切。
“放心。”察觉到了少年人的不安,何子规轻声安抚了两句,“我很惜命的。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我有分寸。”
怎能不惜命呢?
这么一条性命,承于师恩,融于情义,炼于水火,载于红尘。
何子规起身,按着何方的肩头让他在自己原来的位子上坐好:“孙老先生,晚辈且出去一趟。这孩子就先劳烦费心了。”
“妳要去哪?”
何子规拿过幂篱戴好,黑纱垂落,轻飘飘拂过红尘剑鞘上的墨玉鲤。
“白衣坞。”
···
白衣坞。
江南道最大的水匪匪寨,可与东海上的海盗齐名。
白衣坞在洪都附近盘踞已久,可如今就连官府也不敢轻易动它。先前曾有过几次派兵剿灭的行动,只不过白衣坞防守森严,谁也不曾讨了好去。
惟有一次,据说是出动了不良人和更漏子,白衣坞伤亡惨重,但也成功将对方击退,坚守着这一方水坞,无一人逃离。
自那之后再未有针对白衣坞的剿匪行动,而白衣坞也安安静静地伫立在原地,过着他们自己的日子,甚至比一些自诩正道的门派还要安分守己。
不过回想起自白衣坞落地时的所作所为,竟也是从未行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除了之前官府三天两头的剿匪闹出大动静之外,周围的百姓们几乎都要忘了自己家旁边就有着这么大一个匪寨子。若是不说,大家估计都以为白衣坞不过是一个弄篙戏水、采莲暮归的普通村落罢了。
如此想来,白衣坞的恶名,来的倒是有些微妙了。
但何子规清楚是怎么回事——只因白衣坞此地,与一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裁得昆仑七尺雪,谢却人间万古天。
当年,他就是从江南起步,一步一步地,挑开风月满城、携了风流一世。
她借了永安镖局的马,一路不疾不徐,到达白衣坞时已是夜晚。夜雨无边,而整条江上,惟见坞中灯火点点,忽明忽灭,像是经不住这夜雨一般。
她从马上解了灯笼,点亮,走向那座紧闭的大门。
白衣坞,他最后残存的势力,他在江南的最后一步棋。
暗地里多多少少有一些似是而非的传闻:只要白衣坞还在,也许就代表着他随时都有可能再度归来——哪怕是他的亡魂。
虽是扑朔迷离又颇有些志怪色彩,却很有道理。
她也正是因此而来。
势单力薄的“红尘剑”,无法单凭自己护住四散各方的故人,也没有与风雅楼同台的资格。
更别提去与那写信之人暗中角力。
如今霹雳堂毁,江南格局坍塌一角,正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对她而言,没什么比以“清风朗月”之名召回白衣坞、补上这一角空缺更有利的了。而白衣坞兀自伫立这许久,又是否在等着那个人归来呢?
白衣坞大门两旁的哨塔轮流换岗、彻夜戒备,见黑夜冷雨之中有人影走来,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一人按着机关,一人正要拉警铃,都盯紧了那道提灯而来的人影。
“来者何人!”
她停下脚步,微微欠身:“‘醉居长安仙’之弟子,长安‘红尘剑’,前来拜见。”
一时沉寂。
她直起身,恰巧此时风转眼一大,吹动她手中灯笼,那火光剧烈晃动,又隐隐将灭。这下来的突然,也不知是不是太紧张之下绷得过紧,手虚拉着警铃绳索的守卫手腕忽然一痛,像是被什么狠狠击中,下意识一收,竟是直接拉响了。
清脆响亮的铃声,霎时响彻江上雨夜。
坞内灯火渐次亮起。
何子规只是提着那被吹得晃晃悠悠的灯,仿佛什么都没有做,静默从容地伫立原地。
被不小心拉响警铃的守卫显然年纪不大,白着一张小脸匆匆下了哨塔去,连忙去通报。一路奔向坞内,各个分舵都已经进入了戒备状态,有的甚至已经完成了人手的清点。年轻人只当自己可能犯了错,又怕即将而来恐是一场恶战,更不敢拖延,加快了速度直奔总舵所在。
总舵中心的正堂已是灯火通明。
坞主秋常青正站在堂中,神色凝重。
自那一次不良人与更漏子联手围剿,已是有许久不曾听到这样的铃声了。
不多时,那守卫已跑到了正堂。秋常青见他气喘吁吁地跑来,不禁心里一沉,快步走上前问:“小六,情况怎么样?来了多少人?”
“一……一个人。只有一个人!”
秋常青心里又惊又疑:“一个人?”
“是一个人。一个女人。她说自己是,‘醉居长安仙’之弟子,长安‘红尘剑’……”许是跑得急了,他的话说的有些混乱,好在还能让人听明白,“我……我刚才好像……”
“醉居长安仙……”
醉居,长安,仙。
红尘剑……
秋常青将这两个名号反反复复念了几遍,霍然一抬头,望向白衣坞坞口,一时双眼似有星火落入,恍如闷着暗火多年的灰烬再度燃起,竟是灼然。
那些旧时岁月如旧书一般被重新翻开,过往的鲜活与潇洒又重新浮现,时光流转,终是有那么一道身影,仍是昔年模样。
磨不尽的是入骨风流,拆不尽的是绝世风华。
“走!”
“坞主!”
“小六,快传消息给诸位舵主,叫他们且安心下来,莫要轻举妄动,免得唐突贵客!”
“是!”
秋常青脚步愈快。他虽是白衣坞坞主,但武功却并不多高明,全靠一身调度经略之能。若非……秋常青时常会想,若非是当年那一桩惨案,他如今的命轨,又何以会是这般呢?
若是有可能,他固然希望再回到当年,让那件事永远也不要发生。可是已成定局,这之后的选择,他却也从未后悔过。
近了坞口,他先令两侧人员拿好兵器严阵以待,方才下令打开大门。
大门吱吱呀呀地向两侧敞开。
门后徐徐露出那一道人影,长身提灯,静立原地。
江风又起,吹动衣袍猎猎。
犹似当年风采!
“宁……”
他堪堪吐出一个字,思绪倏地被一只无形的手扯入过往回忆之中。
“此仇不共戴天。秋先生才华横溢、情深义重,宁某当敬。不知可愿与宁某共事,诛尽孽障,为这过往血海深仇,亦为这江湖天光?”
“……小生秋常青,愿听宁公子差遣!”
那之后他们愈陷愈深,等将要撕开这血海背后的真相时,已是晚了。
往事浮沉,至今已寥寥远远数十年。他至今仍记得那个人白衣染血,虚弱地笑着,将腰间剑鞘上的剑穗交到自己手中。
那可是风月的剑穗啊……
此之,重托。
自那起,他守着这白衣坞也有二十余年了。
他其实本可以就此脱身这江湖漩涡,免得受那人所累,落得同样凄惨下场;亦可偏安于这江南白衣坞,再不问江湖事,继续做他扎根一方的坞主。
只是若是那般,又如何对得起故人所托?又如何对得起当年誓愿?
他当年心甘情愿俯首于风月剑前,便再无退路了。那风华绝世之人对他托付了最后的火种,他也必将极尽此生披荆斩棘,不负故人。
秋常青觉得自己的眼眶似乎有些湿润,这二十多年的隐忍与坚守,也许都只为等这一刻。
他微微抬起头,看那女子落落一身傲骨。
这就是他的继承人。
他如此笃定着。身后,白衣坞众人已渐渐聚集,排列成整齐而静默的方队。
何子规一手提灯,另一只手解下腰间红尘剑鞘上那一只墨玉鲤。那熟悉得仿佛从记忆中凝实出来的玉件染着些微弱的火光,倒映在秋常青眸中。
“公子在上!”
秋常青高声呼道,带头跪下。这一呼一跪,身后数百人一呼百应、一齐跪地,爆出惊天之声。
如一点火苗跳入焦柴,一阵风过,霎时间便爆出无数炫目火星。
她却垂了眼眸,一声轻而低的叹息,湮没在这惊天动地之中。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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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七回】烟涛微茫信难求(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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