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见她了?”
毡帐的帘子掀开,显真没有抬眼,已经依据脚步分辨清楚来人,寻常的侍从、将领不会像他这样无所顾忌没有一丝规矩。
男人神色冷峻,搁下手中的笔,似是不满为人所扰。案上零落摆放着几本文书,他本欲批复,可心绪难宁,血脉蓬勃的热意让他恨不能来一场痛快的跑马。
他一向克制私欲,登上汗位更是如此,为今能牵连他情绪的只有眼前这个弟弟,这是乌襄先祖赋予兄弟间天生的默契。
“阿答,我还真是高看了她。”
粟敏踱步到案前,脸上没有私闯军帐的负疚,他把玩着手中弯刀,回想起方才将郢国公主吓到的场面,神色带上不屑。
显真抬眼看了他一眼,眸色凌冽,没有搭话。
粟敏觑他脸色自觉退到侧处,金刀大马往胡床一坐,没再开口,帐中一时清净。
显真没传侍从,自将零落的文书收拾干净,这处帐子原也不是斟酌机密的处所,只不过少顷有人要来。
不过片刻,穹庐外的守卫便入内通报。
显真睨了眼火塘中烧得哔剥响动的木柴,示意让人入帐。
侍从掀开帐帘,一素衣郎君步入其中,身姿翩翩,神情温润,正是方才的崔冕。
崔冕甫见显真,早已知晓他是乌襄的可汗,先行执礼,复又转向叶护粟敏,态度谦和,举止周到,让人挑不得错处。
显真抬眼,一双眼眸锋利寒凉看过面前之人。
许久,无言。草原的夜已经很深了,潜于深处的肃冷如泉肆虐浸透心府,让人禁受不得。
若换做旁人早已在其威慑下心中惶惶,可崔冕依旧神色未改,宠辱不惊,举止姿态不徐不疾,连带帐外旷野的冷风也因之消解几分。
“你们主子舍得拿亲妹来换?”
显真终于开口。
崔冕神色依旧温和,闻言唇边似噙着一丝笑意,说的话却是霜雪一般冷。
“若公主得知自己能助其兄长,想必她也是求之不得。”
他知道自己前来洽谈势必会迎上显真发难,显真怀疑这场交易有假也是常情,毕竟是骨肉血亲,拿亲妹牺牲倒是罕见。
他敛眸视线落在绒毯缠枝的纹路上,他在路途上几次设想显真如何开口,自己想下不少应对之策,可最终还是没想到他第一句话却是拿阿水开口。
“可汗新即位,朝中议论纷争不断,我家主人暗中奔走说服朝中耆老行和亲之事,结两姓之好,于可汗行便宜之事。”
显真神色冷漠,看着立在毡毯上的郢人侃侃而谈,锦绣妙语下一字一句中淬着深意。先是暗示他刚登汗位地位不稳,又表征他家主人朝中势力不可小觑,促成这桩亲事压下两国纷争,反倒像是自己欠了他们的情义。
烛火燃了几乎一夜,此时已经有些黯淡,男人静默听着,半张脸藏在阴翳中,疏远却压抑着厌烦。他不喜郢人的弯弯绕绕,一言一行的推敲本事,不如直接告诉他,他们想要什么。
面前的声音又响起来,“而今郢以宗室皇女出聘,恭祝可汗登位,若是可汗肯出贵手相援,我家主人大事定后,永行互市,许以昌平、安岘两地。”崔冕开口,一面暗中观察着显真的神色。
昌平、安岘毗邻边境,部落行商往来不绝,金银流动频仍,是边境中难得的富贵之处。
显真抬眼正视眼前这个负责心腹传言的说客,他和郢人打过交道,他们开始总是把什么东西都弄得漂亮,而后诱而杀之,就是烧杀劫掠也有一套动人的说辞,如今他们肯付出这么的艳羡的礼物,其中的代价不是一般人能够消受。
“你说的这些都是空话。”
显真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崔冕闻声抬头看过,面色平静。
“公主和亲的妆奁已经送入毡帐中,虽然鄙薄,还望可汗笑纳,至于其他,非是我家主人不想托付交出,实在是时机尚未成熟。”
显真听了心中冷笑,原来是告诉自己已经得了便宜,他背后的主子倒是谨慎,不肯泄露一言半语。
“我家主人知晓可汗烦扰,特意派我来解决可汗肘腋之患。”
显真眸色陡暗,他登位不久,草原之上并不太平,其中生出一股流寇,隐匿荒原中,动辄打家劫舍,抢夺商队,他几番派兵围剿,均无大胜。草原牧民常随牧草迁徙转场,流寇亦不断更换巢穴,狡兔三窟,绞杀不尽,何况他怀疑其中有部族和他们勾结,流寇的机动性确实让人怀疑。
“说下去。”
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盯着眼前之人。
“可汗,饵已经在这里了。”崔冕清晰分明的指节朝下一指,两人目光交接一瞬,霎时都明白了,公主和亲本身就是最好的饵。
*
“你叫什么名字?”莫寒水支手看青衣收拾着榻间之物。
“奴叫小翠。”小翠回头答道,腮边挂着绯红,是才公主提她贴身伺候,激动之余,情绪难以缓下,这时候答话脸上都挂着笑。
莫寒水点了点头,她在乌襄总要有几个可信之人,这样折腾一番,觉得眼前的女孩倒是个可用之人。
她守在烛台旁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时间究竟多晚她也不知道,只是今夜变故太多,她一路逃离又被迫回来,费尽了力气,这时歇下来只觉得身子都疲累到了极点。
烛火颤动,女娘眨了眨眼,修长的眼睫遮下一片阴翳,她勉力集中精神,起身在帐中徘徊,不由想起崔冕,一举一动也不由像他那般转向柔和,师哥他这时候,最迟明日也该入关了吧。
*
清晨,熹光蒸透草叶上的露水,帐外时有悠远的牛羊叫声传过,不觉间一夜已过。
“叶护到。”王帐外响起守卫的声音,紧接着便有侍从入内通传。
王帐的侍从多数出自使团,经昨日莫寒水一举,无人胆敢松懈怠慢,是时入帐见帷帐笼罩,一时踌躇不绝,不知如何回禀。
骤然改换场所莫寒水睡得并不安稳,一夜都在半梦半醒之间,她已听见外面声音,但疲乏未过,不想起身。
“又是粟敏,他来做什么?”
莫寒水眉头蹙起。
帐外脚步声纷乱踏杂,催命般逼近,此番来人不少。
侍从听到身后声音,忧心担下责罚,脸上双眉紧皱起来,勉强走上前开口。
“我知道了。”莫寒水看出她的犹疑好心解围。
一旁的小翠已经起身,着急要为公主梳洗打扮。
“可敦,我来给你赔礼了。”王帐的帐帘掀开,跋扈不羁的声音登时闯入几人耳中,他竟然直接入帐。
隔着月白纱帘,莫寒水看见粟敏影影绰绰的高挑身姿,她转身将外衣批好,伸手拉开纱帘,褪去玉镯的手腕失去遮掩露出月白的肌肤,一面将青丝拂到衣外。
女娘虽年岁尚小身形已经初具朦胧的婀娜,一头乌发随意垂散,赤着双足踩在绒毯上,清浅的眸中带着被搅扰的不耐。
粟敏见她这番情状,微微楞了下,旋即开口:
“我还当可敦受惊昨夜定然是睡不着的。”
他入帐中便出口讥刺,全不见适才口中所说的赔礼之事。
“原本阿答叫我来给可敦赔礼,可如今看着可敦真是本性难移。”粟敏踏步上前近到她身边,灼热的气息吹着肌肤,恶劣道:“我还以为殿下已经被吓破胆,不知道夜里尿床没?”
莫寒水看着一脸不怀好意的男子,“阿答?”
身前的男子哼笑一声,他忘了郢人不识乌襄风俗,敷衍解释,“阿答就是兄长的意思。”
眼前的女娘并未因他恶劣的言语动怒,粟敏拧眉看着莫寒水,对她这番反应很不满意。
“还用我再说什么?”
“没了。”莫寒水淡淡道,她稍向前走了半步,眼前的男人比她高出许多,莫寒水只有仰起头才能看得见他的脸。
“你想……”
眼前的男人尽占优势,对她仰头端望自己的态度取悦,得意开口,不防却被一记响亮的声音彻底打断。
脸上一小片**灼烧,粟敏没有出手遮挡,这个郢国的进献的礼物竟然敢打他。
“现在知道我在想什么了?”
莫寒水凝视着粟敏眼中腾腾而起的怒火,声音出奇的温和,彷佛刚才的动作和她不相干。
粟敏扯着麻木的皮肉露出笑来,“可敦教诲,这份恩情我可不知到什么时候报答,你说现在这个时候怎么样。”常年握刀的手臂膂力强健一把拽过细弱的手腕,莫寒水身形不稳一下贴到他身上,粟敏力道狠辣,手腕顿时因血流不畅现出惨白颜色。
“别忘了可汗交代。”莫寒水抬头警告。
“你以为我阿答会护着你?”粟敏因她挑衅将伶仃的手腕攥得咯咯作响,看她咬牙忍痛的模样。
“那可汗为什么叫你来认错,还是你想来?”莫寒水的额角渗出汗来。
“是啊,我愿意来。可敦就得受着。”
“松开手。”
帐帘再度掀开,冷厉的声音传入,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粟敏听见声音悻悻松开手,倒也乖顺。
莫寒水向后撤开一步,离得粟敏稍远些,向显真敛衽行礼。
男人身躯高大,几乎与帐门齐平,长眉深目,眉间阴郁,甫入帐挡住光线,帐中霎时暗了几分,气氛幽冷起来,那双终年覆雪的眼睛看过莫寒水。
“阿敏昨日损了你的佛像,今日派他来赔礼送佛。”
言简意赅,没有一丝格外情绪。
莫寒水看不懂他这哄稚童的态度,有种大事化小的趋势,可自己如今处在他的地盘,如何能对其亲弟计较,斟酌着如何开口。
“阿敏,赔礼。”显真指使一旁的粟敏。
“昨天晚上是我冒犯了可敦,特地来给可敦赔礼,还望可敦原谅。”粟敏听见阿答吩咐,大剌剌转向莫寒水,语气随意开口,说话间咬重了“特地”二字。
“叶护见怪了,寻常玩闹不必放在心上。莫寒水还礼,脸色温和表示无介怀之意,“放在心上”的意思两人可都是清清楚楚。
那道冷漠的神色恰好落在她身上,莫寒水似有所感抬头,正好撞见显真向她走来。
“可汗。”
男人的手伸到她的耳边,将掩在衣内的发丝轻取出来,挽弓的手指带着薄茧蹭过女娘耳后,带过一瞬微不可察的战粟,“日后记得让侍从把头发梳好,待在帐里烦闷可以去找尊润。”
莫寒水只是应好。
“尊润是吾妹。”显真又补充了句。
“她会很多东西,你们可以一起去萨慕大会。”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