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鹤知会有这般话语,不是为之前兔子之事耿耿于怀,纯粹是他看待事物的角度与旁人不同罢了。
在其位,谋其事,诚然沈鹤知对于国家中兴之业无甚兴味,但他坐在这个位子上,便没有以功名自显、不肯碌碌的打算。
功业文章,非柔靡成事,宁可艰难错迕,迟久而后进,不可谨墨蹈规,以谋苟全。
士论应当玉石焚,这才是他。
所以作为宰辅重臣,他要做的便是不惮诛责,直陈时弊,治国之疵,见民之所不见,想民之不能想。
闭目射箭,诚然令人拍手叫绝,但叫他真心称赞,他做不到。
战场生杀万变,若将士都将心思用于练这样华而不实的技艺,他倒宁愿他们学些躲避逃跑的本事,起码这样死的时候,敌人不会满面嗤笑。
柳玄灵见他这样瞧不起柳相闻,竟说出“不过如此”一词,不免想为弟弟打抱不平,开口道:“再华而不实,也总比不会,只能嘴上说说要好。”
沈鹤知轻轻看了她一眼。
柳玄灵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没来由地心中一凛,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怎么,大人觉得我说的不对?”
沈鹤知没开口,只是向右伸出手,掌心朝上等着什么,袖口掉下去后,露出了他一截雪白的腕子。
李成恭敬地递上一把弯弓,他便随意地抓在手中。
柳玄灵见他仍旧坐着,更觉此人外行,果然是不懂骑射,小有提点多是嘲笑道:“大人本就是生手,要是坐着怕是连箭也射不出,到时候遭人笑话就不好了。”
她最后一句话倒是没说错,正如柳相闻跟沈鹤知遭人眼热,柳玄灵与秦香絮也是京中贵公子们渴求的正妻人选,因而他们四个人聚在一起,很难不让人注意。
从刚才起,已有很多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他们身上了。
柳玄灵自然不畏惧这些视线,毕竟要比射箭,她跟弟弟又不会屈居人下,真会为箭术而蒙羞的,显然只有眼前这个只会说空话的沈大人而已。
她想,虽然她会让他难堪,可这归根到底只是件小事,沈鹤知又不会为此与她拼命,她最多回去挨父亲一顿责骂而已。
方才那些女子说的话她头尾俱全地听到了,也许从前,她们会觉得弟弟不如沈鹤知,但今日后,至少在箭术一技上,她的弟弟会让沈鹤知输得体无完肤。
然而,事实却远非柳玄灵幻想中那样。
沈鹤知轻轻地搭箭拉弓,相貌柔柔弱弱的,动作也是柔柔弱弱的。
他似乎对射箭不甚在意,但在箭矢离弦那刻,却遽然抬头,将方向对准柳玄灵。
柳玄灵再一次对上他那双黑沉的眸子,这回,她看到的不再是死水般的平静,而是深冬覆雪的彻骨冷意,让她呼吸一窒,如坠深渊。
杀意在沈鹤知眼底毫不留情地倾泻,铺天盖地的,让人步履维艰。
柳玄灵呆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那一线寒芒逼近。
柳相闻惊叫:“姐姐,小心!”
柳玄灵回过神想躲,已是来不及,冷锐的箭破空袭来,风似乎都受其威压,隐约有鸣泣之声,箭越近,那冰冷刺骨的杀意便愈发明显。
但柳玄灵最终还是没有死。
因为箭矢只擦着她的脸而过,断去颊侧碎发少许。
碎发飘散在空中,宛若无所依的浮萍,眨眼间便气息断绝,消失不见,再难寻觅。
柳玄灵说不出是心中是震骇多,还是惊恐多,但当她抬头去看那玉人般清冷秀雅的人时,只发觉喉头微涩,根本无法言语。
沈鹤知将弓箭重又送还李成手中,对那头的柳玄灵微微颔首,学着柳相闻方才所说,也来了一句:“让柳小姐见笑了。”
笑,她现在哪里还笑得出来。
柳玄灵身子一抖,竟然发现有些腿软。
秦香絮发现她身子不稳,及时扶住,问道:“你没事吧?”
她见柳玄灵仍旧心有余悸,出口安慰道:“沈鹤知毕竟不会射箭,差点伤到你也实属正常,不过还好你无事。”
不会?他是哪门子不会?柳玄灵劫后余生,只觉庆幸。
若非她是柳同怀的女儿,若非现在是在大庭广众,就凭她方才所感受的那股冰冷杀意,她毫不怀疑,沈鹤知会将她射杀,就像射杀一头牲畜一样毫不犹豫,冷漠又无情。
从前听说沈鹤知贤名,柳玄灵是不信的,她不信这虚薄浮华的人世,会有人高风亮节至于如此地步,就像是不受凡俗所扰,无所挂念的神佛一样。
但如今,柳玄灵明白了,沈鹤知不是悲天悯人的神佛,他是一个穷凶极恶的鬼,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鬼,一个视生命于无物,生杀予夺全凭心情做主的怪物。
他有着世间最诱人信任的好相貌,却也有着一副最冷血的心肠。
这样的人能在官场纵横捭阖多年,毫无政敌,难道......
柳玄灵不敢再想了,她堪堪扶着秦香絮的手,有些虚弱地讲:“多谢公主。”
秦香絮不明白她安慰后,柳玄灵的脸色怎么反而更苍白,便朝柳相闻投去求救的视线。
柳相闻从她手中接过柳玄灵,歉疚道:“姐姐身子不适,我便先带她回去了。”
秦香絮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强留着人家,便挥挥手,叫他离去。
他二人一走,秦香絮便也没有再多待的理由,她本就不爱抛头露面,一时兴起想学个射箭,师傅也早早就走了,与其这样,还不如回去好好休息,为明日养精蓄锐。
秦景跟姚文心他们在另外的猎场,皇兄他们也都在那边,因而在这里,秦香絮的地位算是最高,她要休息,又有谁敢拦呢。
秦香絮睡到了天黑的时候才醒,醒过来后,她下意识地便掏了掏枕头,从里头拿出那香囊来。
她最近每日除了睡觉,睁眼便是练习女红,如此下来,都快要成习惯。
秦香絮坐在床上,她刚刚睡醒,乌发如瀑般铺洒在身后,领口也稍有不整,白皙精致的锁骨平直展露。
她低头看着手心的香囊,唉声叹气起来,这样丑的东西,要如何送出手。
不过虽然丑,但矮子里挑将军,这已经是她练的数天里,挑出来最好看的鸭子了。
要是再给秦香絮几年,她保证她能把鸳鸯绣出来,但那时间太久远,姚文心是要她现在送的,根本赶不上。
秦香絮撅了噘嘴,平生第一回为自己的“不学无术”感到些后悔。
双儿听到她醒来的动静,便端着清水进来替她梳洗。
秦香絮简单梳洗完,就坐在梳妆镜前,捏着那香囊翻来覆去地看。
双儿有些不解:“香囊既然已送好,公主为何不送呢?”
秦香絮长叹一口气,“我一是怕丑,柳相闻见了不肯收,二是怕他收了,成日戴着丢我的人。”
但是不送,姚文心那里又不好交代。
思来想去,觉得送与不送,都是条死路。
双儿倒不像她那般愁眉不展,只轻松道:“当朝公主亲手绣的香囊,全天下仅此一个,柳公子哪里敢不收,至于公主担心的佩戴一事,您不如跟柳公子挑明了讲,说您性情腼腆,不愿他戴着招摇,不就好了?”
秦香絮眼睛一亮,惆怅霎时消弭,就是啊,她只管送,然后叫柳相闻别戴不就好了。
她捏了捏双儿的脸蛋,赞许道:“真是没想到,你竟然也有给我出主意的一天。”
双儿轻哼一声:“公主就是小瞧奴婢。”
秦香絮心中郁结散去,人也就不纠结,开口道:“替我梳妆,我要去见柳相闻。”
香囊拿在手里一日,她就要多一日不安,既然如此,还不如尽快送走,越快越好。
秦香絮梳妆完,又在房中默念了会儿待会儿准备要说的话,待确认万无一失后,才领着双儿出门。
夜色是浓如实质的黑,炙热的阳光早已转为和煦的月色,雅丽的月光清冷四照,压着斑驳的茫茫大地。
四月的生机无垠,景致杳杳,翠绿翻飞成浪,也夹杂着簇簇嫣红,花团紧挨连绵,朝远处逶迤而去,似要与天边流云相接。
猎场里除了巡逻的侍卫,鲜有人出来走动,大都早早钻进营帐歇息,以抹去疲倦。
秦香絮边朝着柳相闻的营帐走,边紧捏着手中的香囊,低头默念着什么。
她见眼前出现一抹瘦长的人影,以为是巡视的侍卫,便没有管,想等对方识相地退去。
但对方停在原地没有动,秦香絮一时不察撞上去,慌乱之际,手中的香囊便落在了地上,她慌里慌张地拾起,抬头道:“你是怎么走——”
话说到一半,看到来人的脸,她又把话给咽了进去。
月色落在沈鹤知眉眼间,像是覆着层银霜,叫他那疏朗的容色越发清越。
他似乎对秦香絮不看路的行径也感到些不喜,但未说什么,只是把冷淡的目光落到她手中紧握着的东西上去。
金缎织就的香囊上,两只黑的五彩斑斓的鸭子正在游水,周围还种着几棵垂柳,跟要死一样歪了八扭。
金缎非皇族不能用,但依秦香絮的性子,她怎么会重视这样丑的东西,所以香囊是什么,答案便呼之欲出了。
无非是她亲手缝制的定情之物。
秦香絮见沈鹤知的眼睛看着那香囊,就知道坏了。
她本来是想火速把香囊交给柳相闻,严命他不许戴,以遮掩她不善女红的事实。
但现在被沈鹤知撞见,以他的聪明,肯定不难知道这是什么。
明明已经遮无可遮,但秦香絮还是试图亡羊补牢:“这、这个......不、不是.......哎呀我.......”
或许是因为紧张,她难得结巴起来。
沈鹤知看她慌乱不安的模样,心下了然,启唇问道:“公主是想送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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