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三十四年春,新皇改元启祯,大赦天下。
启祯元年,正月十五,依照常例,一年一度的财政会议将于今日召开。
傅谊先前从未见过这般情形,是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
不过他也不甚了解宫中的各项开支如何,平日里陶王府的诸多事务都是全由娘打理。
昨日娘还怕他今个儿算不明白账,特意给他恶补了一番,以至于今晨傅谊的头还是昏的。
不过如此一来,他好歹也算稍微清楚了些,免得接下来被群臣绕得团团转,不知所以然。
不过在算帐前,还有些事需要群臣议一议。
在众人的注视下,户部侍郎萧藩,如今又兼了个工部侍郎职位的小阁老出列了。
只是萧藩话一出口,傅谊就变了脸色。
崇正党的人仍不死心,依旧执着于让新皇入孝宗嗣。
之前明明连国舅爷岳渊峙都松了口,答应亲自拟一封奏疏呈给皇上。
他的奏疏经由通政司,堂堂正正地送到了萧锵和萧藩的眼皮子底下,一整套流程绝无弄虚作假的可能。
通政使是萧首辅的心腹,自然不会出什么问题。岳渊峙的奏本他们也看过了,言辞也算诚恳。
然而最终皇上那儿没了声响,岳渊峙也忽然改口,说是不想再掺和此事了。
这怎能让萧藩咽得下这口气?
是以今日他就要亲自来上这个奏本,莱问问皇上!
听着萧藩义正言辞的声音,傅谊的面色渐渐阴沉了下来。
之前他已忍了这群人太久,只是让司礼监留中不发,都未曾苛责过他们。
况且太子哥哥之死,傅谊没少怀疑过崇正党,只是苦于没有任何证据。
若不是娘和舅父拼了命地劝他不要意气用事,否则崇正党一倒,内阁乃至整个朝廷,势必乱成一团散沙。
现如今,萧藩这瞎了眼的竟敢蹬鼻子上脸!
如果现在并非是在朝会上,他真想让赵除佞即刻把萧藩那张喋喋不休的破嘴给堵起来!
傅谊眉毛一竖,正欲大发雷霆。
岳渊峙本就暗中观望着傅谊的神色,见情况不妙,当即站出来夺了话头,把矛盾引到了宋骥身上:
“萧侍郎此话未免有些操之过急。宋寺卿还未将先皇生前之朱丸案判出个所以然,未给天下及先太子一个交待。而萧侍郎却如此急促地催圣上入孝宗嗣,岂不是要陷陛下于不孝?您倒不如问问宋寺卿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此话一出,全场的目光霎时全落到了大理寺卿宋骥的身上。
尤其是萧藩,其眼神之犀利,就跟要活剜了他似的。
然而宋骥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慌乱,从容不迫地回答道:
“回皇上,臣已与程阁老商议过了。大理寺和太医署皆未曾查出吏科给事中何裘与蓝通玄蓝道长谋害先帝的证据。虽说何裘的仙丹或许起了些许作用,但其丹方不可辩其真伪,而先帝之死又确因二人所起,此间关系逃脱不得,故臣请陛下罢免二人官职,将蓝通玄驱逐出宫。”
闻言,朝廷百官皆汗颜。
如此大一个案件,甚至有可能涉及到谋逆,大理寺拖拖拉拉了大半年不肯解决,最终做出的竟是这么一个判决。
这两头都不得罪的做法,还真是一如既往地符合宋骥这个老狐狸的行事作风。
朱丸案事发后,同宋骥一般两边都不投靠的人可不少,就等着看崇正党和阉党怎么“礼尚往来”。
崇正党一派大都出自于江南那几个常出进士的地区,尤其排外,非江南出身的官员不可。
而坐落于金陵的崇正书院可谓是江南最大的书院,其影响之深不言而喻。
纵算先帝有意打压崇正党,也就只有赵除佞这么一枚棋子拿得出手。
偌大一个朝廷,竟无旁人可与之抗衡。
不过与此相比,东厂厂公赵除佞那的门槛就低多了,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且新皇即位后,更是有意扶持赵除佞。
赵除佞一个根都没有的太监,之所以能和崇正党斗得正凶,其背后少不了小皇帝的默许。
这些能在考场上杀出一条血路,入朝为官的人精,没一个是脑子糊涂的。
朝中中立派除了像宋骥这般家底够硬,做官纯粹是为了延续门楣;亦或是贫寒如程国泰和魏与归,赤脚的不怕穿鞋的,行事完全发乎内心,其余一直摇摆不定的官员,不免要为自己的前途考虑考虑。
这其中,就包括新任河南道掌道御史梁纲。
听完宋骥的奏言,他并不觉得惊讶,只是略微抬起眼,瞥了瞥龙椅上傅谊的反应。
显然,小皇帝是知情的。
换言之,这就是皇上亲自做下的决定。
在初登帝位根基不稳之时就得罪崇正党,这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可齐涵虚之死,他身为其友不敢忘怀。
梁纲的眼神一凝,冷冷地盯着萧家父子所站的方向。
新仇加旧怨,他不介意在适时的时候递上一把刀。
只是现在,还不是个发话的好时机。
岳渊峙和宋骥之语打了萧藩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他脑子转得也快,明白宋骥此举也算是保全了他的脸面,不至于让崇正党牵扯进谋害先皇的罪名里。
萧藩当即顺阶而下,叩谢天恩,言皇威浩荡,回去后定让何裘返回原籍好好思过。
一直立在一边,冷眼旁观整场闹剧的魏与归难得开口,竟是主动挽留起了人:
“小阁老倒也不必如此急吼吼地把人赶回去。京察和大计将至,届时也不知有多少人会丢了乌纱帽,不妨再等等。若是何裘本人识趣,日后说不定也还能谋个一官半职。”
吏部尚书魏与归的嘴中素来讲不出什么好话,此话一出,又是唰唰得罪了不少人。
不过萧藩却是听出了魏与归的言外之意。
合着这人是怕京察和大计过后,六部上上下下职位空缺得太多,要把他这个吏部尚书忙得焦头烂额。
当然,若是当作他魏尚书不想让赵除佞那个死太监风头太盛,情愿卖首辅和崇正党一个面子,也不是不行。
他也没想到何裘居然还能有些作用。
原本都打算当枚弃子弃之不顾了,看来日后还要重新再做打算。
顺坡骑驴下的道理小阁老自然是懂的。
于是萧藩也不多做纠缠,直截了当地报完了户部和工部的账,径直回到队中。
陆陆续续的,鸿胪寺、礼部、兵部和吏部的官员也都相继报了账,都眼巴巴地等着司礼监来批红。
这些人口中每吐出一个数字,傅谊的脸色就更黑上一分。
首席秉笔太监赵除佞的神情也不大对劲,而掌印太监张乾更是咋舌不已。
虽说自己这个掌印太监的位子是靠赵除佞抬上来的,但对着这么多超支的票拟,他赵爷敢批红,自己可没这个胆子盖章啊!
底下群臣们如狼似虎的目光自己能当没看见,可龙椅上皇帝的脸色都快黑成锅底了!
显然,赵除佞也听不下去了,一开口便忍不住阴阳怪气:
“去年一年,国库财税收入才二千六百五十二万两,预算二千万两,实际支出三千二百三十万两,亏空了近四百七十万两,和预算相比又超支了一千二百多万两,这亏空尤以工部最多。小阁老,别怪咱家不给你批红,这工部可是归你管的。咱家要是批了你的票拟,别的几部还要不要批?”【1】
“厂公这话说得就不厚道了,”萧藩冷哼一声,不甘示弱,“天子脚下,厂公慎言!六部是皇上的六部,岂能说是我一个人的?臣不过是替皇上做事的一份子,在朝的诸位也皆是如此,谈不上什么你的我的他的。同为朝廷效力,户部和工部自当竭力而为之。既要为先皇修大殿,又要为先太子赶陵寝,宫里也知道这二者的开支着实规避不了。”
萧藩此话,不可谓不精明。
先把一顶大帽子扣赵除佞身上,随后又搬出先皇和先太子的名头震慑一番,末了还特意强调下‘宫里也知道’,把超支的过错都摘了个干干净净。
赵除佞侧身同另一位秉笔太监核实了一下,发现确有此事。
为先太子赶工修陵寝的开支确实不宜深究,素来是只可多不可少。倘若在这个时候提出质疑,萧藩定会借题发挥,说不定连带着圣上都要被扣上一个不悌的名声。
但赵除佞一时半会儿又不想让萧藩那么得意,目光一转,落到兵部尚书头上。
除却工部,超支第二多的便是兵部。
且不提辽东军饷军粮,户部一直扣着没发。兵部尚书又是个直脾气,听完萧藩的话,当场就在朝堂上大发雷霆。
兵部尚书直言不讳,表示自己不当这个冤大头,说是早在腊月二十六,他们兵部几个大老爷们就扒着算盘算好了账,核实完毕上交给户部。
当时他们的开支可是完全按年初的预算并未超支。但是昨日户部通知他去核实票拟之时,宣称兵部超支了一百七十六万两。
兵部尚书过去一看,发现这钱记在了兵部军饷的账上。
“不错,确实是有一百七十六万两的银子花在了平定西南边境土司作乱的军饷上面。”【2】
萧藩出面解释,却引得刑部尚书程国泰发出质疑。
“平定边境土司的军饷?且不说自播州一役后,近几年边境安分,用不着各地调兵平乱。而土司更是直属吏部,军方的驻屯调动不依行政划分而行,经常跨数府数县。若是想寻求地方支援粮饷,仅能靠各地兵备道来协济。照理说一处官府资金紧张时,当由兵备道负责出面协调,清查的协济费用也是由临近的州府出资,何需兵部额外派发军饷!”【3】
“程阁老这就有所不知了,”萧藩话说着,飞快地瞥了一眼武将所在的位置,似笑非笑道,“播州一役,若不是昆氏一族以全族之力倾囊相助,只怕西南至今尚不得安宁吧?
“虽说各界边境暂时还未有什么大动静,但些许摩擦与小骚乱是避免不了的,故而是由西南各地常常自行募兵解决。而各地为了不给朝廷添乱,自己内部能解决的问题自然也不会时时刻刻上报于朝廷。这点想必昆将军最是清楚不过,对吧?”
猝然被萧藩提到,定远大将军,礼部侍郎岳渊峙之妻昆玉霜有些意外。
她也觉得兵部这笔帐不太对,但萧藩显然是有备而来,话说得是滴水不漏,让她找不出错处。
方才萧藩将话头抛给了她,众目睽睽下她也无可奈何,只能顺势应答:
“确实如此。我忠州昆氏世受皇恩,承袭石柱宣慰使一职。播州之役先皇特下令,命先考在乡征兵两千急援桑木关,自此募兵在西南一带已成主流,萧侍郎这么说也没错。”
“等一下!舅——就此打住,昆将军,您还记得播州一役具体用了多少银子?”
一直在暗处默默扒着手指头算数的傅谊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之处,狐疑发问。
昨晚母后才教导过他,也说了一些项目的正常开支数目。
而播州之役,他记得此战是先皇在位期间规模最大的一场战争,历时两年,耗费的白银更是数不胜数。
可是他怎么记得,打了这么久的播州之役,用的银子竟然跟萧藩方才报的数目差不了多少?
然而昆玉霜听言,蓦地一楞,不知如何回话。
播州之役是十七年前发生的事。
彼时她年岁也不大,被父母与兄长托付在来素来交好的岳家镖局里安置着,并没有跟着他们一同上战场。
后来没过多久,昆氏全族战死。她当即决意,披甲上马,整合父兄的残部,率五百精兵押送粮草,与副将扼守邓坎。【4】
换言之,播州之役她只打了下半程,所以具体情形她也不甚了解。
所幸兵部尚书知道昆玉霜这个情况,适时地替她解了围:
“回皇上,播州一役,朝廷用兵二十四万,历时一百一十四天,耗银三百六十二万余万两,其中用于善后的开支大概也在一百一十万两以上。所以说小阁老,你方才说西南边境的那些小打小闹花了一百七十六万两的军饷,竟然比播州之役的善后开支还要多,这笔账兵部可不敢认啊。”【5】
“呸,你们兵部还有脸跟我们户部谈播州之役的花销?”
一直默不作声的户部尚书终于忍无可忍,开口讥笑道:
“播州之役地方经费占六成,户部经费占三成,而兵部才占百分之四!要不是那时筹措的军饷大部分由地方解决,指望着你们兵部搞钱,人怕是还没到战场上就被饿死了!”
户部尚书这话说得是一点也不客气,上来就无情地揭了兵部捂了二十多年的老底。
兵部尚书老脸一红,一下子失语了。
平心而论,播州一役他们兵部确实没出多少力。
军饷是地方筹集的,仗也是集四川、贵州、湖广八省之力打的,要不是兵部侍郎总督三省军务颇有作为,整个兵部不得被弹劾的奏疏给淹了!
但一码事归一码事,去年萧藩强加于他们头上的一百七十六万两的军饷,兵部可不认!
兵部尚书左思右想,觉得自己气势上不能输,梗着脖子就与户部尚书吵了起来。
户部尚书也不是个吃素的。
见兵部尚书还是如此理直气壮,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恰巧两人又站在一起,便挥起一拳直往兵部尚书的脸上砸。
兵部尚书的右眼霎时青了一块。
他正好也是一肚子火气没地方撒,立即与户部尚书扭打起来。
兵部和户部的属官见到自家尚书被揍,岂能忍!是以一个个都撩起袖子,不由分说加入战局。
傅谊头一次瞧见这样的情形,惊得眼睛都看直了。
尤其是户部尚书极为能打,拳拳到肉,没多久兵部尚书的脸就整个都肿了,看得傅谊心头一颤一颤的。
眼见着战局越来越混乱,傅谊深觉自己这个皇上是不是需要做点什么,好歹不能一直坐在龙椅上看热闹。
他轻咳了几声,声音被打骂声盖过,无济于事。
根本没人理他。
他将身子向前探去,挥了挥手,甚至还大喊了几句“莫要再打了!”,也无人注意到他。
毕竟此时朝廷上上下下,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群打架的人身上。
程国泰本还在算着户部那的账,没想到一个没留神儿,旁边都已经大打出手。
他大为震撼,赶忙扯了几下魏与归的衣角,盼着这位军户出身的老朋友会如往常般二话不说直接拉架。
谁料魏与归根本就没理会程国泰,径直上前一步,贴心地为身后扭打成一团的人群让了位置。
或许也有可能是不想被波及到,总之他旁若无人般地站到大殿中央,沉了沉嗓子,朗声道:
“我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小阁老。”
“魏阁老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萧藩挑了挑眉,做了个“请”的手势。
“若我没有算错,为先皇修大殿的木材似乎用不上这么多钱?年初的预算本意是到播州运木料,运送楠木的船只从赤水河进入长江再从漕路北上,虽说波折是波折了点,可平定播州之乱后朝廷也派了不少人去稳定局势,何需如此耗银?这多余的开支,又是用到了何处?”
“魏阁老,若是人人都像您这般想当然,不计成本,那天底下的商人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萧藩无奈地捏了捏眉头,作势叹气道,
“先前播州完全是由当地土司管辖,向宫中上贡木材的差事自然落在宣慰司使头上。可播州一役后宣慰司使自尽,底下跟着他的人差不多也被杀了个干净。我们的人后来到播州后一勘察,山高林密,找不到路,更何况全无熟悉地形的当地山民作为引导,只能改成去临近州县找木料,适才多费了些功夫与银子。”
“既然山中无路,那为什么不提前勘测好了再上报朝廷?弄得国库这么大亏空,咱家要是给你批了红,是不是得由你来补亏空?!”
赵除佞说这话时,面色已是相当阴鸷,最后几字,几乎是咬着牙吐出来的。
萧藩却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虚虚地向赵除佞拢了拢手,行了个敷衍至极的礼,摇了摇头道,
“哎厂公,别这么咄咄逼人啊,我们这也是一心为了先皇。我们工部日夜赶工,终于抢在年底前将宫里的几处殿宇给修好了。若不是我们费尽心思从播州附近弄来许多木材,还能余下不少为先皇与先太子造陵寝,不说功劳,工部总该是有些苦劳的。”
赵除佞本就被萧藩气得不轻,经萧藩这么一狡辩,更是怒极反笑,一连说了几个“好啊”。
正当两人僵持不下之时,殿中不知又何时冒出了另外一道声音:
“臣有一计,或许可替皇上分忧。”
傅谊原本正焦头烂额地看着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打群架,还得分出心思去听萧藩与赵除佞在吵什么,实属不易。
现在又突然出现个陌生声音唤他,差点儿没回过神来。
傅谊连忙正襟危坐,微眯着眼,打量了下出声发话的那人。
似乎是叫梁纲,新任河南道掌道御史,与齐涵虚乃是同科进士,恰好也是同乡。
印象中,此人应是不久前才投靠向赵除佞的。
傅谊倒是不意外赵除佞会找梁纲一起共事。
虽然他原先也怨憎过赵除佞打死了离相先生的得意门生。可自他当皇帝以来,不免也从齐涵虚之死琢磨出了点别的意思。
赵除佞不是一个莽撞之人,相反还十分谨慎。
若自己没记错,赵除佞没发迹前,曾是想讨好崇正党的。
显然,崇正党眼高于顶,瞧不上一个阉人,嫌污了他们的名声。
之后估计先皇也是知晓了此事,这才提拔赵除佞,整了斋礁问话那么一出。
同时敲打敲打二方,让赵除佞和崇正党再无议和的可能。
齐涵虚就是崇正党他们手中一颗用来试探先皇态度的棋子罢了。
让人打死齐涵虚,十之**也是先皇的授意。
傅谊这么一个不擅权术之人都想明白了,梁纲怎么可能想不出。
更何况梁纲现如今已是河南道掌道御史,京察大计的一部分主掌权在他手中,这样总比落到崇正党的手中要好。
于是傅谊正了正神色,洗耳恭听。
只听梁纲的声音不紧不慢,徐徐道来:
“皇上和厂公忧心国库的亏空,各部又亟需银钱用。而自古以来国家的财政无非就是开源节流四字,增加收入,节省开支。臣听小阁老和各位尚书大人的意思,这开支似乎是节俭不下来的,那我们不妨从源头抓起。更何况小阁老方才所言播州山中找不到路,这才放着偌大一个宝库置之不理,着实可惜!这些山中不止木材,还有诸多如矿藏石灰之类的资源可供开采,故臣提议派税使前往各地开矿,征收榷税,此举可救国家于水火之中。”【6】
“嗯,不错,说下去。那你以为,派谁过去最为合适?”
傅谊饶有兴致地问道,完全没留意到殿中打架的动静骤然小了很多。
“自然是皇上身边最为亲近之人。”
话说着,梁纲微微地垂下了头,借着手中的笏板,掩饰其眼中划过的一丝精光。
傅谊略微思忖,恍然大悟。
他身边只有一个赵除佞,还有赵除佞手下所把握的东厂完全听信于自己。
试问这天下还有谁会比宫中的太监还要对自己亲近与衷心?
然而一石激起千层浪。
梁纲话语甫一说完,底下的百官顿时炸开了锅。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程国泰。
乍一听到梁纲的话,他满目难以置信。
满腔怒火,忿然作色,一时间他也顾不什么礼节,骈指一点,疾言大喝一声“竖子敢尔!”。
就连一直忙着对打的户部与兵部也纷纷停了下来。
两部尚书皆是鼻青脸肿,却也不妨碍他俩不约而同地跪下,齐齐附和道:
“陛下三思啊!此举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那国库的亏空你们谁来补?”
傅谊一拧眉,语气已有几分不善。
这群人闹了这么久,要钱的要钱,拼命的拼命,一追根究底就互相推诿卸责,折腾半天给不出一个有用的方略,他的耐性也即将被耗尽。
但是朝堂上的这些人就跟没听到他这句话似的,一个个直挺挺跪下,甚至连司礼监的几个大太监也出言反对。
一瞬间,傅谊的脑中骤然有些迷茫。
他们为何反对?为何从来没有人考虑过他的想法?
他都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打算说出口,就被文官们毫不留情地驳回,连商量都不商量,甚至集体向自己施压。
难道就因为自己是皇帝?
此时,今日从未说过一句话的萧锵也朝着傅谊缓缓跪下。
见首辅也是如此,殿中百官愈加振奋,庆幸阁老也与诸位共进退。
只有傅谊的心越来越沉。
“陛下,并非是我等臣子有意阻拦,着实是矿税一事万万不可取也。开采之弊,大可虑者有八。矿盗哨聚,易於召乱,一也。矿头累极,势成土崩,二也。矿夫残害,逼迫流亡,三也。雇民粮缺,饥饿噪呼,四也。矿洞遍开,无益浪费,五也。矿砂银少,强科民买,六也。民皆开矿,农柔失业,七也。奏官强横,淫刑激变,八也。今矿头以赔累死,平民以逼买死,矿夫以倾压死,以争斗死。及今不止,虽倾府之藏,竭天下之力,亦无济於存亡矣。”【7】
萧锵滔滔不绝地说了很久,很久。
傅谊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俯视着朝廷百官,偌大一个殿堂,竟只有梁纲一人是立着的。
这下面跪着的,有他的至亲,有他的老师,甚至还有他的敌人,都同仇敌忾地一起反对自己。
分明他们与自己只是隔着几级台阶而已,为何都不能好好说话,偏要如此紧紧相逼?
这一刻,前所未有地,傅谊心头涌起阵阵无力感。
他什么也不想管了,直接留下一道圣旨,拂袖而去:
“就这样吧,遣镇守太监前往各地核查税务,督察矿业,此事不容再议,散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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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政司:明清时收受、检查内外奏章和申诉文书的中央机构。其长官为通政使。
【1】财税收入数据源于万历六年,出处《大明会典 卷二五 会计》。Ps:《大明王朝1566》里面说嘉靖末年国家的财政收入是4500万,而万历六年张居正因葬父归乡,同年命全国施行一条鞭法,国家收入得到大大提升,然而此时的全国财政收入竟然只是电视剧里嘉靖年间的一半,不知道是不是小bug
【2】土司:又称土官,是元、明、清时期在西北和西南地区设置的由少数民族首领充任并世袭的官职。参考自天启年间的奢安之乱。
【3】播州一役:参考自万历三大征之一,播州之乱。
【4】:参考自明末女将秦良玉的生平经历。
【5】:播州之役的开销,参考自《战争事典》038期,万历三十五年刑科左给事中曹于汴的一份奏疏中提到了万历三大征的军费开支情况:“先年宁夏之役费饷金几二百万,东倭之役七百八十余万,播州之役亦费三百余万。”
【6】:借鉴自万历皇帝设立矿监税使前往各地收矿税。
【7】:引用自万斯同《明史》卷八十一志第57,河南巡按姚思仁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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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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